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第129章


  黃錦:「主子這話奴才可不敢都認同。裕王爺還有奴才的乾爹呂芳都不笨,可都跟主子貼心。還有好些忠臣,都不是笨人,未必也就不跟主子貼心。就說那個李時珍吧,當初在太醫院當差,頂撞過主子,離了宮。這麼多年過去了心裡還是牽挂著主子,千里迢迢專為趕到京里來給主子開藥。要是跟主子不貼心,他們也不會這麼做。」


  嘉靖想了想:「你這話也不能說沒理。可說到底,這個世上,真靠得住的就兩種人:一種是笨人,一種是直人。笨人沒有心眼兒,直人不使心眼兒。對這兩種人朕就不計較,也不跟這兩種人使心眼兒。比方你,又直又笨,朕就放心。還有些人是只直不笨,朕有時雖也煩他們,可也不會跟他們過不去。知道朕說的這種人是誰嗎?」


  黃錦好一陣想:「李時珍算不算一個?」


  嘉靖:「算一個。還有。」


  黃錦又想著突然說道:「戶部那個海瑞?」


  嘉靖笑了:「看起來你也不算笨人嘛。」


  黃錦也賠著憨笑:「奴才再笨也笨不到那個分上。頂撞了主子,主子卻不跟他計較,奴才能想起的也就這兩個人。」


  「李時珍這葯好!」嘉靖不再跟他說這個話題,站了起來。


  黃錦急忙跟著站了起來,攙著他一條手臂。


  嘉靖擺開了他的手,長長的雙臂往上一伸,深吸了一口氣;抱了個圓將雙臂收回到胸前,又將那口氣長長的吐了出來,覺得此時神清氣朗:「朕想出去走走,你可不許攔朕。」


  黃錦一驚:「主子想去哪裡?」


  嘉靖:「兩座宮和兩道觀後天都要竣工了。不要驚動別人,你陪朕去看看。」


  「那可不行!」黃錦一聽便急了,「外面好大的風雪,再冒了風寒可不得了。」


  「穿厚點。」嘉靖手一揮,「再從箱底里將朕當年用過的皮袍大氅找出來。」


  也不坐轎,也不帶隨從,就黃錦打著個燈籠在前引著,嘉靖披著一件玄色的皮袍大氅,把帽子罩了頭,主僕二人沿著太液池邊靠西苑禁牆那條路向遠方燈光處走去。


  好在這時雪停了,主僕踏著路面的積雪,發出咔哧咔哧的聲音,在一片沉寂的夜間倒別有一番情致。


  「這些奴才越來越懶了,路上的雪也不掃。」黃錦害怕嘉靖跌倒,停下了,來攙嘉靖。


  「得虧他們沒掃。」嘉靖此時透著少有的興奮,「踏著雪可以去心火,你不懂的。走你的就是。」


  「這奴才還真不懂。那主子可要走好了。」黃錦又打著燈籠在前面照著,關注著嘉靖向前走去。


  「誰!幹什麼!」不遠處是西苑的禁門,那邊傳來了大聲地喝問。


  「是我,來看看工程,嚷什麼!」黃錦大聲回道,「把別處看緊點就是!」


  「是!奴才明白,黃公公走好了!」那邊大聲答道,聲調已經十分禮敬。


  嘉靖笑道:「看不出你這麼笨的人還有人怕你。」


  黃錦:「主子這話可說錯了,這不叫怕,這叫規矩。」


  「好大的規矩。」嘉靖又調侃了他一句。


  說話間繞過一道彎牆,隔著太液池冰面那邊,東面一片燈光照耀之下是萬壽宮、永壽宮工程,北面一片燈光之下是朝天觀、玄都觀工程,兩片燈光相距約有一里,都正在連夜修飾,依稀可見。


