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第110章


  日月興酒樓最旺的旺季還是每年的臘月。年底了,兩京一十三省給嚴府送年敬的人都要提前好些日子到這裡來訂包間,一邊在這裡喝著酒,一邊等候嚴府門房按順序傳喚。因此這一月間這座酒樓無論酒菜還是包間都比平時翻了一倍的價錢。大門外飄著紛紛揚揚的白雪,櫃檯內流進大錠小錠的白銀。白天不見了日,夜晚不見了月,日月興卻「興」得不行。老北京傳道,大明朝這個「明」字都被這家酒樓給吃了。


  一位披著大氅、依然罩著斗篷、只露出兩眼的人被「日月興」一個小二在前面引著,兩個便服隨從在後面跟著,穿過紛紛攘攘的酒客,擠到一間包間門前站住了。那包間門上方赫然貼著一張紅色招貼,上面寫著「兵部」二字。


  那小二:「稟這位大人,因兵部招呼打晚了些,這間包間還是費了好些口舌從貴州巡撫衙門早定的人那裡調出來的,稍小了些,請大人見諒。」


  「不打緊。你走吧。」披斗篷大氅那人開口了,聽聲音竟是張居正。


  那小二當然不認識他,依然不走,半邊身子躬擋在包間門口,滿臉堆著笑:「這位大人,你老約的人早到了,我替你老先進去稟報一聲。」手一伸抓住了包間的門環卻不推開。


  張居正知道他這是討小費了,眼中掠過一絲厭惡,向身後的隨從望去。


  一個隨從從袖中掏出一顆碎銀,也已是滿臉的不悅:「記著,你這回拿的可是兵部的銀子。」


  那小二居然毫不怯場,滿臉滑笑伸手便接過了那顆碎銀:「小人祝兵部各位老爺年年打勝仗,次次凱歌還。」這才推開了包間的一扇門。


  居然還有一套一套的應對,張居正見他身子還擋在包間門口,來了怒氣:「你盼著兵部年年打仗嗎?」


  那小二的笑容慢慢斂了,仍然不是太害怕:「小人侍候老爺升座。」伸手又去抓住另一扇門的門環做欲推不推狀,顯然兩扇門要兩次小費。


  「叫他滾!」張居正一掌推開了那小二抓住的另一扇門,已然走了進去。


  那小二被推得差點跌倒,兀自站在門口,一副不解的樣子。


  「還不滾等著我們把你扔下去嗎?」兩個隨從早就忍他不得了,有了堂官這句話,一個隨從終於露出了兇相,伸手便去抓那小二的衣領。


  其實許多人都知道,這座酒樓有羅龍文的分子,也有鄢懋卿的分子,因此連小二們都十分蠻橫。那小二平時吃外省的官員慣了,就連京師五府六部各司官員等閑也不放在眼裡,幾曾被人這般嚇過,這時也露出了橫相,舉手便也去抓那個隨從的手腕,突然看見那隨從抬起的便服袖子里露出了四品將官的繡花扣腕,這才猛然感到進去的人來頭大了,那隻手便不敢再伸過去,往後一退,躬腰轉身急忙要走,肩頭卻被那隨從的大手抓住了,動步不得。


  這時又有好些客人在包間外陸續進出,那小二被那個隨從的大手硬生生掰了轉來。緊接著那隨從另一隻手掐住了他的後頸,把他的頭也掰了過來,在他耳邊輕聲惡語道:「爺們知道你這座酒樓有羅龍文鄢懋卿的分子。你這就可以立刻去稟告羅龍文和鄢懋卿,要撈銀子兵部還有些軍餉在那裡呢,乾脆把大明朝的軍餉都搬走如何?」


