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第140章
明朝帝王的馭臣之術,其中最為厲害的便是緹騎四齣,暗探遍布,時刻偵知那些握有重權大臣的動向。偶有例外,便是對一些有異常舉動的中下層官員,也派人布控。海瑞只是戶部的一個六品主事,本不在偵控之範圍,皆因他一進京便在六必居惹了事,引起了嘉靖的注意,因此幾月來他的行狀提刑司、鎮撫司都有記錄。現在正如陳洪所言,海瑞的記錄已經火速調來一張張擺在了嘉靖的御案上,嘉靖這時一個人站在御案前,手擎著燈,眼映著光,在一張張仔細看著。
其中幾頁的記錄將嘉靖的目光吸住了。
「嘉靖四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未時,都察院御史王用汲派家人送年貨至海瑞家被退回。」
「嘉靖四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辰時,鎮撫司千戶齊大柱派妻送年貨至海瑞家被閉門不納。午時,海瑞歸,遣走齊妻,接受雞蛋四枚。未時,海瑞攜家織布一匹至前門外大街瑞興布莊賣得銅錢十五吊,買雞一隻,魚一條,米十五斤返家。」
嘉靖眼中露出了茫然的神色,接著往下看去。
「申時,海瑞接戶部急報,赴通州軍糧庫解糧。二十八日辰時押糧至大興賑災。」
「嘉靖四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除夕至嘉靖四十五年正月初五海瑞家皆大門禁閉,其母其妻未出門一步。初五申時末海瑞自大興回,突發大病。海瑞妻求鄰家喚王用汲和李時珍至,醫病至子時。子時,王用汲接都察院急報回部院寫賀表。是夜,李時珍留宿海家。」
嘉靖抬起了頭默默地想著,想了片刻又接著往下看去。
「嘉靖四十五年二月初七運河開航,海瑞送其母其妻搭乘李時珍客船南下。」
「自嘉靖四十四年七月至今,海瑞除赴吏部至大興當差未到任何官員家造訪;官員中除王用汲、齊大柱外亦無任何他人至海瑞家造訪。」
看完了最後一頁,嘉靖的手擎著燈愣在那裡,眼中的光也虛了。
遠處傳來了雞鳴聲,南窗已經有了一絲亮白。
「啟奏主子萬歲爺,提刑司奴才王五一奉旨陪戶部尚書趙貞吉審海瑞回了。」大殿外傳來了那個提刑太監的頭的聲音。
「過場走得快嘛!」嘉靖的目光想閃一下,卻已經不亮了,「進來吧。」
提刑太監的頭手捧著薄薄的一張審案記錄低頭哈腰碎步走了進來,趙貞吉跟著他走到了精舍門口。
趙貞吉跪下了,提刑太監的頭捧著那一紙薄薄的審案記錄進到精舍跪下雙手高舉上去。
趙貞吉頭低著,卻在感受著嘉靖的動態。
「扔在那裡,朕不看。」嘉靖的聲音既冷且虛。
「是。」提刑太監的頭將審案記錄擺在了御案上,低頭哈腰又退了出去。
「內閣和六部九卿那些人的辯狀也該敷衍完了吧?」嘉靖這話顯然是在問趙貞吉。
趙貞吉深埋著頭:「聖上是否叫臣去催拿?」
嘉靖:「來吧,都來吧,把他們都叫來吧。」
趙貞吉愣了一下,只好答道:「臣遵旨。」磕了個頭爬起來向殿門退去。
嘉靖這才拿起了提刑太監的頭送來的那張薄薄的審案記錄看了起來,看著目光更虛了,又望向了精舍外的南窗。
遠遠近近已經雞鳴不已,朝暾滿窗。
「奴才陳洪給主子萬歲爺復旨來了!」殿外又傳來了陳洪的聲音!
