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第103章
海瑞歷來深惡痛絕的就是趙班頭這樣的衙門差人。晚年他曾經用「貪惡欺滑頑」五個字概括這等衙門差人,稱之五毒之人。此時見這趙班頭兀自這副模樣,動了真怒,猛地抓起驚堂木一拍:「跪下!」
趙班頭剛才還裝模作樣,這時竟像彈簧般立刻跪倒了:「老、老爺有何吩咐?」
海瑞:「縣丞派你差使,你沒聽到?」
「什、什麼差使?」趙班頭兀自裝懵,待看到海瑞刀子般的目光又連忙改口,「聽、聽到了,押送人。小的這就去。」磕了個頭站起,立刻對幾個差役:「走吧。」
「不用你去了。」海瑞又喝住了他。
趙班頭定在那裡。
海瑞目光炯炯掃向堂上一干公人:「這個姓趙的班頭,在街市上以為我待罪在家便視若不見,現在見田縣丞有了干係又翻臉不理,可見這個人平時對小民百姓何等兇惡!常言道『身在公門,手握人命』。要是你們都像他這樣,淳安的百姓不知要遭多少罪孽!王牢頭。」
王牢頭連忙答道:「小人在。」
海瑞:「你不是抱怨牢里是空的嗎?把這個姓趙的班頭關進去,聽候處置。」
「是。」王牢頭哪敢猶豫,爬起來走到那個趙班頭身邊,「走吧。」
那趙班頭:「大老爺,小的有錯也不致坐牢。」
海瑞:「無視上命,凌虐百姓。你不坐牢,大明朝也不用設牢房了。帶下去!」
王牢頭向跪著的兩個牢卒示了個眼色,兩個牢卒爬起來,一邊一個拉住趙班頭的手臂把他扯了起來。
王牢頭:「走吧。」
三個人押著那趙班頭走了出去。
海瑞望向另外幾個差人:「你們跟田縣丞去驛站。」
幾個差役大聲齊應:「是!」
田有祿在前,幾個差役在後,慌忙走出了大堂。
錢糧吏首、刑名吏首,還有剩下的一班差役牢卒都低著頭站在堂上。
海瑞:「淳安今年全縣被淹,家家百姓顆粒無存,好些人倒塌了房屋還住在窩棚里,全指著新產的那些生絲度過荒年,這些你們都不知道?居然四處抓人,奪民口中之食,各自互相看看,你們這樣做還像個人嗎?」
一干人等頭低得更下了。
海瑞:「巡撫衙門追稅的公文我已經撕了,請求朝廷免稅的公文我也已呈了上去。有人不想讓淳安的百姓活,朝廷不會讓淳安的百姓死。從今日起,任何人不得向百姓追討稅賦,尤其不許抓人。誰再敢抓人,就到牢里跟那個趙班頭做伴去。都聽到了嗎?」
所有的人:「是。」
這一句答得真是有氣無力。
上百架織機發出的聲音依然是那樣轟鳴。還是那個織坊,還是那些織機,還是那些織工,織出來的還是那些上等的絲綢。
這時的趙貞吉身兼著織造局的差使,每日都要抽出時間來這裡促織。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欽案明明結了,錦衣衛那頭和另一個錦衣衛仍不回京,也每日在幾個織坊里轉悠,這就明顯表示出了皇上一直在盯著杭州這五十萬匹絲綢。今天又是這樣,五個徽商就跟在趙貞吉和那兩個錦衣衛的身後,在通道上看著一架架織機上一根根蠶絲織成一片片絲綢,五個人的臉卻都比蓋死屍的布還難看。
其實趙貞吉何嘗想讓治下的百姓去死?前方抗倭急需軍餉,可沈一石織坊卻因生絲日缺日日減產。還有最讓趙貞吉頭疼,也最讓幾個徽商揪心的是,絲綢在一架一架織機上織,本錢從徽商身上一兩一兩往外掏,最後沈一石這片產業屬誰,名分卻仍然曖昧不明。趙貞吉簽的約是賣給了五個徽商,皇上的旨意里卻說這些織坊從來就是江南織造局的。徽商們急著要趙貞吉給個說法,趙貞吉身邊日夜跟著皇上派來的人,哪裡能向皇上去討說法?
