第16章 橫穿可可西里(3)
第16章 橫穿可可西里(3)
張立把時速減低至五十公里,強力的車頭燈明晃晃地照著地面,忍不住問道:「強巴少爺,到底是誰幫你改裝這輛車的?」
卓木強巴道:「不知道,花錢請人改的,怎麼了?」
張立道:「那人的技術太高明了,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要當面向他請教。連車頭燈都改得這麼好。這車用的是日制式H4型氙氣燈,改造師調校了車頭聚焦,並改了車載線路,如今這車燈的流明估計有三千七,色溫在五千七到六千三左右,右燈聚光與地面平行,左側高出四點六度,在不影響左右照射寬度的情況下,最大限度地提高了遠距離照射。這輛車的每一處改動都讓我驚嘆不已呢。」說到這裡,他心裡咯噔一下,暗道:「如此說來,那悍馬駕駛員的駕車技術,才真的叫我驚嘆不已。我開著性能這麼優越的改裝車,竟然完全落在他的下風,那個傢伙!」
卓木強巴和唐敏先在車上吃了些即時食品,隨後卓木強巴換下張立,此後的百餘公里,兩人輪流開著。越深入可可西里腹地,天氣越是寒冷,經過一天的折騰,唐敏躺在卓木強巴給她鋪好的大衣上,疲憊不堪地睡著了。張立和卓木強巴兩人長久地沉默著,彷彿空氣也被凍結了。夜無聲地寂靜著,只聽見馬達微微地響動,車輪碾壓過碎石,時不時地發出一些小聲音。
月朗星空,張立看著車燈前的路況,突然好想抽煙,雖然他從沒抽過。這一天發生的事,恍如游夢,加上此刻這種無聲的尷尬,讓張立喘不過氣來,他覺得好壓抑,突然好想爆發,吼上那麼一兩聲:「我到底到這裡來幹什麼!」「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到底還要走多久才看得到人!」
終於,張立受不了了,輕輕地對坐在他旁邊的卓木強巴道:「強巴少爺。」
「嗯?」卓木強巴似乎是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張立道:「說點什麼吧,強巴少爺,不然我會被憋死的。」
卓木強巴微微一笑,道:「說什麼呢?我平時不大愛說話的。」
張立道:「這可不好,強巴少爺。你體形本來就那麼高大,再不喜歡說話,會給人很大的壓力。」這種壓力,是卓木強巴坐在他旁邊后他才感覺到的。
卓木強巴道:「是嗎?你也知道,我父親是一名智者,我家裡的規矩很多。從小就被要求不能隨便說話,以後就養成習慣了,我不是很喜歡和別人說話。」他扭頭看看正在酣睡的唐敏,心道:「這個小丫頭倒是例外。」
卓木強巴搖下車窗,深深地呼吸了兩口冰涼的空氣,然後馬上關上車窗,並回頭看看唐敏有沒有被驚醒。他看見唐敏似乎睡得很香,才放下心來,繼續輕輕道:「但是,你也知道,小孩子總是有很多問題要問,很多話想說的。所以那時我很喜歡和小動物說話,在我們家鄉那個地方,別的小動物很少,只有——」
張立接著道:「小狗很多。」
卓木強巴笑笑,道:「嗯,是啊。你可知道,狗的智商相當於一個四歲大的孩子,它們能聽懂並記憶兩千到三千個單詞,毫無疑問,它們也可以理解一些簡單的詞句,並可以通過人體氣息的分泌感知人的情緒:憂傷,高興,憤怒。我很幸運選擇了和它們做朋友,我從未見過一種生物具備如此的優點,它們忠誠、機靈、友好、溫馴,認定了主人,便一生也不會改變。不少小狗是出生不久就離開了母親的,所以人類主人在它們眼裡,就是母親。不管這個母親富裕還是貧窮,善良還是兇惡,它們都會至死相隨,永不離去,除非是主人要離開它們。」
