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紫麒麟傳說(2)
第6章 紫麒麟傳說(2)
二十分鐘后,當卓木強巴他們飛機飛臨機場時,班覺次仁一行已經在機場迎候多時了,張立不解道:「團長,那個,強巴少爺,是什麼人啊?」因為班覺次仁都稱其為少爺,張立也不敢嘴上不敬。班覺次仁答道:「是德仁老爺的兒子。德仁老爺,是我們藏區南方最具智慧的人。」他看了一眼張立筆挺的身姿,對他道,「強巴少爺,曾是藏區兩屆庫拜的得主,高你半個頭。你雖然是我們團里精英中的精英,但僅從身體格鬥來說,你未必能勝得了他。」
飛機落地,第一個跨出機艙的人,高大而彪悍的體形,嚴肅而剛毅的面容,戴著副擋風鏡,雙手各拎著兩個箱子;風吹過,肌肉在一件淺灰色的大衣下顯得咄咄逼人。其後跟著一位頭髮花白的精瘦老頭兒,一雙眼睛精光暗蘊,一看便知不是尋常人物。
班覺次仁一見卓木強巴,迎上去道:「強巴少爺,歡迎你回來。」
卓木強巴一愣,問道:「你是……」
班覺次仁道:「班覺次仁,前一段時間我還隨同德仁老爺去岡仁波齊山拜祭呢。聽說強巴少爺一直在外經商,沒想到會親自回來。」
卓木強巴友好地笑笑,點了點頭,他比班覺次仁還高出半頭,在人群中就像頭健壯的公牛,十分醒目。方新知道,德仁老爺就是卓木強巴的父親,在西藏南部一帶很有影響力。
既然是相識,問題就好辦多了,班覺次仁因為有事,不得已只能讓張立親自陪卓木強巴和方新教授去蒙河一趟,一路上說了很多仰慕的話,又一直把他們送到團部外好幾十里。
路上,又飄起濛濛細雨,汽車平穩地行駛在山南地區公路上,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音。一路上山路狹窄,峭壁懸崖,穿行在峽谷中,方新教授呼吸著純凈的空氣,沉浸在一種靜謐的氣氛中,心無塵染,一片空明。數小時前,他還在中國最繁華的大都市,為是否去獲得生命中的名譽而焦慮猶豫;現在,他心中的焦慮猶豫已隨那細雨悄然飄逝,有的只是靈魂深處的虔誠和一種對原始的嚮往。只有西藏,這片世界最高的高原能帶給他這樣的衝動,這裡沒有滾滾的紅塵,沒有林立的高樓,這裡有的是未被污染的空氣、聖潔如仙女的神山。
卓木強巴的心情也被這無聲的世界所感染,但他心中所想又是另一番滋味。好多年沒回來了,在各大城市中奔波,生命里除了獒,已經很難被什麼所打動了,直到前段時間,才碰到那個讓他心中盪起波瀾的人。而今,回到家鄉,這片用酥油茶和糌粑養育自己長大的地方,天空依然遼闊得沒有邊際,空氣也保留了那份熟悉的清新;遠遠的高山巨人般矗立,數千萬年來,就這樣傲視著這片大地,是它們,用聖潔的乳汁養育了這片大地上的生命。可是,大地依然變了,文明邁開它那巨大的腳步,正踏入這最後一片伊甸園之中;文明的人們,充滿對伊甸園的嚮往而來到這裡,同時,他們亦帶來文明,這廣袤的伊甸園,正變成文明的城市。看不見,再難以看見,那公路不曾出現的地方,那成群的野生牛羊奔騰;再難看見,藏袍著身、背負行囊的朝拜者。小時候自己曾給他們送過食物,他們從藏區各地,三步一叩首,五體投地地拜下去,有的歷經數年,就那樣一直拜伏近千公里,一直拜到他們心中的神殿拉薩,聖山岡仁波齊。還有不幸的人,便死於沿途的荒野中。那近似苦修的行程,數萬次重複如一的動作,卻是那般單純與執著,只為一生中能去一次心中的聖地。
經過羊卓雍錯時,開車的張立得意地向車上的客人介紹道:「這就是西藏著名的羊卓雍錯湖了,藏語里的意思是珊瑚湖。它不僅生出許多分支,像珊瑚一樣,而且湖水呈現出五彩的顏色,也如珊瑚般美麗。當地傳說,它是……」他緘然住口,因為通過反光鏡,發現身後的客人,早已閉上雙眼,雙手合十放在胸口,他們比自己更懂這「仙女的眼睛」。
