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92章
這話把陳洪憋住了,好是羞惱又奈何他不得,負氣將公文紙袋向黃錦膝上一扔:「那就不看。我不看,誰也不看。你帶他們去玉熙宮,當面呈給皇上。裡面要是有褻瀆聖上的話,你擔罪。」
「擔不擔罪也是皇上說了算。」黃錦拿起膝上的急遞慢慢站起了,「還有一件事咱家順便告訴陳公公和二位公公,這十幾天司禮監益發沒有規矩了。我們幾個還沒發話,有些奴才就在外面折騰楊金水了。那個叫小五子的居然還頂我的嘴,我已經把他發到上駟監去了。」
陳洪立刻站起了,望向黃錦。
石公公和另一個秉筆太監也都緊張地望向二人。
陳洪望了黃錦好一陣子,突然轉了笑臉:「該。這些奴才也是該整治整治了。」
「有陳公公這句話就好。」黃錦也露出一絲笑容,接著轉對跪在地上的兩個錦衣衛吩咐道,「跟著我去玉熙宮,皇上要問話。」
「是。」兩個錦衣衛磕了個頭,站起來,跟著黃錦走了出去。
望著黃錦離去的背影,陳洪再也憋不住胸口那口惡氣,吼道:「楊金水呢!怎麼還不押進來!」
楊金水早被抬在值房內院樹陰下候訊,聽陳洪這一聲吼,竹簾掀開,兩個提刑司行刑太監抬著他進來了,已經換上乾淨衣服,手上也已經沒有再戴銬子,連同椅子放在了屋子中間。
兩個行刑太監放下椅子便退到了值房門口,站在當值太監那頭的身邊。
陳洪的目光立刻像兩把刀子向楊金水刺去。
另外兩個秉筆太監向他望去。
兩個太醫也向他望去。
楊金水仍然抬著頭兩眼痴痴地望著上方。
「都到宮裡了還裝什麼裝?看著我!」陳洪厲聲喝道。
楊金水還是那個樣子,兩眼望上,一點反應都沒有。
「你們進來,把他的頭按下,讓他看著陳公公!」那石公公望向站在門口的兩個提刑司行刑太監。
兩個行刑太監又走進來了,一個站在椅子後面捏緊了楊金水的雙臂,一個站在他的身側一隻手托著他的下頜一隻手壓在他的腦後,把他的頭按下來朝著陳洪。
陳洪死死地盯著楊金水的兩眼,楊金水頭按下了兩隻眼仍然望著上方。
陳洪動了氣:「宮裡的刑法你也知道,是不是要嘗嘗味道才肯不裝了!」
楊金水依然那個樣子。
「動刑!」陳洪大喝了一聲。
那石公公原就怕陳洪在這裡給楊金水動刑,這時隔著一把椅子把身子靠了過去,伸過頭來,低聲說道:「萬歲爺還沒問話呢,現在動刑只怕不妥。」
陳洪咽了口唾沫,望向了兩個太醫:「你們給他瞧瞧,是真是假可不許護著他!」
兩個太醫立刻站起了,一邊一個走到楊金水的椅子邊,搭上他兩手的脈。
離開玉熙宮也才三刻時辰左右,帶著兩個錦衣衛折回來,黃錦便知道又有了新的情形,大殿的門緊閉著,兩個當值太監一左一右守在那裡。
「你們先在階下候著。」黃錦囑咐兩個錦衣衛,自己登上了大殿的石階。
兩個當值太監默然向他行禮。
黃錦壓低了聲音:「誰來了?」
一個當值太監用手半捂著嘴,湊到黃錦耳邊低聲稟道:「回乾爹,徐閣老來了。」
黃錦:「知道什麼事嗎?」
那個當值太監:「拿著一份六百里急遞,好像是浙江送來的捷報。」
黃錦臉上立刻露出了複雜的神情,轉過頭望向天空,自言自語道:「胡宗憲又打勝仗了……」
一個當值太監已經用自己的袖子將原就潔凈的大殿門坐墩飛快地擦了,對黃錦:「萬歲爺傳了旨誰也不讓進去,乾爹先在這兒坐坐吧。」
黃錦便在殿門的坐墩上坐下了。
擺在御案上的那份八百里急遞果然是胡宗憲督戚家軍台州第八次大勝的捷報!
