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第113章
大家又都沉默了。
裕王似乎下了最後的決心:「呂公公那裡我寫信,叫馮保送去。他是幫我,還是幫嚴氏父子,聽天由命吧。」
轉眼又是一個正月十五了。嘉靖自搬到西苑以來,每年正月的初一到十五都要閉關清修。嘉靖四十年打死了欽天監的監正周雲逸以後,從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他閉關清修了半個月,祈來了那場大雪。今年除了初一設了那一壇羅天大醮,從初二才開始閉關。今天申時該是他出關的時候了。
正如嚴嵩所料,往年逢單日是呂芳在精舍里侍候他,逢雙日是陳洪在精舍里侍候他。今年由於除掉了初一那天拜醮,初二是呂芳當值,初三是陳洪當值,輪下來到了初十五又是陳洪當值了。這一天也就是最要緊的一天。出關后嘉靖的第一道旨意便成了決定無數人命運的關鍵。
陳洪守在精舍的那一副條門外,便顯得格外的緊張也透著十分的興奮。他面前一個紫銅鼎內檀香木在燃著明火,火上坐著一把偌大的紫銅水壺。只待裡面銅磬聲響,他便要提著熱水,去給萬歲爺溫開手腳,熨熱顏面。
「璫」的一聲,銅磬響了!
陳洪激靈了一下,連忙提起了那把紫銅壺,感覺到自己有些慌亂,又站在門口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吐了出來,這才高聲祝道:「奴才恭祝主子萬歲爺出關!」祝罷,輕推開那扇門,拎著銅壺走了進去。
紫銅壺裡的熱水倒進了架上的金盆里,陳洪比呂芳年壯些,干這些活就顯得更為麻利。只見他拿起一塊純白的淞江棉布面巾攤開浸到熱水中,提起輕輕一擰,拎到面巾里的水恰好不滴下的程度,雙手握著疾步趨到蒲團上的嘉靖面前,展開面巾包住了嘉靖那雙乾柴般的手,半松半緊地握著,這名之曰溫手。如是這般,陳洪往來奔走,一共用了七塊面巾將嘉靖拈了十四天法指的手終於溫得鬆軟了。
他又提起了銅壺裡的水倒進了另外一個金盆,拿起另外一塊更大的純白淞江棉布面巾浸到水中,輕輕一擰,走到嘉靖面前雙手奉了過去。
嘉靖接過面巾,自己攤開了,蒙上了面部。此名之曰開面。
稍頃,嘉靖將面巾遞給了他。陳洪接了,放回金盆中。把紫銅壺裡剩下的熱水倒入一個銀盆,端到嘉靖蒲團前的地上,接著替他脫了襪,捧起他的腳放入熱水裡。
「正月初一,那麼多人不給朕上賀表的事有說法了嗎?」嘉靖雙腳泡在熱水裡,金口開了。
「是。」陳洪從袖中掏出一折約二指寬的條陳,奉了上去。
「誰的條陳?」嘉靖手裡拿著條陳,先問陳洪。
陳洪低下了頭:「回主子萬歲爺,嚴閣老嚴嵩的奏陳。」
嘉靖又深望了他一眼,急忙打開了折著的條陳看了起來。
陳洪站在那裡,渾身的骨架都開始收緊了。
果然,嘉靖將那個條陳狠狠地摔在地上:「好哇!欺天了!」
陳洪撲地跪倒:「主子萬歲爺千萬不要動了真氣,傷了仙體。」
嘉靖緊盯著他:「現在幾時?」
陳洪:「回主子萬歲爺,現在申時末酉時不到。」
嘉靖:「那離正月十六的子時也就三個時辰了。去,調集提刑司鎮撫司的人,分作三路,過了正月十五散節,立刻拿人!」
「是!」陳洪這一聲答得有些顫抖,緊接著他又試探地問道,「啟奏主子萬歲爺,都拿哪些人?」