「現在每天的織量是多少?」趙貞吉提高著嗓子問。
「眼下每天還能織一百匹。」那個年輕的徽商答道,「過幾天只怕要停機了。」
趙貞吉站住了,先向兩個錦衣衛望了一眼。兩個錦衣衛卻像沒有聽見,背著手踱著步走向一架織著蝴蝶花紋的織機前,假裝在那裡看著。
趙貞吉這才把目光望向幾個徽商,放大了聲音盡量讓兩個錦衣衛聽見:「為什麼停機?」
年老的徽商接言了,也盡量放開了嗓門:「不瞞中丞大人,我們的本錢也有限,實在拿不出錢來買絲了。何況還有這麼多人要開工錢。」
趙貞吉回以大聲:「半價買絲你們都拿不出本錢?當時為什麼簽約書?告訴你們,耽誤了朝廷的事,胡部堂也保不了你們。」
年老那徽商立刻激動起來:「做生意我們也不要誰保,只講一個信用二字。趙中丞,你能擔保按約書給我們兌現嗎?」
「誰說不按約書兌現了!」趙貞吉臉一沉,又瞟了一眼兩個錦衣衛,「織機一天也不能停,今年五十萬匹絲綢一匹也不能少。你們誰敢停機,我不抓人,請你們的本家胡部堂派兵抓人。」說著大步向織坊外走去。
五個徽商被撂在那裡,都想吐血了。
兩個錦衣衛這才慢悠悠地跟著趙貞吉也向織坊門外走去。一行還沒有走到織坊門口,巡撫衙門一個書吏迎上來了:「稟中丞大人,淳安縣丞田有祿來了,在衙門裡急著候見中丞。」
趙貞吉的臉更難看了:「一個縣丞也要見我,你們的差使真是當得好呀!」
那書吏連忙躬下腰:「中丞容稟,田有祿是帶著胡部堂的公子來的。據說是那個海瑞叫他押送來的。」
趙貞吉這才一怔,不禁又望向了兩個錦衣衛。兩個錦衣衛這時不避他的目光了,也與他對望了一眼。三個人一同走了出去。
趙貞吉沒有先見胡公子,而是把田有祿叫進來了。
田有祿探頭探腦進來后,見趙貞吉站在案邊,靠窗的椅子上還坐著鎮撫司的兩個欽差,更是慌神了,在門邊就趴跪了下來,不斷地磕著頭。
趙貞吉:「海知縣已經遞了辭呈,我說了淳安的事由你署理,又鬧出什麼了?」
田有祿頭趴著回道:「中丞大人把追討淳安百姓欠糧的差使交給卑職去干,卑職好不容易派了些人下去收絲,卻被海知縣都叫回來了。」
趙貞吉:「巡撫衙門的公文沒給他看嗎?」
田有祿有意囁嚅著不答。
趙貞吉轉過了身子盯著他:「我問的話你沒聽見?」
田有祿這才又吞吞吐吐地回道:「卑、卑職實在不知道怎麼跟中丞大人回話……」
趙貞吉:「照實回話。」
田有祿:「海、海知縣把巡撫衙門的公文撕了。」
趙貞吉眼睛一下子大了。兩個錦衣衛身子也動了一下,都望向趴在那裡的田有祿。
田有祿:「海知縣說,織造局那些糧是皇上賑給淳安災民的賑災糧,誰要追討便是玷污聖名。還說淳安今年是重災縣,他已經呈文朝廷請求免去全縣的賦稅。」
趙貞吉那個氣在胸中沸騰翻滾,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兩個錦衣衛也都站起了。
錦衣衛那頭:「有這等事?」 田有祿:「回欽差大人的話,千真萬確,這都是海知縣所說所為。」
另一個錦衣衛望著錦衣衛那頭:「這個人或許真是腦子有病?」
「什麼病!」趙貞吉終於說出話了,聲色俱厲,「就是對抗上司對抗朝廷的病!二位在這裡都聽到了,我要上疏參他,請二位也向宮裡稟奏。」