嘉靖顯然已經看過了那份捷報,也顯然還未對這份捷報做任何錶示,手裡拿著那面有手掌般大的單面老花圓形眼鏡在殿內顧自走著。
徐階低頭站在御案一側,靜等著嘉靖發話。
繞著精舍走了一圈,嘉靖又踱回到御案前,望著那份捷報,終於開口了:「漢高祖不讀書,詩卻比那些讀書人做得好。最好的是哪一句?」
徐階當然明白:「回聖上,臣以為當數『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一句最有帝王氣象,最有蒼生之念。」
「胡宗憲算得猛士嗎?」嘉靖反問。
徐階從容答道:「趙貞吉的奏疏里說得很明白,這一次台州大戰,胡宗憲親臨前敵,不避炮矢,堪稱忠勇。」
嘉靖看著他,似乎想看出他說的話里有幾分是真誠。
徐階知道應該將頭抬起來了,恭迎詢望,滿臉都是真誠。
嘉靖便不再看他,又拿著那面單面圓花鏡對著捷報一行一行看著,嘴裡又突然冒出一句:「那趙貞吉算不算得猛士?」
這便不好答了,徐階想了想,斟酌著回道:「回聖上,趙貞吉只是給前方供給軍需。」
「前方是胡汝貞,後方是趙貞吉。」嘉靖依然在一行一行看著捷報,「他們的名字中都有個貞。貞者,不二也。對此東南二貞,你怎麼看?」
廟堂的大學問就在應對,徐階的學問此時顯露出來:「回聖上,孔子曰『鳳兮鳳兮』,終是一鳳。胡宗憲對大明對皇上是不二之貞,趙貞吉對大明對皇上也是不二之貞。」
嘉靖:「但願二貞不二,外除倭患,內肅吏治,東南不再生亂子。」 徐階只好又把頭低下了:「皇上聖明。臣啟奏皇上,內閣是否立刻准趙貞吉之請,票擬一份給前方將士請功的單子?」
嘉靖:「有功便跑不了,也不急在今日。當值去吧。」
徐階後退一步跪了下來:「臣遵旨。」磕了個頭爬起退出了精舍。
嘉靖不再看那份捷報,將單面花鏡往捷報上一擱,出神地望向了蒲團旁那口銅磬。
兩個錦衣衛被黃錦領著走到了大殿通往精舍通道的紗幔外邊。
黃錦站住了:「你們先在這裡跪候。」
「是。」兩個錦衣衛輕聲應道,立刻跪了下去,趴在那裡像兩塊石頭。
黃錦手裡捧著那封急遞向精舍那道門走去。
平時伺候嘉靖,黃錦都是身著便服出入精舍,一如家奴裡外忙活,進出也就無需見面就拜。今日因是廷事,他穿著秉筆太監的大紅朝服,雙手捧著急遞,走進去便欲跪下,可猛一見嘉靖便是一驚:「哎喲,我的主子萬歲爺,這個活怎麼能讓主子干!」說著慌忙將那封急遞放上御案,奔了過去。
嘉靖這時竟蹲在蒲團之旁,用一塊雪白的淞江面巾正擦那口銅磬!
黃錦奔過去了,嘉靖卻仍蹲在那裡擦著銅磬,黃錦慌忙撩袍跪下:「主子,主子,讓奴才來擦吧!」
「楊金水押進宮了?」嘉靖只是挪了一下身子,擦著銅磬的另一面問道。
黃錦便只好跟著膝行了兩步,一邊伸手去討那塊面巾,一邊答道:「是。楊金水在巳時初押進的宮。主子,讓奴才擦吧。」
嘉靖照舊擦著只是問話:「這麼巧,趙貞吉的急遞也一同到了?」
黃錦討不著那塊面巾,知他心情不好,額上已然滴出汗來,見他如此發問更應明白回話:「回主子萬歲爺,楊金水昨夜押到潞河驛,趙貞吉的急遞便追到了,因此一起送進來的。主子等了半個月,快看奏疏吧,法器讓奴才來擦。」說著又將手伸了過去。
嘉靖停了手,站了起來,卻沒將面巾給他,而是信手一扔,那塊面巾恰好扔在御案上那封急遞和那份捷報旁邊:「半個月前就該讓朕看的東西,這個時候送來朕不看也罷。」也不擦手,走到蒲團前先拿起了橫卧在蒲團上的那根磬杵,盤腿坐下:「審楊金水去。」