嘉靖目光一閃:「子時再說。」
陳洪:「是。奴才再啟奏主子萬歲爺,這件事奴才是否應該稟告呂公公。」
嘉靖沉默稍頃,眯著眼望向陳洪:「這件事還要讓呂芳知道嗎?」
「是!」陳洪這一聲答得好是洪亮。接著他磕了個響頭,退到門邊,一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嘉靖望著他精力彌散的背影,眼中的光慢慢收了。
京諺云:「正月十五雪打燈,八月十五雲遮月。」
因嘉靖四十年臘月的雪下過了頭,嘉靖四十一年除了初七初八下了兩場小雪,此後一直到正月十五都罕見地沒有下雪。天上的雲也薄了,時或還能看見月亮。這就使得京城多處的燈市比哪一年都紅火。煙袋斜街是北京城少有的斜街之一,不遠處什剎海便是京城最繁華的燈市,這裡雖被拐彎處擋著,見不著燈火,但抬頭便能看見被燈火照得通明的天空,和飛上天空五顏六色散落的焰花。
戌牌時分,多數人都觀燈去了,斜街的街面上只有少數婦人、老人帶著孩童,在處處掛著大紅燈籠的門前燃鞭炮、放「起火」點「二踢腳」。地上點燃的「起火」在冒著焰花,不遠處天空也在繽紛地落下焰花,間雜著砰的一聲「二踢腳」呼嘯著躥到街面的空中再響一聲,怎一個樂字了得!大人小孩都明白,瘋了這一晚,明日就要「收放心」了。
突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街面上放焰火爆竹的大人小孩還沒緩過神來,便看見從街的兩頭拐彎處同時出現的兩隊官兵。
「進去!都進屋去!」
「官府有公幹!所有人都迴避了!」
畢竟沒有散節,兩頭領兵的隊官還算客氣,只是大聲吆喝。
那些婦人、老人嚇得連忙抱的抱拉的拉把自己的孩子帶進門去,一條條門都關上了。
兩隊官兵幾步一個,把條煙袋斜街封鎖了起來。接著一個隊官帶著一群兵奔向門口掛著「高宅」燈籠的宅門口站定了。
接著,一群官兵護著一頂八抬大轎從東面奔來了。
那頂轎在高府宅門口停住了,轎桿一傾,走出來的竟然是嚴世蕃!
半個時辰前他接到了陳洪的消息,知道子時要抓人,為防萬一,他親自出馬帶著刑部的官兵來捉拿高翰文和芸娘了!
把門的隊官立刻猛叩著門環:「開門!開門!」
芸娘這時正端著一碗元宵剛走到前廳的門邊,突然被震天亂響的門環聲怔在那裡。
前廳的書桌邊坐著高翰文,聽到了院門的敲擊聲慢慢放下了手裡的書,向門外望去。經浙江那一番挫跌,在詔獄里又坐了幾個月的天牢,這時的高翰文已不復當時的少年風采,頜下已經長出了好些鬍鬚,眼裡多了幾分深沉,更多了幾分淡然。 外面傳來了呵斥聲:「刑部和大理寺的!有欽案問你們高老爺,快開門!」接著門環又猛敲起來。
「來了!」芸娘竭力想控制內心的驚懼,端著碗走到書桌邊,放下時,還是濺出了一些湯水。
「柴和油都備好了嗎?」高翰文慢慢站起了,深望著芸娘。
芸娘點了點頭。
高翰文:「我去見他們,你到後院屋裡等我。」
芸娘抓住了他的手:「墨卿,我當初真不該跟你來,我是個不祥之人……」
「你說什麼!」高翰文的目光有些瘮人。
芸娘低下了頭,眼中盈出了淚水。
高翰文移開了目光:「吾之大患,因有吾身。去等著我,我來之前不許點火。」
「我等你。」芸娘擦了淚深望了望高翰文,轉身走出了前廳後門。
就在這時,前院的大門被砰的一聲撞開了!
