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田有祿:「這、這是怎麼說?」一邊說著,一邊趕緊向外面走去。剛走到大堂口便嚇得一哆嗦——原來就在這時,外面發出了大聲的哄鬧,午時三刻已經到了!
「完了,完了,午時三刻過了。」那田有祿嘟噥著,哪敢再走大門,折向走廊,向側門走去。
徐、蔣二千戶也明白了,目光都慌忙望向了堂中那個滴漏。
滴漏的木牌上露出了「午時三刻」!
海瑞:「午時三刻已經過了。先把一干人犯押到縣衙大牢。然後立刻向上司衙門送稟報!」
這一下,田有祿等人可真沒得說的了。
糧食借到了,胡宗憲稍稍鬆了口氣。加上一路順風而行,他的氣色顯然要比在應天時好了許多。
「你這次見了皇上,他的眼睛怎麼樣?仔細想想。」李時珍坐在大船客艙矮几右側的船板坐墊上,緊緊地望著胡宗憲。
胡宗憲在冥神想著:「眼睛還是有光,沒有昏眊的癥狀。」
李時珍:「眼珠上紅不紅?」
胡宗憲想著:「好像眼白有些紅。」
李時珍神情肅穆了:「眼袋,眼珠下面的眼袋呈不呈青色?」
胡宗憲又想了想:「有些青。」
李時珍的目光望向了艙外:「都是水銀中毒的癥狀啊……」
「要不要緊?」胡宗憲關切之情立見。
李時珍:「要是每天還服丹,保養得再好,也就三年五載。」
胡宗憲怔在那裡,慢慢的,眼中有些濕了。
李時珍也長嘆了一聲:「在太醫院我就說過,勸皇上不要信那些方士之術,猶不可服方士的丹藥。正因為這個,在那裡待不下了。」
說到這裡,李時珍站了起來,在大客艙里慢慢踱著:「灰心。也不是我說你們,滿朝的大臣,還有那麼多以理學自居的名臣,就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說話,沒有一個人去勸皇上遠離那些方士邪術。以嚴嵩為首,幾個大學士,一個個爭著給皇上寫青詞,逢君之惡!大明朝的氣數,我看是差不多了。」
胡宗憲的眼低了下去。
李時珍:「胡部堂,問你一句話,你不要在意。」
胡宗憲慢慢又抬起了目光,望向李時珍:「李先生請問。」
李時珍不看他:「你是個有才的,心裡也有社稷和百姓,為什麼要去依附嚴嵩?」
胡宗憲萬沒想到他會如此發問,一下又怔在那裡。
李時珍:「我雖然已在江湖,但躲不了,依然還要被這個王爺那個大員請去看病,聽到說你的不少,你想不想聽?」
胡宗憲緊望著李時珍:「先生請說。」
李時珍:「先說好的。給你是八個字的評價,知人善任,實心用事。用戚繼光,逐倭寇於國門之外,東南得定。修海塘,減賦稅,鼓勵紡絲經商,百姓賴安。就憑這些,千秋萬代,名臣傳里本應該少不了你胡宗憲的名字。」
胡宗憲的目光又慢慢低了下去。
「不好的我不說你也知道。」說到這裡,李時珍突然激動起來,「沖著這一次你為了浙江的百姓,先是抗上,現在又到處籌糧,我送你一句旁觀者清的話,嚴嵩、尤其是嚴世蕃倒台就在這一兩年之間。你不能夠只是一味地以功抵過。」
胡宗憲又望向了李時珍。
李時珍也深深地望著他:「大義者連親都可以滅!你應該站出來向皇上揭示他們的大奸大惡!」
胡宗憲:「先生,我答你一句,你不要失望。」
李時珍已經露出了有些失望的神情。
胡宗憲:「誰都可以去倒閣老,唯獨我胡宗憲不能倒閣老。」
李時珍:「為何?」
胡宗憲:「我可以不作名臣,但不能夠做小人!」
李時珍緊望著他,良久才點了點頭:「知道重用你這樣的人,嚴嵩還是有過人之處啊!」
「部堂,李先生。」譚綸從艙外進來了,一臉的嚴峻。
胡宗憲望著他。
譚綸也只是望著他。
胡宗憲慢慢站了起來,對李時珍:「失陪,先生穩坐。」
胡宗憲和譚綸走出了客艙。兩人走到了大船的船頭,親兵隊長領著幾個親兵立刻跑到船舷兩邊。
「波譎雲詭。」譚綸在胡宗憲身邊急迫地說道,「先是高翰文在第三天的議事時被他們逼著簽字,當堂昏厥了過去。接著報是淳安的災民通倭,叫海瑞立刻去處決人犯。」
胡宗憲一震:「人殺了沒有?」
譚綸:「海瑞沒有行刑。當場將人犯都押到了大牢里,說是通倭的案子有天大的漏洞,派人送來了稟報,請總督衙門和巡撫衙門臬司衙門去共同審案。」