他們穿越羊卓雍錯湖,汽車拐向西,朝日喀則地區前進。
蒙河,其實僅相當於內地的一個自然村,這樣生僻的地名,外人自然根本無法得知。但它佔地依然橫向六七里,縱向十幾里,伏在山中,有一條街道,路邊聚集成居民區,有近百戶人家。
山路崎嶇,待卓木強巴他們趕到蒙河時,已經快天黑了,詢問了當地居民,他們找到了蒙河的那個瘋子。張立看此人蓬頭垢面,穿著破爛的藏袍,外面套了件黑漆漆的無袖坎肩,胸口掛了個六臂菩薩像,躺在一條同樣滿是油污的毛毯上不由皺起眉頭,也不過分靠近。
方新看這人時,卻是吃了一驚:首先那人胸口掛的黃色六臂菩薩,且不論它是銅是金,那可是一尊三十一世贊普塑面像,其文化價值和歷史價值是不可估量的,在上海拍賣行,這樣的東西,其底價是需要以百萬作為基本單位來估價的;其次是地上那毛毯,雖然骯髒不堪,可上面的圖案依然清晰可辨,是釋迦的拈花示道圖,旁邊坐著微笑的是摩柯迦葉,余半距上前的大梵天王,交頭接耳的迦樓羅尊者和地藏菩薩,右首是南無觀音大士等,人物面容無不惟妙惟肖。方新心中暗忖:「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這應該是一幅宋朝以前的精美唐卡,用的是刺繡技藝。這樣的東西,是無法用價值來估量的。」而那人的頭飾腰飾,看似破爛,但都非庸物。
卓木強巴則第一時間湊到那人跟前,也不顧得那人的骯髒,半蹲著詢問道:「你是不是見過一條狗?這麼高,黑色的,獅子頭,它的眼睛是……」
那乞丐模樣的人毫無反應,對卓木強巴視而不見,咂巴咂巴嘴,翻了個身,面朝牆壁,用屁股對著卓木強巴,隨後伸出一隻布滿黑色黏液的手,直伸到卓木強巴面前。卓木強巴忙掏錢包,道:「你是不是要錢?好,你要多少,你說吧。兩百,夠不夠,再添一百!」
他把錢放在那黑色手掌中,那人卻「啪」的一掌打落錢幣,咧嘴對著卓木強巴傻笑,依然伸手。卓木強巴一愣,以為是錢不夠多,又準備掏錢包,旁邊路人道:「他不認識錢的,給他錢有什麼用,他是要吃的。」
卓木強巴馬上張羅著,讓張立去買點吃的。蒙河沒有專門的小吃店,張立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弄來幾十個和了酥油捏成形的糌粑團,還有兩片風乾牛肉。卓木強巴拿了一個糌粑團給那乞丐,問道:「你是哪個地方的人?」那人也不答話,也不怕燙,拿了糌粑便往嘴裡塞,塞完又是伸手傻笑。
卓木強巴又給了他兩個,問道:「你懂我說什麼嗎?」
那人只吃不答,吃完便笑。卓木強巴還待再給,方新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搖頭道:「這樣不行,他根本不理睬我們,我們找個人問問,難道他一直都這麼瘋嗎?」
路人回答的結果是,這個瘋子來這裡之後,一直便是這樣,有時餓極了,還會抓人衣服,但沒人見他說過話。卓木強巴心中一涼,難道真被導師不幸言中,這個人不是他們要找的瘋子?但這時方新卻說:「我有九成把握唐濤碰到的瘋子就是他,但是怎樣才能讓他說話呢?」
張立道:「現在天色晚了,不如我們先回去,明天想好辦法再來。」
卓木強巴也道:「導師,你怎麼能肯定?」兩人同時說話,竟然都沒聽清楚,卓木強巴又問了一遍。方新道:「這個人,身上有很多罕見的東西,他一定來自某處少與外界接觸的地方。他身上這些東西,每一件都價值不菲,這不是文明地區的瘋子可以佩戴的,他肯定來自欠文明的地方。」
「啊!」卓木強巴倒沒從這方面去考慮,張立卻大吃一驚,難道這位教授認為,這些看起來骯髒不堪的東西,還很值錢嗎?
