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兩個伺候當值的太監同時出現在值房門口:「奴才們在。」
陳洪一邊將奏箋裝進奏封:「備轎!咱們四個得立刻將這份奏疏呈給皇上萬歲爺!」
「慢著。」陳洪身旁那個秉筆太監黃錦接言了,「陳公公,老祖宗還沒看呢。」
「等不得了,我的黃公公。」陳洪十分決斷地瞟了一眼黃錦,「老祖宗也在宮裡,呈上去他老人家和皇上一起看。」
「事關楊金水,不能就這樣送上去。」黃錦也十分固執,「這樣送上去萬歲爺遷怒到老祖宗就連轉圜的餘地也沒了。」
一句話就揭開了送還是不送各人心中的奧秘,陳洪的目光虛停在半空中,好久才又說道:「這點我倒是忘了。可老祖宗要伺候皇上萬歲爺到明兒早上才能出宮,這個本壓在這裡誰敢擔待?」
「想法子,把老祖宗請出來。」黃錦說道。
陳洪又望向了他:「萬歲爺正在修鍊,身邊可缺不得老祖宗。怎麼請出來?」
「老辦法,報喜吧。」黃錦態度十分堅定。
「不是喜去報喜,事後萬歲爺知道了,你擔罪還是我們擔罪?」黃錦。
黃錦:「我去報。有罪我一個人擔!」
那陳洪顯然心有不甘,望向另外兩個秉筆太監:「你們說呢?」
那兩個秉筆太監:「還是先稟報老祖宗吧。」
陳洪沒法子了,只得把話留下一半:「那你就去吧。萬歲爺真要降罪,咱家也不會叫你一個人擔。」
「說了,我一個人擔。」黃錦說完這句,大步走了出去。
「備燈籠!備轎!」門外兩個侍候當值的太監的聲音在門外立刻響了起來。
「給個燈籠就是!我走著去!」黃錦的背影已消失在值房門外。
說是走,其實是跑著去的。一溜煙就到了玉熙宮大殿外。當值的太監看到黃錦,連忙跪了下去,低聲道:「孫子們叩見黃公公!」
黃錦也壓低了聲音:「主子萬歲爺歇了嗎?老祖宗能不能出來?」
玉熙宮一個當值太監:「回黃公公,主子萬歲爺今兒打的是神遊八極坐,老祖宗得一直在身邊護著,一時片刻且出不來呢。」
這個時候偏在神遊八極,黃錦一怔,接著在石階前急得徘徊起來,走了好幾個來回還是站住了:「不行!這是大事,必須將老祖宗請出來。報喜吧!」
兩個玉熙宮當值太監立刻臉都白了,叩下頭去:「二祖宗饒命,這個時候奴才們萬萬不敢驚了聖駕!」
黃錦無聲地跺了下腳:「我自己來!」說著疾步走到了直對精舍的南窗的石階下,隔著石階對著高高的窗欞,雙手圈在嘴前,發出了一聲儼然的喜鵲聲!
好靜!靜得每個人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沒有反應,黃錦頭上冒著汗,一鐵心,雙手圈在嘴前竟連續發出了三聲鵲叫聲!
「叫你呢。去吧。」萬歲爺的聲音像一根遊絲從精舍內飄了出來。
黃錦還有兩個當值的太監都停住了呼吸。
「該死。」精舍內傳來了呂芳的惶恐聲,「再大的喜事,怎麼能這個時候來擾了主子的仙修!」
嘉靖的聲音竟十分平和:「該是胡宗憲、戚繼光他們在前方又打了勝仗,你去吧。」
又過了好一會兒,呂芳的身影從大殿門口出現了。
黃錦一臉大汗疾步迎了上去。
呂芳依然不緊不慢地下了石階,望著他這副樣子知道不是喜事,便盯著他。
黃錦低聲稟道:「乾爹,浙江八百里急遞,楊金水瘋了!」
從來不動如山的呂芳這時竟也微微顫了一下。
此刻,那封急遞被一方和闐羊脂玉鎮紙壓在大案上,沒有風,三根羽毛竟也一動不動。
四個秉筆太監都望著坐在案前的呂芳,每張臉都像案上那封奏疏,一動不動。
「那個送急遞的驛差現在哪裡?」呂芳開口了。
陳洪急忙接言:「回乾爹,兒子已把他扣在禁門值房裡。」
呂芳:「扣住他,不能讓他見任何人。」
陳洪:「曉得。」
呂芳:「錦兒。」
「兒子在。」黃錦應道。
呂芳:「這一坎得我去過了,得要半夜才回,主子那裡不能沒有人伺候,你去吧,主子習慣你。」
黃錦:「兒子這就立刻去沐浴更衣。」
呂芳:「主子要是問起,就說這封奏疏你們都沒看,告訴主子,就說我去鎮撫司詔獄了,去見那個高翰文。詳情待我回來一一向主子陳奏。」 黃錦愣了一下。
另三個秉筆太監都對望了一眼。
呂芳:「這件事要回話,就得明白回話。楊金水為什麼會瘋?江南織造局的事,楊金水和沈一石的事,或許那個高翰文知道一些內情,還有那個曾經跟了楊金水四年的女子知道一些內情。一切等我回來,向主子明白回話。」
「兒子明白了。」黃錦答著疾步走了出去。
呂芳跟著站了起來:「楊金水是我派到江南去的,有罪我會擔,你們都把心放到腔子里,今晚都待在值房,這個消息一點也不能透露出去。」