張立道:「強巴少爺似乎很有感觸呢。」
卓木強巴道:「給你說兩個小故事吧,都是我親眼目睹的。我曾在英國的小鎮巴夫看到過乞丐犬,那是一頭叫多羅的查理王獵犬,多羅並不知道自己的身價,跟著一名酗酒的乞丐。每天,乞丐睡在街頭的時候,它會用兩隻前爪捧起乞丐那破爛的禮帽,用兩隻腳跳立著向過往的行人乞討,那樣的大眼睛望著你,真是讓人無法拒絕呢。可是,那乞丐只拿些碎骨頭給那小狗,大部分乞金被換作美酒進了乞丐的肚子,還時不時對小狗拳打腳踢。我本打算出高價購買那個可憐的小傢伙,但是旁人告訴我,那條小狗已經被出售過不知多少次了,每次乞丐都能賣出一個高價,但小狗被新主人帶回家后,就不吃不喝,一直低聲嗚咽,新主人沒有辦法,只能把它又再送回來。我站在街頭,觀察了它好幾個小時,當它跳累了的時候,就會守在乞丐身旁,靜靜地蹲著,彷彿只要能看著那乞丐,就是一種幸福。每次休息不到十分鐘,它又會跳起來,艱難地直立行走著,不知疲倦,無怨無悔。忠誠一生,永不離棄,這就是它們的品性。」
卓木強巴的目光堅毅起來,看了張立一眼。張立沒說話,卓木強巴又道:「還有一次,是位法國商人,他家的黑背德牧犬有條腿受了傷,再不能參加世界狼犬評選了,他準備把那條叫崔埃爾的德牧犬人道毀滅。可是崔埃爾高大威猛、犀利異常,尋常人根本不能近身。那位法國商人只得親自在崔埃爾的食物里加入了毒藥。他將毒藥端給崔埃爾後,因不忍看見崔埃爾痛苦的樣子出門而去。十幾分鐘后,當他再次回家時,打開門,卻發現,他的狗正掙扎著為他最後一次叼去拖鞋!」
卓木強巴的聲音戛然而止,張立突然覺得鼻尖酸酸的,有什麼東西堵在喉頭,令吞咽哽噎,他心道:「我這是怎麼了?只是平常的故事而已啊!」可是卓木強巴最後一句「他的狗正掙扎著為他最後一次叼去拖鞋」卻反覆地在張立的腦海里重複,張立似乎有些明白,這是一種自己從未體味過的情感,自己輕易就被這樣的情感所觸動了。
卓木強巴用一種沉穩、平靜,但充滿悲涼的聲調說道:「在人類的社會中,你可曾擁有這樣的朋友?忠誠,對人類而言,只是一個辭彙,但對犬科動物,那就是它們一生恪守的誓言。永不背叛,至死不離,是上帝把這種生靈賜予人類做朋友。」
故事講完了,二人長久地沉默著,車窗外的寒風呼嘯而過,張立似乎懂得了,卓木強巴和狗之間的情感,為什麼他可以為了一條狗而置生命安危於輕處,義無反顧地前往未知的兇惡之地。過了一會兒,卓木強巴問道:「什麼時間了?」
張立看看車身的儀錶盤道:「三點四十了。」
卓木強巴道:「該換我來開車了吧。」
張立道:「不用,還是我來開吧。現在進入冰漬地段了,越往北面腹地,氣溫越低,你看我們行駛的路段,起初還是草地,然後變為戈壁,現在凍土已結冰,這是不折不扣的冰原地帶了。稍不留意,車身很容易打滑,我以前曾接受過冰雪試駕員培訓,因為西藏的雪路很多。」
「不行,現在正是精神集中力最薄弱的時候,你不能疲勞駕駛。」卓木強巴態度也很分明。
「好吧。」張立正準備放慢車速,突然露出一個怪異的表情,卓木強巴清晰地看到,張立明明朝左打方向盤,但車身並沒有左偏,對著正前方一塊半米高的石頭,直直地沖了過去。
冰原求存