  那小二這才怕了,又被他前揪著衣領,后掐著脖子,從嗓子里擠出的話已十分不利索了:「小、小人怎敢……」


  那隨從依然揪掐著他:「爺們還愁你不敢呢。離開這裡你最好去嚼舌頭,就說兵部的人砸招牌來了。這好不好?」


  那小二:「當然不……好,小人知錯了……絕不敢多說半個字……」


  「滾吧。」那隨從這才使暗勁將那小二一推,那小二差點撞了另外幾個客人,慌忙側著身子讓其他客人走過,一邊歪著被掐硬了的脖子向樓梯口走去。


  一個便服隨從緊接著扯下了貼在門邊那張寫著「兵部」二字的紅字招貼,二人便一邊一個站定在包間的門外。


  張居正在包間里約見的人竟是高翰文。此刻,高翰文將暖壺裡的酒給張居正斟了,一邊輕聲說道:「沒想到大人會在這裡約見卑職。」


  張居正望著他:「你沒想到,他們便也想不到。坐吧,有話趕緊說了,此處畢竟不可久留。」


  高翰文在他對面坐下了,壓低了聲音:「嚴家已經派人盯著卑職的家宅了。昨日羅龍文還派了人來打招呼,公然恐嚇卑職,要將芸娘和齊大柱的妻子立刻遣走,不然他們立刻叫御史上奏疏,參卑職『納妓為妻,暗通倭犯』。真正豈有此理!」說到這裡高翰文已然有些激憤,平息了一下情緒,才接著說道:「卑職今日是先去的翰林院,然後從翰林院直接到的這裡。」


  張居正望著他:「你怎麼想?」


  高翰文往椅背上一靠:「無非第二次進詔獄罷了。」


  「能這樣想便什麼也不怕。」張居正端起了酒杯。


  高翰文也端起了酒杯,二人飲了。


  張居正:「我奉命向你傳一句話,是原話,你聽清楚了,『高翰文是個有良知的人,皇上放了他,我們便要保他。』想知道這話是誰說的嗎?」


  高翰文已經有些激動了,只望著張居正。


  張居正:「告訴你,這是裕王爺親口講的話。我,還有高大人、徐閣老和裕王爺都不會讓你第二次進詔獄。」


  高翰文慢慢站了起來,再去拿那個酒壺時,手已經有些微微顫抖,便又加上了一隻手,雙手把著酒壺給張居正杯中又斟了酒,給自己也斟了酒,雙手捧起:「有裕王爺這句話,高某死而無憾。」說著一口將酒喝了。


  張居正端起酒杯這次卻只抿了一小口:「沒人能置你死地。今天已是臘月二十二了,我們現在擔心的是那個齊大柱,鎮撫司會在臘月二十三殺人。這人要是被殺了,今後便是一樁說不清的案子。」


  高翰文這才似乎想起了什麼,立刻從坐旁彎腰提起了一個包袱,那包袱四角稜稜,顯然裝著一個盒子。


  高翰文將那個包袱雙手鄭重地放在桌子的一角:「我今日請見張大人本不是想說剛才那些話,而是有一樣至關重要的東西要交給張大人。」


  張居正望了一眼那個包袱,神情依然平靜地說道:「什麼東西?」


  高翰文:「是一件能扭轉乾坤的東西!」


  張居正的目光帶著狐疑有些亮了,神情跟著也肅穆起來,直盯著那個包袱。


  高翰文便去解包袱上的結,露出了一個銅銹斑斑的盒子,接著鄭重地揭開了那個盒蓋。


  張居正低聲問道:「不忙拿出來,先告訴我,是什麼?」


  高翰文低聲回道:「血經!」


  張居正:「什麼血經?誰的血經?」


  高翰文已經十分激動地去拿盒子里一本發黃的紙上寫著紅字的抄本,聲音壓得更低了:「張三丰張真人的血經!」


  張居正倏地站起,撥開了高翰文的手,將盒蓋猛地蓋了!