錦衣衛那頭:「我們自然如實稟奏。」
趙貞吉又望向田有祿:「把胡部堂的公子也扯了進來,這是怎麼回事?」
田有祿覺著有了底氣,這時更是百般委屈地說道:「州里給卑職打了個招呼,說胡部堂公子到台州看望父親,從淳安經過換船。卑職按照慣例,接待了一下,海知縣卻說卑職奉承上司,還說胡公子是假的,命卑職把他押送給胡部堂。卑職不按他說的做,他就要行文都察院參卑職的罪。中丞大人,卑職在淳安實在干不下去了,請中丞大人開恩,讓卑職調、調個地方吧。」說到這裡,他抹開了眼淚。
趙貞吉這個時候突然又沉默了下來,治絲愈棼,步步荊棘,田有祿的話突然提醒了他,頭上還有個胡宗憲,送來的這個胡公子不正是一卸仔肩的契機?他的臉平靜了,向門外叫了一聲:「來人。」
當值的書吏連忙走了進來。
趙貞吉:「送給胡部堂軍營的最後一批軍需糧草什麼時候起運?」
當值書吏:「回中丞,這一次是好幾萬人的軍需,還有十幾船今天下午才能到齊。到齊后立刻起運。」
趙貞吉:「剿滅倭寇這是最後一仗,一粒糧、一根草也不許短缺。再去催,到齊后三天必須運到。」
當值書吏:「是。小人這就去傳令。」
「慢。」趙貞吉望了一眼趴跪在那裡的田有祿,「把他還有海瑞抓的那個人一併帶上,送到胡部堂那裡去。」
當值書吏:「是。跟我走吧。」
田有祿還在那裡發懵,半抬著頭:「中丞大人……」
趙貞吉:「滾!」
海雨白茫茫一片蔽接蒼穹時,天風便收了。海浪驚濤此時都安靜地偃伏著,把撼地的吼聲讓給了連天的雨幕。
中軍大帳的帷口巨石般站著齊大柱,在雨幕中手把著劍柄一動不動,大帳的兩側和四周幾十個親兵也在雨幕中巨石般挺立一動不動。
大帳內只有一個小炭爐在吐著青色的火苗,催沸著藥罐里的葯湯,白氣直衝擱在兩根筷子上的藥罐蓋,發出微弱的扣動聲。
胡宗憲的親兵隊長就守在藥罐前,這時揭開了藥罐蓋,輕輕吹散了籠冒的白汽,接著用鐵鉗夾出了火爐中幾塊紅炭,再將藥罐蓋擱在兩根竹筷上,讓小火慢慢煎著藥罐中的葯湯。再接著,他向中軍大案前方向望去。
大案前的躺椅上一床被子擁著胡宗憲半躺半坐在那裡,他的面前是一張矮几,矮几上是一局下到中盤的圍棋,圍棋的對面筆直地坐著戚繼光。
輕輕地,胡宗憲將一枚黑子下在了棋盤上,戚繼光望著那枚黑子苦苦地出神想著。
「這顆子不知道該怎麼下了吧?」胡宗憲掩了掩半墊著躺椅半蓋在身上的棉被,靠躺了下去:「好像我曾經跟你說過圍棋的出典,還記得嗎?」
戚繼光本捏著一枚棋子望著棋盤在想,聽胡宗憲這一問,抬起了頭望向他:「是。部堂曾經給屬下說過,圍棋是古人見了河圖洛書,受到啟示,想出來的。」
胡宗憲:「那就從河圖洛書中想想,這步棋該怎麼下。」
戚繼光:「部堂這是取笑屬下了。河圖洛書,是上天出的題意,多少先聖賢哲都不能破解,屬下一個軍伍中人怎能從天書中找到想法。」
胡宗憲:「只要肯用心找,就能找到。世間萬事萬物都只有一個理,各人站的位置不同,看法不同而已。譬若看一條河的對岸,站在河的南邊,北邊就是對岸;站在河的北邊,南邊就是對岸。記得我曾在王陽明一則手記中見過,他就認為河圖洛書不過是三代先人觀測天象,對何時降雨,何時天旱的記載,用以驅牛羊而逐水草,順應天時以利游牧而已。這便是他從河圖洛書中看到的理。大戰在即,站在行兵布陣的位置,看看帳外這場大雨,再想想河圖洛書,然後再想想這步棋該下在哪裡?」