卓木強巴一把搶上前去,幫忙打方向盤,但是好似沒有效果。張立只說了句:「恐怕會翻車。」話音未落,梟龍的一側已經抬高,隨後就如特技飛車般,用左側兩個輪子滑行了十米左右,接著張立一側的車窗著地,汽車變成側身滑行,又滑行有四五米,車身整個兒翻了過來,軲轆朝天,以背殼又滑行十來米,重重地撞上另一塊巨石,原地轉了好幾圈,這才停了下來。
唐敏突然被驚醒,惺忪喃喃道:「怎麼啦?他們又追來啦?」
張立在顛覆的車廂內,一邊試圖將門打開,一邊道:「是我疏忽了,地上輪胎激起的冰漬,在軸承上化為水,長時間地沒有轉彎,水又凝結成冰,令軸承打滑。咦,這是什麼?」
張立的手似乎感到什麼東西在滴落,用手一捻,放在鼻孔前一嗅,驚恐道:「是汽油!漏油了!」 此刻,儀錶盤上畢剝作響的電線火花,讓卓木強巴驚出一身冷汗,他叫道:「快離開!」一手摟過裹在大衣里的唐敏,一腳踢開右側車門,先將唐敏從車門摜了出去,接著自己也蹭出汽車,張立則從左側車門滾了出去。
火焰在黑夜裡翻滾,映紅了三人的臉,七級的風夾冰帶雪,沒頭沒腦地撲面而來,直躥入身體的每一個毛孔。凌晨四點,在氣溫僅為零下十度的冰原,伴隨著七級烈風,有三位英雄被光榮地困在了可可西里腹地——方圓八萬平方公里的無人區。
張立在苦笑,油箱應該是在受到火箭彈襲擊時就被碎石震裂了,但是還沒有漏油或是只漏了少許,如果卓木強巴沒有來幫忙打方向盤,前輪經過那半米高的石頭未必就能側傾,如果沒有後面對那石頭的一次撞擊,線路板怎麼也不會出現火花,一系列令人匪夷所思的巧合,就讓一架性能優越的越野車以這樣的方式報銷了。張立立在毫無聲息的荒原,除了苦笑,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事更有意義。
卓木強巴木然地站在車前面,食物、水、帳篷、火源,所有的東西都隨著火焰在慢慢消失,自己卻無能為力,火箭彈都不能擊毀的改裝車,因為沒能避開一塊半米高的石塊而毀得乾乾淨淨。如果是靠雙腳,在這零下十度的荒原里能走多遠呢?什麼時候可以找到救護站?那恐怕得等奇迹出現了。
唐敏蒙著面,「嚶嚶」地哭了起來,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撲在卓木強巴懷裡,傷心地哭道:「都是……都是我不好。我……嗚,我不該讓你來這裡的……哇……」
卓木強巴勉強安慰道:「別難過,這算不了什麼,我們已經開了六七個小時了,離那個救護站恐怕也不遠了,說不定明天天亮,我們就能看到救護站的信號旗呢。」他心中問自己道:「救護站?到底還有多遠呢?噢,天才知道。」
張立從車的另一方走了過來,打趣道:「你們聽說過嗎,在可可西里有句諺語:汽車沒有人腿走得快。如今我們就可以用腳走了,那比汽車可快多了。現在先休息一下,養夠力氣好趕路。」
卓木強巴笑了笑,道:「這樣也好,起碼我們可以烤烤火。」
老天並沒有給予他們特別的優待,就連火焰也很快熄滅了,在這冰冷主宰一切的荒原,似乎火焰也無法戰勝寒冷。火尚未全熄,卓木強巴將裹著唐敏的大衣緊了緊,拍拍唐敏,就沖向了汽車,急得張立在一旁大叫:「小心二次爆炸!」
卓木強巴顧不得許多了,他心裡知道,這麼短時間的燃燒,一定還有東西留下,食物、帳篷,還是汽油,不管什麼,留下一丁點兒也好,一定要找到!