胡宗憲的嘴閉緊了,在那裡急劇地想著。
譚綸:「另外還有呈報,沈一石公然打著織造局的牌子,運著糧船去淳安建德買田,算日子,今天應該已經到了。」
「這一天終於來了。」胡宗憲語氣十分沉重,「閣老、小閣老、裕王還有徐、高、張都要攤牌了。」說完這幾句,他激憤起來:「為什麼要把皇上也牽進來!公然打著織造局的牌子賤買百姓的田,他們到底要幹什麼!」
譚綸:「狗急跳牆嘛!鄭泌昌、何茂才知道自己陷進去出不來了,昏了頭。」
胡宗憲:「還有那個沈一石,他是靠著織造局發家的,為什麼要和鄭、何二人攪在一起?」
譚綸:「就這一點,我也看不透。部堂,眼下最要緊的是淳安。海瑞不殺人,顯然是冤案。這個時候還逼著災民賣田,立刻就會激起民變。海瑞一個人在那裡,頂不住。」
胡宗憲搖了搖頭:「再往深里想想,出了這個變故,鄭泌昌、何茂才會幹什麼?」
譚綸想了想:「要是通倭的案子是他們假造的,就會殺人滅口。部堂,必須你親自去。只有你才鎮得住局面。」
胡宗憲又搖了搖頭:「我不能去了。商量好了以後,便叫船靠岸,我得立刻走陸路去戚繼光大營。」
譚綸一驚:「部堂的意思倭寇會舉事?」
「內亂必招外患哪!」胡宗憲緩緩地說道,憂慮的目光投向了遠方。
事實證明了胡宗憲的擔憂不無道理。當然,這些都是后話。
「我踹死你狗日的!」
在巡撫衙門大堂上,何茂才氣急地罵著一腳踹向那蔣千戶的肩頭。
蔣千戶一條腿跪著,見他一腳踹來,管兵的人,手腳還是敏捷,便本能地一閃,何茂才一腳踏空,沒站穩,自己倒栽了下來,蔣千戶不敢躲了,跪在那裡雙手往上一撐,將他扶住。
鄭泌昌坐在那裡早已煩得要死,見何茂才又如此鬧騰,兩條眉立時皺到了一起。
「啪」的一聲,何茂才這時又氣又急,被他扶住后,反而又是一個耳光扇去,那蔣千戶這回不躲了,挺著挨了一掌。
何茂才氣喘吁吁:「兩個千戶,帶幾百兵,幾個人犯都殺不了,朝、朝廷養你們這些人幹什麼吃的!」
蔣千戶這時也來了倔勁:「他是監斬官,大人們又不給我們指令,我們也沒有斬決人犯的權。」
「你們就不會讓他勾朱?」何茂才知他說的是理,說這句話時雖仍然疾言厲色,顯然已沒有了剛才那股氣勢。
畢竟是心腹,蔣千戶這時神情鎮定了下來,不再分辯,抬著頭說道:「大人,這個人是個不要命的,這回是豁出來跟省里幹上了。那邊還派了人去稟報胡部堂,屬下以為這件事鬧大了,大人們得趕快拿主意。」
「你先下去。」鄭泌昌插言了。
蔣千戶:「是。」行了個禮,站起來走了出去。
何茂才那兩隻眼一下子空了,腦子裡顯然在亂想著,慢慢望向鄭泌昌。
「你說,怎麼辦吧?」鄭泌昌問他了。
何茂才:「你死我活了,還能怎麼辦?他不殺人,就只有殺了他!」 鄭泌昌:「怎麼殺?」
何茂才:「刀砍斧劈,毒藥絞繩,哪條都行!」
鄭泌昌:「我問你用什麼理由殺他?」
何茂才:「通倭,擾亂國策,哪條理由都可以殺他。」
鄭泌昌嘆了一聲:「大帽子不管用了,說個實的。」
何茂才:「還要怎麼實?倭寇都上了刑場,午時三刻監斬官竟敢縱放人犯,這一條就是死罪。」
「就這一條站不住。」鄭泌昌聲調也有些急躁起來,「沒有口供,沒有案卷,清晨抓的人,上午稟報就到了杭州,還說是十幾年的刑名,你們怎麼就會露出這麼大一把柄讓人家拿著!」
何茂才被鄭泌昌這一番話說愣在那裡,心裡更氣更急,大熱的天那汗便滿臉流了下來,折回椅子邊從茶几上抓起扇子使勁地扇了起來。
「牢里那十幾個倭寇放了沒有?」鄭泌昌盯著何茂才。
何茂才答道:「還沒有。」
鄭泌昌:「不能再放了。還有答應倭寇的絲綢也不能再給了。」
「那就只有立刻將那個井上十四郎,還有那些刁民在牢里做了!」何茂才眼中又露出了凶光,「然後就以這一條立刻將海瑞拘押!」
鄭泌昌:「派誰去做?」
何茂才:「叫蔣千戶立刻就走,他和徐千戶一起做。」
「你呀!」鄭泌昌長嘆了一聲,「兩個千戶能夠拘押知縣嗎?」
何茂才拍了一下自己的頭:「要命。可我們倆現在也不能攪進去。」
鄭泌昌:「叫高翰文去。」
何茂才目光一亮。