嘉靖將手中那張紙往御案上一扔,閉上了眼:「進來吧。」
陳洪帶著風塵輕步進來了,嘉靖睜開眼望著他,卻見他兩手空空,立刻那目光便射出了疑詢:「裕王沒有寫什麼東西來嗎?」
陳洪:「回主子,當然寫了。」
嘉靖:「在哪裡?」
陳洪跪下了:「主子萬歲爺恕罪,裕王爺將寫的請罪本章交給了李王妃和世子爺,讓他們親自帶來了,要面呈主子。」
嘉靖的臉色立刻掠過了一道凄然,沉默了稍頃:「叫他們進來吧。」
「是。」陳洪爬了起來飛快地走了出去。
嘉靖走回到蒲團前坐下了。
陳洪領著李妃和世子在精舍門外出現了。
李妃拉著世子在門外就跪了下來:「臣妾李氏領世子朱翊鈞叩見父皇皇爺爺!」
「進來。」嘉靖的目光望向了孫子。
「是。」李妃領著世子磕了個頭,拉他站起來走進了精舍。
進來后李妃又要領著世子跪下,嘉靖立刻說道:「罷了。陳洪,賜座。」
「是呢。」陳洪答著連忙搬過一隻綉墩擺在蒲團前的左側,李妃只好深福了福挨著綉墩的邊沿低頭坐下了。
世子就站在母親的身前,嘉靖望向了他:「過來。」
世子慢慢走了過去,嘉靖拉著他想把他抱到膝上,突然覺得沒有了那個力氣。
陳洪眼尖,幾步跨了過去抱起了世子放在了嘉靖的膝上。
從昨夜震怒以來,嘉靖第一次有了慈容:「幾個月不見,朕的孫子竟重了許多。」
李妃眼中閃出了淚花,卻強裝著笑容,提著裙裾在綉墩前又跪下了:「臣媳李氏帶來了裕王的請罪本章,敬呈父皇御覽。」
嘉靖只望著她,望著她手中的那道本章,沒有吭聲。
陳洪緊張地低頭站在那裡。
嘉靖:「陳洪。」
「奴才在。」陳洪慌忙答道。
嘉靖:「到門外看看朕的那些忠臣們都來了沒有。」
陳洪:「是。」
門外已經傳來了徐階的聲音:「罪臣徐階等敬候聖命!」
陳洪:「回主子,已經來了。」
嘉靖:「有請!」
陳洪又怔了一下,對殿外呼道:「徐階諸臣見駕!」
折騰了一個晚上,徐階的眼圈已經有些黑了,緊跟在後面的李春芳、高拱和六部九卿那些堂官一個個眼睛都是綠的,這時每個人手裡都拿著連夜寫好的辯狀,雙手捧著走到了精舍門外,跪了一地。
嘉靖望向了他們:「都拿了些什麼?」
徐階:「罪臣徐階等奉旨寫的辯狀。」
嘉靖:「辯的什麼?」
徐階:「罪臣等與海瑞有無關聯。」
嘉靖的目光望了一眼陳洪,示意他收上來。
陳洪連忙走到門口,將徐階等人手中的辯狀一一收了,走回到嘉靖面前,捧在那裡。
嘉靖的目光這時望向了仍然跪在面前的李妃和他依然舉著的裕王那道請罪本章。
世子這時還坐在他的腿上,被他摟在胸前,嘉靖竟對世子問道:「朱翊鈞,你知道你父王還有門口那些大臣送來的都是什麼嗎?」
世子怯怯地答道:「回皇爺爺的話,都是讓皇爺爺不高興的東西。」
跪在精舍門外的徐階等人這才微抬起了頭,看見了世子竟坐在皇上的身上,一隻只發綠的眼中似乎又見到了什麼希望。
嘉靖依然問世子:「還是朕的孫子知道皇爺爺的心思。朕再問你,既然是皇爺爺不高興的東西,咱們看還是不看?」
世子突然冒出一句驚人之語:「燒了它!」
「准旨!」嘉靖大聲贊道,「陳洪,把他們寫的這些東西還有裕王的請罪本章都給朕燒了。朕一個字也不看。」 「主子萬歲爺聖明!」陳洪大聲答道,緊接著從李妃手裡把那道本章也拿了,然後走到一座香爐前,揭開了香爐蓋,將那些本章和辯狀一份份放了進去。
香爐里立刻燃起了明火。
「聖上如天之仁,臣等感愧莫名!」徐階代表眾臣呼出了這激動的一聲。