  張居正兩眼直閃著光:「是真是假?哪裡得到的?」


  高翰文:「是芸娘和齊大柱的妻子從江南帶來的。來此之前卑職已經找了些張真人留下的手跡仔細比對,這確是張真人一百二十歲時寫的那兩部血經!」


  張居正一把端過那個盒子緊緊地摟在懷裡:「我先走了!稍後你再離開這裡。」說完他一把取下衣架上的大氅也不披在身上,而是緊緊地裹住那個盒子疾步向包間外走去。


  大雪紛紛,到處白茫茫一片,北鎮撫司詔獄那兩扇黑漆大門便襯得更黑了。


  嘉靖四十年北京的冬季真是個大雪年,從陰曆十一月初那場早雪后,又接連下了幾場雪。這天是臘月二十二,明天就是小年,也就是民間送灶神的日子。鎮撫司詔獄的規矩不同,奉恩旨,好些囚犯都讓在臘月二十三吃了小年飯處決,為不讓灶神爺看見,因此每年都提前一天,在臘月二十二送灶神爺上天。


  右邊那扇大門上的小門打開了,出來兩個錦衣衛,各人手裡拿著一掛好長的鞭炮,走到門邊點著了,劈劈啪啪火光四射炸響了起來。


  突然兩個錦衣衛都睜大了眼,怔在那裡。


  原來有一掛鞭炮被一個錦衣衛點著后,隨手扔在大門廊檐下一個雪堆上,鞭炮炸了一半,顯出了那個雪堆原來是一個人跪在那裡!


  鞭炮在繼續炸響著,那個「雪人」仍然跪在那裡一動不動。


  鞭炮燃完了,兩個錦衣衛都走了過去。


  這才看清,是一個女人,懷裡抱著一個食籃,由於是蹲在廊檐下,身上只蒙著一層薄薄的飄雪,因此沒有被凍僵,兩眼還睜著,望著二人。


  「是齊大柱的女人。」一個錦衣衛認出了她,「晌午就來了,還在這裡。」 「沒見過這樣的媳婦。」另一個錦衣衛靠近了她,站在她面前,「都跟你說了,這是詔獄不許送東西。你就是跪到明年東西也送不進去。聽話,回去吧。」


  「我要見七爺。」齊大柱的女人開口了,說話已經不太利索。


  一個錦衣衛:「七爺都被你們家那口子的事害慘了,在萬歲爺那裡差點砍了頭,你還找七爺?」


  齊大柱的女人眼中露出了深深的失望,只好撐著地站了起來,從懷裡掏出一壺酒:「別的我都不送了,煩請二位軍爺把這壺酒帶給我丈夫。」


  兩個錦衣衛沉默在那裡。


  齊大柱的女人:「我丈夫也是為朝廷打過仗立過功的人,明天他就要走了,二位軍爺替我送這壺酒去,他也知道我在陪著他。」


  兩個錦衣衛對望了一眼,一個錦衣衛飛快地從她手裡接過了那壺酒:「回去吧。」說著,二人走進了那條小門,小門關上了。


  齊大柱的女人站在那裡,望著那兩扇黑漆漆的大門,沒有走,抱著那個食籃又在大門前蹲下了,望著黃昏時滿天漸漸轉黑的雪花。


  臘月的雪天轉眼就黑了,只有黑漆大門上方那兩盞映著「北鎮撫司」的燈籠亮在那裡,昏昏地照著雪花從黑空飄了下來,飄向坐在那裡的齊大柱女人。


  這時竟傳來了馬蹄聲和車輪壓雪聲。一盞燈在大雪中發出昏黃的光向這邊飄過來了。


  是一輛馬車,在詔獄門前停下了,趕車的撣了撣身上的雪,插了馬鞭,從轎廂前跳了下來,搬下他坐的那條矮凳放在車把邊,撩開了厚厚的車轎簾:「到了,夫人。」


  一個女子從轎廂出現了,那車夫攙著她踏著矮凳走下了馬車。儘管馬車上那盞燈不甚明亮,那女子也穿著斗篷大氅,依然能看出,她是芸娘!