  「主子,再往前走就要經過禁門了,就在這裡看看吧。」黃錦停住了。


  嘉靖也沒有說可也沒有說不可,倒是站住了,遠遠地先望向東面燈光下的萬壽宮、永壽宮,后又望向西面燈光下的朝天觀、玄都觀,目光在夜色里顯得那樣深邃。


  「黃錦。」嘉靖輕聲喚道。


  「主子。」黃錦在身邊也輕聲答道。


  嘉靖:「朕給你念首唐詩,你猜猜,朕說的是誰。」


  黃錦見嘉靖這時病體見好心情也見好心中歡喜:「奴才不一定能猜著,要猜不著主子可要告訴奴才。」


  嘉靖目望夜空已經輕聲吟了起來:「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叫胡馬度陰山。」


  黃錦:「主子也太小看奴才了,這個人說的是李廣。」


  嘉靖依然望著遠處:「笨奴才,李廣還要你猜。」


  黃錦從語氣中聽出了嘉靖的惆悵:「主子想起胡宗憲了?」


  嘉靖:「嚴嵩父子不爭氣呀!弄得朕連胡宗憲這樣的人才也不能用了。要是他還在,俞大猷和戚繼光他們早就把福建和廣東海面的倭寇剿了。今年那幾百萬兩軍餉也就省下了,絲綢瓷器還有茶葉早就可以賣到西洋去了……」


  說到這裡,主僕一陣黯然。


  嘉靖:「朕有個念頭,等修好了這兩宮兩觀,就讓裕王接了位,朕一心玄修。你說,朝里這些大臣還有外邊那些封疆大吏哪些能夠輔佐裕王?」


  「回主子,這話奴才不敢答。」黃錦答道。


  「朕也不怪罪你,著實回答就是。」嘉靖十分溫和。


  黃錦有些急了:「奴才著實想不明白,不是怕主子怪罪。」


  「是呀!」嘉靖嘆了一聲,「連朕都遲遲下不了這個決心,你又怎麼想得明白。我大明朝這麼多文臣武將,可真能留給後人的又有幾個。尤其有些人,現在就在裕王身上打主意,甚至把主意都打到朕的孫子身上了,這樣的人朕不得不防。」說到這裡他的目光望向了西邊燈火處,「找條路繞過去,到朝天觀看看,那個馮保在幹什麼。」說著不等黃錦回話,自己已經踏著雪向前面的左側的一個小土山上走去。黃錦舉著燈慌忙跟去。


  這個位置找得好,小土山上長滿了松柏,往前能看見朝天觀左側的觀門和院子,往後能望見不遠處宮牆外通往禁門的路,人站在樹下還不易被別人發現。


  「先吹熄了燈。」嘉靖說道。


  黃錦便吹熄了燈籠,在身旁一根樹枝上掛好了,又順便折斷了幾根松枝,在嘉靖身後那條石凳上把雪掃了,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斗篷摺疊成幾層墊在凳上:「主子請坐吧。」


  嘉靖在斗篷上坐下了,目光所及處,朝天觀觀門內的院子和觀門外那座牌樓的燈光下一個個正在搶修的人和指揮著搶修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黃錦也在他身後站定了。


  雖在病中,也許與常年服用丹藥有關,嘉靖這時鬚髮皆黑,目力也極好,其實這是丹藥最迷惑人的地方。他目光炯炯,先在觀門內刷油漆、磨階石的人役中找著,沒有看見馮保。目光移向了牌樓外,很快便發現了馮保。


  牌樓是最後一道工程,修好後腳手架都拆了,這時都要一根一根用車運出宮去,兩個工役正抬起一根長木架到馮保的肩上,馮保一手扶著肩上的木一手撐著大腿伸直了腰,扛著那根好大的長木踩著雪艱難地走到一輛車前,這裡卻沒人幫他,只見他慢慢蹲了下來,將肩上的長木往車上一卸,還好,那根長木穩穩地架在車上已經堆好的木料上。