一個隊官領著一群兵蜂擁進來了,立刻散開站到了院子各處。
嚴世蕃走了進來,在院內站住了,他看見高翰文並沒有迎出來,而是站在前廳的屋子中間,遠遠地望著他。
嚴世蕃:「都出去,把好門。」
「是!」那隊官一揮手,把那群兵又都帶了出去,從外面拉上了院門。
嚴世蕃這才慢慢走進前廳,站在高翰文的面前,兩隻腳像鑄鐵般釘在磚地上一動不動,只是盯著他。
高翰文也靜靜地看著他。
「高老爺,『以怨報德』幾個字怎麼解?」嚴世蕃突然問道。
「君子有德,小人無德。」高翰文的回答十分簡短。
「你就是小人!」嚴世蕃咆哮了,「一個翰林院七品檢點,我保舉你出任杭州知府,你卻夥同旁人壞我的方略,以致朝廷改稻為桑國策功敗垂成。年前居然還串通那些人暗中搗弄一本什麼真經欺瞞皇上!端老子的碗砸老子的鍋!你還有臉跟老子說君子小人!」
高翰文:「嚴大人,我高翰文是兩榜進士,出任杭州知府,供職翰林院,吃的都是朝廷的俸祿,不是你嚴家的飯食。」
嚴世蕃萬沒想到這個高翰文居然如此強悍,氣得渾身都抖了:「狗屁兩榜進士!一個商人玩剩下的藝妓都當個寶貝娶到家裡,你高家十八代祖宗的臉都讓你丟盡了!你說,沈一石那個藝妓現在哪裡!」
嚴世蕃這幾句話就像在高翰文的心窩猛地搗了一拳!
高翰文慢慢閉上了眼,眼前便倏地幻出了一片熊熊火光,似是沈一石琴房正在燃燒的熊熊大火!
高翰文立刻睜開了眼,那火光隨之消失。可此時的高翰文臉色已然有些白了。
嚴世蕃以為自己這一招刺中了他心中的要害,緩和了語氣:「知道錯了,回頭有岸。我今天親自來,就是念在當初是我舉薦的你,皇上也是看我的面子把你從詔獄里放了出來。你說,張真人的那函真經是不是沈一石給那個藝妓的?你只要說了實話,我不保你也得保你。」
高翰文壓下心中的一口氣,淡淡地道:「我這裡沒有什麼藝妓,只有高某的妻子。至於嚴大人說的什麼真經,高某不知道,更與我妻子無關。張真人降世,將真經轉託王妃進獻皇上,群臣都上了賀表。嚴大人要另說一套,可以去問裕王,去問王妃。」
「不要跟我說裕王!」嚴世蕃又咆哮了,「我告訴你,裕王和王妃也是受了你們的騙,欺君之罪查不到王爺和王妃身上去。你和你背後的那些人要打量著抬出裕王和王妃我們便不敢查,那就錯了。司禮監那邊提刑司、鎮撫司的人都等好了,一到子時徐階、高拱、張居正那些人一個也跑不了!」
高翰文仍然是不緊不慢地道:「嚴大人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
「正月十五不抓人?」嚴世蕃又緊緊地盯向高翰文,「正月初一老子還殺過人呢。來人!」
一個隊官跑了進來。
嚴世蕃:「搜!把那個女人給我搜出來!」
「慢。」那隊官還沒應聲,高翰文立刻喊住了他。
嚴世蕃緊跟著手一舉,止住那隊官,望著高翰文:「想明白了就好,把那個女人叫出來,說清楚了,我可以網開一面。」
「我的妻子現在就在後院正屋裡,可已經叫不出來了。」高翰文平靜地說道,「因那間屋子裡都堆滿了柴,也澆滿了油。嚴大人,你的人一去,立刻便是一把大火。無需半個時辰,便是一堆灰燼。她死了,我跟你去都察院。也可以跟你去見皇上。」
這下輪到嚴世蕃的臉白了,好久他的牙咬得格格地響:「好,你狠!」
那隊官也怔在那裡,可又不得不問:「小閣老,後院還去不去?」
嚴世蕃一腳踹了過去:「去放火嗎?去統領衙門,立刻調幾部水車來!」
「是!」那隊官慌忙跑了出去。
前院傳來了傳令聲,幾個官兵立刻向前院門外奔去。
高翰文在椅子上平靜地坐下了。
嚴世蕃那張臉滿是狠毒,在上首火盆前的椅子上墩地坐下了,從袖子里倏地抽出了一把摺扇,朝著火盆猛扇了幾扇,火盆里的火苗還是不旺,嚴世蕃乾脆將那把摺扇往火盆里一扔,扇子燃了起來,他伸出了手,竟烤起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