卓木強巴滿臉烏黑地回來了,他從車架里翻出了幾袋烤得如木炭的速食麵,令人失望的是,帳篷被烤成一塊塑料了,令人驚喜的是,卓木強巴拿回一個封得好好的備用汽油桶。
火焰,始終是令人感到溫暖的,尤其在這個鮮見人煙的夜裡。卓木強巴和張立商量了一下,無論如何也要挨到天亮才能走,夜裡實在不適於趕路。他們找了一個背風的溝壑,三個人圍著篝火,儘可能地擠得緊一些。
「別睡!敏敏!別睡著了。」卓木強巴反覆地強調著。
唐敏卻顯得很疲倦,她喃喃道:「我好累。」
卓木強巴的一隻大手按在唐敏的額頭上,驚慌地對張立道:「她的頭好燙!」
張立望著卓木強巴,也露出憂慮的神色,可是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在這無人的荒野里,連水和食物都沒有,更別說藥物了。兩個大男人和一個小姑娘,該怎麼辦?兩人一籌莫展。
卓木強巴忍不住了,說道:「不行,我得帶她走,救護站說不定真的在附近。」
張立緩緩地搖頭,低聲道:「最少還有一百公里。這樣的行走,只會讓她更難受。」
卓木強巴大叫道:「可是總不能看著她不管啊!」
張立不作聲了,這個時候,除了等待,似乎也沒有什麼事可做了。卓木強巴也漸漸冷靜下來,他盯著那堆篝火,將皮襖大衣套在自己身上,唐敏整個人給裹在皮襖大衣里,和卓木強巴融為一體。卓木強巴抱著唐敏的手緊了又緊,他是真的沒了主意,唐敏在他懷裡輕輕呼喚他的名字:「強巴拉,強巴拉,不要丟下我。你答應過我的,不會再丟下我了。」
連張立都聽得不忍心了,卓木強巴卻依然那麼恬靜安詳,他一直說著:「不會的。我不是在這裡嗎?好好睡一覺吧,明天醒了我們一起上路。敏敏,明天找到你哥哥的筆記本,我帶你一起去找紫麒麟,好不好?」
一夜,卓木強巴和唐敏就在反覆的喃喃囈語中度過。張立時不時起身加一下火,然後趕緊擠在卓木強巴的另一側,這地方,太寒冷了。
天蒙蒙亮時,卓木強巴又摸了摸唐敏的額頭,低聲道:「不行,我們必須弄到吃的,她身體太虛弱了。」
張立咬一口變成炭的速食麵,在地上抓一把雪放進嘴裡,因為他看卓木強巴就這樣吃的。他用凍得發麻的舌頭含糊不清地說道:「可是,你不能把她放下啊!」
卓木強巴道:「我知道。這個好辦。」在張立幫助下,他將唐敏背在背上,兩人腰間系在一起,然後把大衣披上,就像背著個嬰兒,然後一手拎起二十公斤重的汽油鋼桶,三人踏上前途未卜的征程。
天寒地凍,北風呼嘯,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無路的冰原上,張立兩手空空,亦要十分吃力才跟得上卓木強巴的速度,他總算明白了什麼叫天生神力。只吃了一塊炭化的速食麵,直到日升頭頂都再沒吃過東西了,身體的那點熱量早已耗得乾乾淨淨,張立此刻只感到要把腿抬起來都十分吃力,那彷彿不是自己的腿,根本就是兩根鉛條。唐敏時醒時睡,嘴裡說著胡話。卓木強巴則始終望著太陽的方向,大步邁開,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他知道,每耽擱一分鐘,唐敏的危險就多一分,一定要早點趕到救護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