這時,那瘋子見卓木強巴手裡拿著糌粑,卻不給自己,竟然伸手來搶,卓木強巴沒有留意,很自然地格擋了一記。卓木強巴何等身手,手一縮,手腕一沉,壓下瘋子手臂,翻掌就抓住了瘋子的衣袍。那瘋子一退,衣襟露出胸口刺青,卓木強巴一呆,驚呼道:「是戈巴族,你是戈巴族的人!」
戈巴族人
那瘋子趁卓木強巴一愣神間,搶了他手裡的幾個糌粑團,轉身就跑。卓木強巴大驚之下,竟忘記了追趕。張立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那瘋子的背心坎肩,但那瘋子力氣好大,「嘶」的一聲,拉裂了坎肩逃去。張立看了卓木強巴一眼,不知該不該追,就那麼一眨眼工夫,瘋子轉過一條小巷,不見了。 方新在卓木強巴下首,沒有看見瘋子胸口,但他知道一定有什麼,忙問道:「戈巴族?他胸口有什麼?」
張立道:「是,是個狼頭吧?」
卓木強巴道:「不!不是狼,是紫麒麟圖騰。」
「什麼?!」方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卓木強巴道:「我告訴過你的,導師,你忘記了?戈巴族,在我們村落還要往南,是最深入無人區的部落。紫麒麟的傳說,也是從他們那裡流傳出來的。」
方新恍然大悟道:「哦,我想起來了,就是你說過的那個,解放前,還處於刀耕火種、群居狩獵的原始部落。」
卓木強巴喃喃道:「是啊,他們居住的地方,不通公路,要翻越海拔七千多米的高峰,他們留守著最後一片高原原始森林,是與狼同居的部族。他們勇猛彪悍,是高原森林裡最優秀的獵人。我曾準備去尋找那個部落的,但我父親阻止了我,他說,他們是不可靠近的,他們是最接近贊魔的人。因其祖先靈魂依附給贊魔,帶來瘟疫、死亡、災難,後來贊魔被吉祥天母鎮壓,並懲罰他們留在惡魔城,惡魔城坐落在一塊紅銅平原上,周圍的銅岩刺向天穹,紅褐色的兀鷹在天空翱翔,贊魂在天空四處飄蕩,毒蛇攀援,紅色山岩中央是一座沸騰的血海。而紫麒麟,也正是幫助吉祥天母打敗並看守贊魔的神獸。這些遙遠的神話,早就被塵封在歷史的封印之下,只有父親還記著。」
張立問道:「現在人跑了,要追嗎?」
卓木強巴狠狠地點頭道:「一定要找到這個人,現在幾乎可以肯定,他知道紫麒麟的事。」
張立已經從二人對話中,捕捉到一點端倪,知道兩人費如此大周章,不過是想找一條狗,看見卓木強巴焦急顯於顏色,心中暗暗好笑。方新開導道:「放心,他在這裡住了很長時間了,肯定很容易找到。」
三人上車兜了一圈,找了位當地人詢問,那人指出一條路來,最後嘟囔道:「那瘋乞丐有什麼好,接二連三地有人找他。」
「什麼?!」卓木強巴和方新都吃了一驚,忙追問。那人道:「就前兩天,有個小姑娘,十八九歲吧,也在問那瘋子的住處,你們認識嗎?」
方新搖了搖頭,卓木強巴卻瞪大了眼睛,大聲道:「一個小姑娘?!你可看清了,她後來去哪裡了?」