黃錦跪的那個位置剛好被銅磬隔著,只能看見嘉靖的側面,乾咽了一口,還是說道:「啟奏主子,解押楊金水的人奴才也帶來了,正在外面跪候。楊金水的事主子是不是要先問問他們……」
嘉靖:「朕已然說了,審楊金水去!」
黃錦知道再不能說話了,只好叩下頭去:「是,奴才遵旨。」爬了起來,向精舍外走去。
兩個錦衣衛依然石頭般趴在紗幔外,黃錦走過來了,低聲說道:「起來,跪到殿外去。皇上什麼時候叫你們,就什麼時候進去。」
「是。」兩個錦衣衛也壓低著聲音答道,爬起來跟著黃錦向大殿門口走去。
突然精舍里「當」的一聲,黃錦的腳立刻停住了,兩個錦衣衛也立刻杵在那裡。
緊接著「噹噹當」一陣擊磬聲,黃錦聽出了皇上心裡的煩躁,輕嘆了一聲,慢慢走出了殿門。
兩個錦衣衛也如履薄冰般跟出了殿門。
大殿的門立刻被外面的當值太監進來拉上了。
剛才那一陣脆響的擊磬聲已繞樑而去,偌大的玉熙宮又歸於沉寂。
嘉靖打坐的蒲團本是設在一座三層八角的檯子上。最上一層取的是乾卦,乾卦數「九」;最下一層取的是坤卦,坤卦數「一」;中間那層便是乾坤中間那個「五」數。蒲團便是九五之尊!檯子的八角自然應對八卦,也便是他平時看似隨意踱步,實則踏問吉凶的卦位。
徐階送來了浙江台州第八次大勝的捷報,黃錦又送來了浙江重審鄭泌昌、何茂才的供詞。他沒有立刻准奏徐階票擬請功的單子,是因為他實在不知道這次重審的供詞裡面寫的是什麼。
那封浙江八百里急遞報來的供詞依然紋絲未動擺在御案上。
嘉靖盤坐在蒲團上閉目冥思,就是不去拆封那份供詞。
他的兩眼倏地睜開了,禁不住向御案那份供詞望去。接著他將橫卧在膝上的磬杵拿起敲擊了一下檯子旁的銅磬。「當」的一聲中他伸開了腿從蒲團上下來了,走下三層台階,手握磬杵兩眼望著上方,腳踏檯子八角旁的卦位走了起來。
銅磬發出的餘音消失了,嘉靖的腳也停了,他低頭望去。
——自己的雙腳正踏在「≡」乾位上。
嘉靖的眼睛一亮,伸過磬杵又在銅磬上敲了一下,跟著這一聲磬響,他又兩眼望著上方,繞著檯子的八角腳踏卦位走了起來。
第二聲銅磬發出的餘音又消失了,嘉靖的腳又停了,低頭慢慢望去。
——雙腳又踏在「≡」乾位上。
嘉靖臉上露出了真正的興奮,再不猶疑,大步向御案走去。
他拿起了硃筆,在一紙御箋上先連畫了六橫——「」,這便是乾卦!
接著他在乾卦下方的御箋上揮筆寫下了卦詞:「乾 元亨 利貞」!
他的嘴角有了笑紋,眼中的光也格外的亮,擱下筆拿起了那份八百里急遞的供詞,望向了封面。
封面上是趙貞吉的親筆字跡:右邊第一行寫著「急呈 司禮監轉奏 我」,中間一行抬頭兩格寫著「皇帝陛下御覽」,左邊一行降格寫著「臣浙江巡撫趙貞吉沐手跪拜」。
接著他又翻轉過來,就著南窗的陽光仔細望向奏封背面封口烤漆上的封印。
這便看不太清楚了,他信手拿起了擱在捷報上的那隻單面花鏡湊到左眼前,再向烤漆上的封印看去。
——烤漆上只有一方封印,透過花鏡,終於看清那方封印上印著「淳安縣署海瑞」六字!
嘉靖剛才的興奮和笑容又被一層狐疑蒙上了,他略想了想,拿著這份急遞,又順手拿起御案上一把拆封的象牙刀片向神壇走去。
走到神壇的火燭前,他將急遞的漆封伸到火燭的上方開始熔烤。
就在神案上,嘉靖用象牙刀片小心翼翼地剔開了封口,又走回御案前。
這時開了封口的烤漆已然又幹了,他這才從裡面將一摞厚厚的供詞掏了出來,慢慢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