鄭泌昌:「叫蔣千戶、徐千戶先去做第一件事,叫高翰文後腳趕到,讓他去拘押海瑞。一定要趕在胡宗憲到淳安之前做定。」
何茂才終於明白了:「正好,買田的事就讓高翰文和沈一石在那裡辦了。」
鄭泌昌:「這可是最後一步棋了。做不好,你和我就自己坐到囚車上去吧。」
為了舒緩氣氛,鄭泌昌特地在上燈以後穿著便服來到了杭州知府衙門。這時坐在正中的位子上煦煦地望著高翰文,一臉的溫和。
高翰文當然也只能便服見他。文人風骨,知道自己這一次所經的挫跌,都與眼前這個人有關,因此雖然是病體虛弱,高翰文卻強挺著身子正坐在那裡,絲毫不掩飾心中的不服和外表的冷漠。
「該說的我都說了。」鄭泌昌溫言說道,「按理應該讓你再歇息幾天。可事關國策,淳安和建德那邊明天只能讓你帶病服勞了。好在是走水路,我也給你找了個好郎中,陪你一路去。事要做,病也還得要養。」
「我會去的。也不要什麼郎中。」高翰文竟回答得如此乾脆。這倒讓鄭泌昌怔了一下,不禁盯望向他,像是要看出他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高翰文的臉漠漠的,鄭泌昌一時還真看不出他的心思。
鄭泌昌:「高學兄,這一去可是要施行改稻為桑的國策。淳安、建德無論如何在六月要把桑苗插下去。」
高翰文:「『以改兼賑』的奏議是我提的,我知道該怎麼做。」
聽他這樣一說,鄭泌昌心裡又沒底了:「織造局的糧可是已經運到災縣去了,買不了田,插不下桑苗,高府台,後果如何你應該清楚。」
高翰文站了起來:「中丞,如果無有別的吩咐,屬下該準備行裝了。」
「好,好。」鄭泌昌虛應著,也只好站了起來,「還有,明天省里會派兵護衛你去。大熱的天,最好趕個早涼。」
高翰文:「有病在身,我就不送中丞了。」
這可是官場的失禮,鄭泌昌一怔,立刻又說道:「不必拘那個禮了。」說著獨自走了出去。
高翰文又一個人慢慢坐了下去,聽不到鄭泌昌的腳步聲了,他才虛弱地喊道:「來人。」
一個隨從走了進來。
高翰文:「打桶水來。」
那隨從怔了一下:「大人,要熱水還是要涼水。」
高翰文:「打桶井水,把地洗了。」
「是。」那隨從又望了他一眼,走了出去。
隨從才走了出去,一個書吏又急匆匆地進來了,輕聲喚道:「大人。」
高翰文慢慢望向他:「說吧。」
那書吏:「織造局來人了。」
高翰文竟無任何反應。
書吏:「奇怪,是從後門來的,像是有意要迴避鄭大人。說是有要緊的事要見大人。」
高翰文:「來吧。讓他們都來吧。」
那書吏見他神情異樣,小聲地回道:「大人要是身體不適,小的就去回了他?」
高翰文:「我說了身體不適嗎?」
「是。」那書吏急忙走了出去。
隨從提著水桶進來了,知是要洗地,水面上還浮著一個瓢。
高翰文:「那把椅子,和面前這塊地都洗了。」
「是。」那隨從舀起一瓢水便從鄭泌昌坐過的那把椅子背上淋了下去。
要洗地了,那隨從對高翰文:「大人,小的要洗地了,大人是否先進去歇著?」
高翰文:「我這邊是乾淨的,洗那邊就行。」
那隨從只好舀起水,離著高翰文遠遠的,小心翼翼地將水潑了下去。
「慢著。」那個書吏在堂口喊了一聲,那隨從便停了手。
那書吏疾步走了進來,對高翰文:「大人,織造局的人來了。」
正說話間那人自己已經走了進來,大熱的天還披著一件罩帽的黑緞子斗篷。
高翰文望向了他。
那人徑自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取下了頭上的罩帽——竟是楊金水!
高翰文不認識他,那書吏和隨從顯然也不認識他,但見他頭上戴著鑲金絲的無翅紗帽,便都是一怔。
楊金水對那書吏和隨從:「我有些要緊的事要跟高府台說,你們都下去。」
這是天生的氣勢,那書吏和隨從也不待高翰文吩咐,便都退了下去。
楊金水望著高翰文:「高府台不認識我,我就是楊金水。」
高翰文倏地站了起來。
楊金水:「坐,坐。」
高翰文慢慢又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