  芸娘一眼就看見了蹲坐在門前的齊大柱的女人,疾步走了過去:「沒見到七爺?」


  齊大柱的女人抬頭望著她,只點了點頭。


  芸娘也蹲下了:「見不到七爺就回家吧,我們另想辦法。」


  齊大柱的女人搖了搖頭:「夫人,你回去吧。」


  芸娘:「你蹲在這裡也救不了他,也見不著他。」


  齊大柱的女人:「雖見不著,我坐在這裡他就知道,我在陪他一起過最後這個小年。」


  芸娘眼中閃出了淚花,握住了柱嫂的手:「只要還沒行刑,我們就總有辦法。」


  柱嫂眼中閃過一道光:「夫人,誰能救他?」


  芸娘:「回去,回去就知道,高大人正在想法子。」


  「冷。」柱嫂又失望了,將手從芸娘的掌握中慢慢抽了出來,「夫人,你回家吧。」


  芸娘有些生氣了:「要怎樣說你才肯跟我回家。」


  柱嫂:「夫人,我知道你和高大人都是好人。高大人的職位救不了他。他是出不來了。我們人既不能見,變了鬼,我的魂總能見著他了。」


  芸娘本就是性情中人,見這個柱嫂比自己還死心,這時既震驚又感動,貼到她的耳邊低聲地:「他一定能出來。這裡不好說話,回家,你就會知道,我們另有辦法。」


  柱嫂眼睛又亮了一下,接著又暗了:「夫人的心我知道,沒有辦法的。」


  芸娘:「我要是騙你,你再坐到這裡來。好不好?先跟我回家。」說著便費力拉起柱嫂。


  柱嫂將信將疑地站起了。


  「走吧。」芸娘拉著柱嫂的手走向馬車。


  芸娘先上了車,拉住柱嫂的手,柱嫂依然在車下站著,兩眼望著那道黑門。


  芸娘急了對那車夫吩咐道:「把她抱上來。」


  那車夫也顧不了許多了,從背後抱起柱嫂送上了車,芸娘將她一拉,拉進了轎廂。


  車夫將車簾放好了,又將那條矮凳放了上去,抽出鞭桿,舉起來剛要甩,立刻又停在空中,望了一眼詔獄的大門,將鞭桿在馬臀上輕輕一拍,低聲喝道:「駕!」


  那馬拉著車在雪地上慢慢走去。


  燈火照耀下,高翰文交給張居正的那個盒子這時已擺在裕王的書案上!

  裕王疑惑地望向身邊的張居正:「什麼東西?」


  張居正:「天物!王爺打開來看就知道了。」


  裕王更疑惑了,手伸到盒子蓋突然有些怕了,停了下來:「什麼天物,裝神弄鬼的,告訴我。」


  張居正微笑裡帶著肅穆:「這樣東西當初成祖爺就曾經派好多人找過,一直沒有找著。老天有眼,今天讓我們得到了。明天讓王妃和世子帶進宮去獻給皇上,皇上一定龍顏大喜。」


  裕王漸漸興奮了,在那裡想著,突然向寢宮那邊喊道:「李妃!」


  李妃顯然早在裡面等著了,這時正裝走了出來:「張大人來了?」


  張居正深深一揖:「參見王妃。」


  裕王:「張師傅帶來個罕見的東西,說是能讓你明天呈給父皇的,一起來看看。」


  「是。」李妃走了過去,靠在裕王身邊。


  裕王對張居正說道:「打開吧。」


  張居正先揭開了盒子上的銅扣,兩手掀開了盒蓋。


  裕王和李妃的目光同時望了過去,盒子里竟是兩本已經發黃的抄本!

  裕王目光疑惑了,李妃目光也疑惑了,同時望向張居正。


  張居正輕輕地拿起上面那本薄的抄本,又小心地掀開了第一頁。


  ——抄頁上第一行標題「老子太上道君道德真經」幾個大字赫然醒目,那字不是墨寫的,呈暗紅色。底下便是一行行《道德經》的正文!


  裕王和李妃仍然不解,在等著張居正解答。


  張居正:「一百多年前那個張三丰張真人,王爺和王妃應該知道。」


  裕王立刻悟了:「這是張真人的手跡!」


  張居正:「豈止手跡,這本《道德經》,還有那本《南華經》都是張真人在一百二十歲的時候發大願心用手指的血寫出來的。」


  裕王的眼睛亮了,李妃的眼睛也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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