所有的人都趴了下去。
李妃在精舍內也趴了下去。
嘉靖:「海瑞那個畜生在奏疏里將朕罵得一無是處,他想做比干,無奈朕不是紂王!他想青史留名,亂的卻是朕的江山!朕也想清楚了,朕不上他的當!現在你們就把他寫的那個東西拿去看了。看完了該怎麼辦你們去商量!陳洪。」
陳洪立刻將手中剩下的辯狀都扔進火里,連忙回過頭來:「主子,奴才在。」
嘉靖:「將那個畜生寫的東西給徐閣老,發內閣六部九卿堂官通閱!」
由內閣閣員會同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正副堂官會同審訊一個小小的六品主事,這在大明朝還沒有先例。
辰時初閣員們和三法司的正副堂官們就都到齊了,徐階、李春芳、高拱、趙貞吉四位閣員還是坐在正中的大案前,三法司的正堂官坐在左側的大案前,副堂官則坐在右側的大案前。
有旨意,三法司的正副堂官每人面前都擺著紙筆墨硯,同時記錄,審完后六份記錄要同時上呈皇上比對審看。
由於依然戴著腳鐐手銬,海瑞特許用囚車從詔獄直接送來以免耽誤時辰。
囚車直接輾到了值房的門口停下了。
還是那個提刑太監的頭,又加了鎮撫司一個千戶,兩人走進了值房,在門口站定,向徐階諸大臣一拱:「稟徐閣老、眾位大人,海瑞押到。」
眾人都下意識地對望了一眼。
徐階:「押進來吧。」
囚車車尾的門開了鎖,打開了,兩個錦衣衛在車尾旁站著,兩個提刑太監各伸進手去將海瑞從囚車內提了下來。
海瑞站在地上,先抬起頭望了一眼從東邊剛剛升起的太陽,日光照在他的臉上,滿臉閃光。
一個提刑太監:「進去吧!」
海瑞這才轉過頭又望向了值房門上那塊斗方,斗方上寫著兩個顏體大字:「內閣!」
值房大門是洞開著,裡面的大臣們都望向了一步一步慢慢挪向石階的海瑞。
海瑞走到值房門口的石階前又站住了,石階雖然不高,但仍然無法提腿登上去。
提刑司、鎮撫司那些人都知道皇上這時痛恨著這個人,因此沒有一個人敢給他解了鎖鏈,也沒有一個人伸出手幫他登上石階。
以往被審的官員也有這樣的難題,一個個都是跪下來一步步爬上石階。這時所有的目光都望向海瑞,想像這個有潑天大膽的人是怎樣跪下來,怎樣爬上石階。
所有的目光都緊盯著他。
但見海瑞身子費勁地往第一級石階一坐,坐下了,雙目微閉,坐在那裡竟不動了。
大案前趙貞吉抓起驚堂木一拍:「海瑞!到了這裡你還是這般冥頑不靈嗎?上堂來受審!」
海瑞依然坐在石階上:「請問各位大人,是否已經給我定罪?」
趙貞吉在案前大聲答道:「今天就是來給你定罪!」
海瑞:「大人並沒有回卑職的話,到底是定了罪還是沒有定罪?」
趙貞吉又舉起了驚堂木,高拱乜了趙貞吉一眼,接言了:「海瑞,你問這話是什麼意思?」
海瑞答道:「據《大明律》,現任官員定罪之前審訊期間一律去掉刑具,接受審訊。」
高拱望了一眼所有的官員:「這是《大明律》載有明文的,應該去掉刑具。」
所有的官員卻沒有一個人接他的言。
高拱站起來了,對提刑太監的頭大聲說道:「解了鐐銬!」
提刑太監的頭還沒有接言,趙貞吉忍不住了,也望向了提刑太監的頭:「給不給海瑞去掉刑具,上面打沒打招呼?」
提刑太監的頭立刻答話了:「回趙大人,上面打了招呼,這個海瑞的鐐銬不能解。」
高拱:「誰打的招呼?」
提刑太監的頭:「陳公公。」