戚繼光目光立刻亮了:「據屬下十幾年與倭寇在沿海作戰的閱歷,每年這個時令這場大雨後都應該有一兩天的大霧,有利於奇兵突襲。」
胡宗憲像是在贊也像是在嘆,發出了好長一聲:「是呀,難得的戰機呀。逐水草而居,應天時而動,這才是最大的理呀!」
戚繼光:「那屬下是不是應該將這顆棋子放在這裡?」說著啪的一聲,將捏在食中二指間的那顆白棋布在了棋盤的一個棋眼上。
胡宗憲慢慢望了一眼戚繼光那顆棋子所下的位置,臉上卻沒有任何錶情,反而把身子全躺了下去,眼睛也慢慢閉上了。
戚繼光卻彷彿聽到了他內心深處有金戈錚鳴,屏住了呼吸只靜靜地望瞪著他。
幾天前嚴嵩的一封來信還在中軍大案上一方鎮紙下壓著,胡宗憲彷彿聽到嚴嵩那蒼老的聲音在自己的耳邊縈繞:「天下大局,有心腹之患,有肢體之疾。國庫空虛,災荒頻仍,君父之宮室未修,百官之俸祿久欠,此朝廷眼下心腹之大患也。倭寇騷擾東南,賴吾弟統貔貅之師連戰巨創,已不足為慮,此肢體之疾也。望吾弟體朝廷大局,暫休兵歇戰,以解國庫不繼之難。待鄢懋卿南下巡鹽,收有鹽稅後,朝廷再調撥軍款,悉剿倭賊……」
「部堂。」戚繼光的輕喚聲叫開了胡宗憲的眼皮,「十年苦戰,台州八捷,聚殲倭寇應該就在上天降下的這場大霧了。部堂是不是想告訴屬下,不可違天!」
胡宗憲這時其實已經病得不輕了,扶著躺椅的扶手倏地坐起,卻猛然一陣頭暈。
「部堂!」戚繼光一步跨了過來,扶住了他,望著也奔了過來的親兵隊長,「湯藥。」
那親兵隊長又奔回到火爐邊,用一塊布包住了藥罐的把手,慢慢將湯藥潷到葯碗里。
胡宗憲喘息了片刻,望向親兵隊長:「將火爐搬過來。」
「是。」親兵隊長以為他畏寒,急忙走到火爐邊,又加了幾塊木炭,吹起了明火,這才將火爐搬到了他的身邊,又回身去端起了那碗湯藥輕輕地吹著。
胡宗憲對還扶著他的戚繼光:「坐回去。」
戚繼光慢慢鬆了手,坐回到對面的凳子上,期待地注視望著他。
胡宗憲的左手慢慢伸到了大案上,移開了壓著信封的那方鎮紙石,拿起了嚴嵩那封信,也不看,只是怔怔地出了會兒神,突然將信伸向火爐。
那信的一角點燃了,接著火焰慢慢吞噬了下來,直到將信封上「嚴嵩」兩個字也燒成了白灰!
胡宗憲待到信封上的火苗燃到了手指邊才將最後一角落入火爐,突然叫道:「戚繼光!」
「末將在!」戚繼光倏地站起。
胡宗憲:「立刻通令各路援軍,雨停霧起,全線出擊,一舉聚殲倭寇!」
「遵令!」戚繼光激動的回令聲與帳外的暴雨聲天人同應,在雨幕茫茫的蒼穹向四際傳去!
——明嘉靖四十年,第九次台州大戰開始。這一戰清剿了為患浙江十年的倭寇殘部,東南沿海無數百姓飽經燒殺淫擄的苦難終於熬到了盡頭。
龐大的恭迎凱旋的隊列,把個偌大的杭運碼頭站得旌旗獵獵人頭攢攢。
趙貞吉站在官員佇立的正中,譚綸站在他的身旁,兩邊是各司衙門的官員還有那兩個錦衣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