  牌樓下還剩下三根長木,馮保吐了口氣,又走了過去,那個披著斗篷的監工太監卻突然對那兩個抬木的工役喝道:「不干你們的事了,都歇著去,這些讓馮保一個人搬!」


  那兩個工役立刻拍了拍手,向牌樓對面的小屋工棚走去。


  嘉靖定定地望著,黃錦也睜大了眼望著。 觀門內還有好些漆工在刷幾處最後一遍油漆。牌樓前搬木料就剩下了馮保一人。


  馮保抹了一把汗,只得獨自向牌樓下那幾根長木走去,可走到長木前,他望著那些又粗又長還被雪水粘得滑滑的長木難住了,怎麼把它們搬上肩,他一個人實在艱難。


  那個披斗篷的太監:「還不搬,站在這裡等過年哪!」


  馮保竟一聲不吭,走到一根長木細一些的那頭雙手抬了起來,費力地擱到肩上,想著只有把肩移到長木正中的力點才可能將木料扛起來,於是身子一點一點慢慢往前移著,長木在肩上慢慢豎起了,馮保的身子也慢慢直了,該是力點了,馮保便雙手去撐身前粗木的那頭,可撐了幾下撐不起來。突然鞭子抽過來了,馮保疼得一抽,兀自挺著不讓那根木頭掉下。


  那監工太監:「你不是有能耐嗎?一根木頭都搬不動,還打量著將來進司禮監做掌印太監?我再數三下,你要搬不動,就把這根木頭啃了。一,二……」


  「三」字還沒出口,馮保雙手猛地一撐,那根木頭橫在了肩上,緊接著他身子一擺,長木靠背後的那頭重重地撞在那太監的頭上,那太監立刻摔倒在地!

  馮保扛著木頭走到車前,腰都沒彎肩一卸便卸在車上。


  「好!」黃錦情不自禁低聲喝了聲彩。


  嘉靖慢慢回頭向他望去。


  黃錦低了頭。


  嘉靖又調轉頭望向那邊。


  只見馮保又走到了還剩下兩根其中一根長木前,還如搬前面那根長木一樣,抬起了細的一頭,擱到肩上往前移去。


  那個監工太監已經站起了,咬著牙走到他背後猛地一鞭,抽完便閃身跳開,見馮保被鞭子抽得身子一緊接著又往前移步,那太監奔過去又猛地一鞭,抽完又閃身跳開。馮保忍著疼還在往前移步。


  「主子,奴才可得去管管了。」黃錦顯著氣憤向嘉靖求道。


  嘉靖:「管什麼?」


  黃錦:「馮保有天大的罪,畢竟伺候了幾年世子爺。要責罰,也輪不到他們這些狗仗人勢的奴才。」


  嘉靖:「那個奴才是陳洪的奴才吧?」


  黃錦:「回主子,正是。」


  嘉靖:「那就甭管。你鬥不過陳洪。」


  黃錦兀自不服氣,也只得將那口氣帶著唾沫生生地咽了下去。


  嘉靖望著又扛起了長木向車子走去的馮保,突然迸出一句話:「今後能殺陳洪的大約便是此人!」


  黃錦一驚。


  嘉靖接著說道:「往後你不要太直,不要再當面跟陳洪頂嘴,朕這是為你好。」


  黃錦已經完全愣在那裡,腦子裡一片混沌。


  「應該是那些人來了。」嘉靖面對著朝天觀耳朵卻聽向了背後的禁門,突然又冒出這麼一句話。


  黃錦的腦子哪裡跟得上這位主子,剛才那句話還沒想明白,這時聽他又突然說出這句話,只得問道:「誰來了?主子說哪些人來了?」


  嘉靖:「你回頭看看就是。」


  黃錦這時依然什麼也沒聽到,便轉過頭向宮牆禁門那邊望去,立刻一驚。


  ——遠遠地離禁門還有半里地果然有好些燈籠照著好些人向禁門奔來!