高拱:「是陳公公自己的意思,還是他奉皇上的旨意?」
提刑太監的頭:「這個屬下不敢妄說。」
高拱:「既然皇上沒有旨意,那就該按《大明律》辦,官員在定罪以前,審訊時一律不戴鐐銬,立刻解了。」
提刑太監的頭依然不動,而且不看高拱只望向趙貞吉:「那屬下得請示陳公公。」
趙貞吉望向了高拱:「海瑞的罪非以往任何罪官可比,在《大明律》中也無任何條文比對。高大人,今天這個案子就應該按司禮監的意思辦。讓他戴著鐐銬受審。」
高拱昨夜對趙貞吉殿中那番奏對本還心存好感,這時驀地明白了,此人貌似忠勇,內實姦猾,所有的心計都是在揣摩順應聖意,不禁一陣深惡湧上心頭:「趙大人,這可不像你昨天奏對時說的話。旨意是叫我們來論海瑞的罪,現在他的罪還沒有論,趙大人就先意把罪定了,是不是我們可以不論了?」
趙貞吉臉一紅:「我何時把他的罪定了?」
高拱:「你剛才說他的罪非以往任何罪官可比,現在就不認了?」
趙貞吉:「我這樣說也不是定罪。」
高拱:「既未定罪,就得解開鐐銬。」說到這裡他又望向了提刑太監的頭:「現在是我們在會審,我們得按《大明律》辦,你立刻將鐐銬解了!」
提刑太監的頭望向了徐階。
徐階靜坐不語。
高拱動氣了:「你們既然不按《大明律》辦,那我們退場,叫陳公公來審!」
徐階這才開口了,望向了趙貞吉:「按《大明律》辦總錯不到哪兒去,孟靜,不用爭了,叫他們解下鎖鏈吧。」
趙貞吉望著師相的眼,雖一時不能完全領會他的意思,反正自己的態度已經明確顯示,還是露出那副對高拱不服的神態,轉向提刑太監的頭:「你都聽見了,先解開鐐銬,再向陳公公解釋吧。」
「是。」提刑太監的頭這時也才答應了,接著轉過身去故意大聲呼道:「按內閣的意思,解了罪官的鐐銬!」
兩個提刑太監這才走了過去,一個開了手銬上的鎖,一個開了腳鐐上的鎖,兩個人提起那一把鎖鏈銬鐐都顯得沉甸甸地,往地上一扔發出好大一聲哐當聲!
海瑞揉了揉手腕,又從膝蓋以下將腳推拿了幾下,慢慢站了起來,轉身登上石階向值房大門走了進去。
按規矩,就是沒有犯罪,以海瑞這樣的六品小官面對內閣和六部九卿堂官也得行跪拜大禮,海瑞跪了下去,行了一禮,自己又站了起來。
趙貞吉這次自己不拿主意了,望向坐在左側首位的刑部尚書申時行:「申大人,你是刑部尚書,這樣的罪官應該跪著受審還是站著受審?」
申時行回話了,像是在背條文:「依《大明律》審訊官員條例,官員在定罪前未行革職三品以上可以坐著受審,三品以下可以站著受審。」
趙貞吉:「那你們就開審吧。」
申時行站了起來,面對徐階雙手一拱:「閣老,屬下如果記得沒錯,昨夜在玉熙宮聖上已經有旨,是命趙大人親自審訊海瑞。沒有新的旨意,應該還是趙大人主審。」說完坐了下來。
其他一位大理寺正卿,一位都察院左督御史,還有坐在對面那三位也就是昨天晚上陳洪召來的刑部侍郎、大理寺少卿、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自然贊同申時行的主意,一個個都禁閉了嘴,眼望鼻尖默坐在那裡。
高拱徑直望向了趙貞吉。
李春芳則望向了徐階。
徐階慢慢轉望向趙貞吉:「孟靜,昨夜聖上的旨意是這樣的,該怎麼問,你主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