那人嚇了一跳,忙道:「我不知道啊。她只是來問路尋人,我怎麼知道她去了哪裡?她不是西藏人。」
「你認識?」方新問道。卓木強巴見方、張二人望著自己,掩飾道:「不……不是,我只是想,會不會有別的人也在找紫麒麟。要是被別人先找到,就、就糟了。」
方新熟知自己這位學生,不擅謊言,抬頭看著卓木強巴,「哦」了一聲。卓木強巴不敢正視,神情忸怩,頗像做錯事的小學生,尷尬道:「我們快去找那瘋子吧,要是,要是他真離開了就——」
三人來到瘋子暫時的居所,房屋以全木結構搭建,木樓支撐,離地四五米高,屋頂的五色布條灰跡蒙蒙,門面畫有日月祥雲,門楣兩旁有白石砌塔,正中放著一副牛角。房門沒鎖,推門進入,屋內空空如也,風穿堂而過,一股尿臊臭味夾著各種腐食的氣息撲鼻而來。三人四下打量,屋頂還繪著傳統的藏教壁畫,向陽採光的一間裡屋是佛堂,佛龕內也已搬空,房間內積塵甚厚,一角堆砌無數破爛衣物,似乎是被人當作床榻睡覺用的。四居室都沒有人,卓木強巴和方新正暗自焦急,不知道那瘋子去了哪裡,只聽張立叫道:「在這裡了!」
卓木強巴和方新忙到張立所察看的佛堂內,只見張立打開窗戶,指著窗下小弄,只見那瘋子蜷縮成一團,黑黝黝像個刺蝟般,不細看真不能發現。三人忙離開房屋,繞到木屋背後,張立從左,卓木強巴和方新教授從右,將那瘋子堵在木屋后的小巷內。
但他們很快發現,此舉純屬多餘,那瘋子蜷成一團,整個身體都裹在一張不知什麼質地的黑色厚毯中瑟瑟抖著,拚命想把頭也埋進毛毯中,又不時探頭看看外面,一對眼珠惶恐不安地轉動著,地上臭氣熏天,一攤污穢之物,竟然是大小便都失禁了。
卓木強巴三人心中吃驚,順著那瘋子的目光看去,卻發現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原來是只四五個月大的小黑狗,走路尚且搖搖晃晃。藏民以狗為神,不少地區的圖騰,祭祀神靈,都有狗神在內,藏民敬狗,便如印度人敬重牛神一般,是以大小犬類,都能在大街小巷招搖過市。在西藏,不管哪個地方,發現一兩群野生土狗,實在不足為怪,若是有經驗、有眼光者,便能從各種犬類中,發現良種,甚至是獒。
但是眼前這隻小狗,卓木強巴和方新都能一眼分辨,就是一隻普通土狗,以它目前的個頭和行動能力,實在不能對一個成年人構成任何威脅,他們實在不知道,那瘋子對這小東西為什麼怕得這麼厲害。那小狗也是出來覓食,那瘋子的糌粑掉在地上,它很自然地靠了過去,但那瘋子眼睛快要凸出來了,嘴裡發出沙啞的嘶聲,只怕那小狗再靠近些,他便要暈厥過去。卓木強巴大步上前,一隻大手輕輕搭在小狗的頸項處,小狗便不能向前。
那瘋子發瘋般地大呼起來:「走開!走開!拿走!快拿走!」他說著少數人才能懂的極南地區的藏區方言,幸虧卓木強巴也是那個地區來的。
卓木強巴微微一笑,用手掌托起小狗,在瘋子眼前一晃,道:「怎麼,會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