三個秉筆太監:「兒子們明白。」
呂芳大步走了出去。
明朝的北京,除了紫禁城,「文官下轎武官下馬」處不知凡幾,平常百姓都要繞道而行。至若北鎮撫司衙門這座詔獄,那便是連文官武官都繞著走,不願意見到這道長有里許高有兩丈的青磚深牆,更不願見到那兩道黑黝黝的生漆大門。年代久了,便傳出許多關於這條幽深的巷子和巷子高牆裡的話頭,都說天一黑,這條路上就有許多冤鬼遊盪,黑角落處還時常聽到哭聲。因此這條路面一年到頭都十分清靜,尤其到了黃昏后,不但沒有人走,鳥都不從這裡飛過。
兩盞燈籠在前面照著,四個提刑司太監,一頂小轎,抬著呂芳從西苑方向進這條巷子已是戌時末,疾步無聲,很快抬到了黑漆大門前。
提燈籠的太監抓住大門左邊那環獸面吞口敲擊了三下。
裡面立刻傳來了問聲:「是老祖宗駕到了嗎?」顯然事先已有快報通告了這裡。
門外提燈籠那太監:「知道還問?開門吧。」
沉沉的大門從裡面向兩邊打開了,早有一片燈籠光在裡面候著,院子里跪著好些頂戴。
提刑司提燈籠的太監又發話了:「老祖宗說,派兩個人引路就行,沒事的都歇著去。」
「是。」一地的答聲,中間閃開了一條路。兩盞燈籠一頂小轎飛快地飄抬了進去。
大門帶著嘎嘎的聲音又沉重地關上了。
外邊的人不知,以為鎮撫司詔獄里只有鐵檻鋃鐺關押待決官員的牢房,其實裡邊還辟有多處軟禁罪名未定待審官員的小院。
這裡就是其中之一。院中之院,也就是牆中之牆,一道鐵門鎖著,開鑰進去便是一塊數丈見方的院子,院內照例有一口井,靠牆根長滿了草,牆上還爬著青藤。靠北便是三間小屋,各有房門,互不相通。西邊一間關住被審的官員,正中那間是暗審口供的錄房,東邊那間平時空著,備作錦衣衛審問罪官累了時喝茶歇息之用。
這樣的院子照例是只鎖院門不鎖房門,這時引路的錦衣衛開了院門的鎖,推開了門,在前面引著,燈籠照著小轎進來了,停在了院內。
左邊那個提刑司打燈籠的太監掀開了轎簾,右邊那個提刑司打燈籠的太監伸過手攙著身著便服的呂芳從轎子里出來了。
老祖宗親自審訊罪員,兩個錦衣衛可不能待在這裡,這時已退到了院門外,在外面把鐵門帶上了,釘子般守著。
一個提燈籠的太監早已奔進正中那間錄房,點亮了座燈。
另一個提燈籠的太監這才領著呂芳向錄房走去。
之所以用提刑司的太監抬轎,是因他們才兼有密與提審罪員的差使。後邊抬轎的兩個提刑司太監站在院內,面對門牆,前面抬轎的兩個提刑司太監走到了靠西那間關罪員的房間門口,敲了敲:「高翰文。」
門從裡面慢慢開了,現出了穿著粗布藍衫,梳洗後面容憔悴的高翰文。
提刑司太監:「有話問你,出來吧。」
高翰文從門內慢慢走了出來。
東邊那間屋子的窗欞后,芸娘兩隻眼透著不安在靜靜地望著院子外。
提刑司那太監靜靜地領著高翰文進了錄房,桌上放著一盞燈,燈光柔柔地照著坐在桌子後身穿便服的呂芳。高翰文與呂芳二人的目光對上了,呂芳滿目的慈祥,高翰文心中一動,怔怔望著這個人,默默站在那裡。
按理,參加過殿試的進士都見過皇上,自然也就都見過須臾不離皇上左右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只因嘉靖帝二十年不上朝,三年一屆的殿試也不去主持,因此大明朝嘉靖二十一年後的科甲官員都無緣一睹天顏,自然也就不認識呂芳。
呂芳輕揮了下手,提刑司太監連忙退了出去,輕輕將錄審房的門帶上了。
高翰文這才敏感到今日有些不同,目光不禁向那張桌面望去,桌子上並無紙筆墨硯,難道今日審訊不用記錄?帶著疑問的眼光忍不住又望向了呂芳。
呂芳:「我不是來審你的,不用記錄。坐吧。」
高翰文默默地在他的對面坐下了。鎮撫司的規矩,問官不說,罪官是不能問對方身份的,高翰文只能仍望著呂芳,在心裡猜著此人是誰。
呂芳一眼便從他眼裡看到了心裡,平和地說道:「我叫呂芳,現在司禮監任掌印之職。」
儘管早已心如死水,高翰文這波瀾一驚還是非同小可,立刻站起了,跪了下去:「罪員高翰文拜見呂公公。」
呂芳坦然受了這一拜,待他拜完后,煦煦地說道:「請起,坐吧。」
高翰文再站起后就沒有進來時那般平靜了,坐下后臉上立刻湧出了激動:「朝局敗壞,已成痼疾;蒼生之苦,實難名狀!呂公公知否?我主皇上知否?」
果然是個書生,呂芳默默地望著他,不答他,反問道:「何為知?何為不知?」
高翰文一怔,剛才還激動的面容立刻顯出了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