  「真有人來了!」黃錦又驚又疑,仔細再看,這回看得有些清楚了,「主子,好像都是官員,有百十號人奔禁門來了!」


  嘉靖依然坐在那裡沒動:「朕帶你來就是讓你看看,我大明都是些什麼官員。再讓你看看陳洪的厲害!」


  禁門前就是李清源那些人,百十來號,這時每人手裡都舉著一本奏疏,黑壓壓全在禁門外跪下了。


  在西苑禁門外當值的禁軍都是些年輕的人,在他們的經歷里從來就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只聽說過四十多年前當今皇上為了跟群臣爭「大禮議」,在左順門外出現過二百多個官員集體上疏的事件,那一次皇上大怒當場便杖死了十幾個人,杖傷了好幾十人,還抓了好幾十人。那以後雖也有官員上疏,最多也就幾個人,從沒再出現這麼多人集體上疏的事。現在嚴黨倒了,是徐階掌樞,而徐閣老一向對官員都不錯,何以會突然鬧出這麼大事來,而且是在要過年的時候?他們都緊張了,列好了隊,把著刀槍緊護著禁門。


  今天領著禁軍當值的是提刑司一個大太監,這時站在禁門外正中的台階上:「你們這是要幹什麼?要謀反嗎?」


  李清源跪在第一排的正中,高舉起奏疏:「我大明朝有死諫之臣,沒有謀反之臣!我們有奏疏要直呈皇上!」


  那大太監:「上疏有上疏的路,先交通政使司,再由通政使司交司禮監,這點規矩都不知道嗎?」


  另一個跪在李清源身邊的官員大聲回道:「我們參的就是通政使司,還有各部衙門的堂官,還有內閣!這個疏我們不能交給他們!」


  李清源緊接著說道:「請公公將我們的奏疏立刻直呈皇上!」


  所有的官員都是商量好的,這時眾口同聲:「請皇上納諫!」


  西苑是二十多年的禁宮,入夜後十分安靜,這時突然被百多人齊聲一吼,聲震夜空,好些樹上的宿鳥都驚了,撲簌簌飛了起來。就連這座小土山上也飛起了好些鳥!

  黃錦擔心了,連忙伸直手背彎著腰從一旁遮住還坐在斗篷上的嘉靖:「主子、主子,咱們先回宮吧。」


  嘉靖坐在那裡一動沒動:「你今年多大了?」


  黃錦正在焦急,又不得不答:「主子知道,奴才虛歲四十了。主子在這裡驚了駕可不得了!奴才得立刻伺候主子回宮。」


  嘉靖眼中閃出了光,聲調里也透出了殺氣:「驚駕?驚駕的事你還沒見過呢。四十多年了,那一次跟朕鬧的人比這一次多得多了,好些還是大學士。朕一個人對付二三百人,把他們全殺下去了!呂芳當時就在朕的身邊,可惜你那時太小,沒遇上。」


  黃錦這才徹底明白了這位主子今晚單獨帶自己出來就是在等這一刻,那顆心頓時揪緊了,說不出是害怕是緊張還是難過,身為君父為什麼要和自己的臣子這樣斗呢?他懵在那裡。稍頃還是說道:「主子……」


  「住嘴!」嘉靖立刻嚴厲了,「再說一句,你就下去跟馮保扛木頭去!」


  黃錦愣住了。


  嘉靖又緩和了語調:「該徐階和陳洪他們出場了,仔細看著,往後給朕寫《實錄》時把今天看見的都寫上。朕沒有惹他們,是他們在惹朕。」


  「是……」黃錦慢慢轉過了身子,又向不遠處禁門外望去。


  徐階是被趙貞吉攙著走在最前面,緊跟著便是李春芳和高拱,後面跟著兩隊禁軍都打著火把,簇擁著四個閣員走到西苑禁門外廊檐下的石階上站住了。


  跪在那裡的一百多人看見了他們,都不吭聲,只是依然將手裡的奏疏高高舉著。


  徐階慢慢望著眾人,慢慢說話了:「國事艱難,我們沒有做好。對不起列祖列宗,對不起皇上,對不起你們,也對不起天下的百姓。可事情總得一步一步去做。這個時候,大家不應該到這裡來,驚動了聖駕,你我於心何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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