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馬寧遠抬起了頭:「部堂,您不要問了。問下去,我大明朝立時便天下大亂了!部堂擔不起這個罪,閣老也會受到牽連。堤不是毀的,是屬下們去年沒有修好,才釀成了這場大災。但願淹了田以後,朝廷改稻為桑的國策能夠施行,部堂大人不再夾在裡面為難,屬下這顆人頭賠了也值……」


  胡宗憲也黯然了,顯然被馬寧遠這番話觸痛了心中最憂患處,一聲長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壞就壞在這裡……他們拿你的命換銀子,拿浙江那麼多百姓的身家換錢,你還得死心塌地地保他們,還要說是為了朝廷,是為了國策!什麼國策,什麼改稻為桑,賺了錢,有幾文能進到國庫?這一次,他們利用的不只是你,脅迫的也不只是我胡宗憲。我真不願意看到,閣老八十一歲了,被這些人圍著,這時落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馬寧遠一震,愣愣地望著胡宗憲。


  親兵隊長走了進來:「部堂大人……」


  胡宗憲打斷了他:「是鄭大人、何大人來了嗎?請!」


  親兵隊長答應著走了出去。


  胡宗憲瞪了馬寧遠一眼:「你的命這次是保不住了,你的家人我會儘力保全。你先到裡邊房間待著,聽聽你保的人肚子里到底是什麼肝肺。死,也不要做個糊塗鬼!」


  馬寧遠重重地在磚地上磕了個頭,爬了起來,捧起那套官服,腳步蹣跚地向裡間的側門走了進去。


  鄭泌昌與何茂才進來時,胡宗憲又已經閉著眼坐在大案前的椅子上。


  兩個人站住了,對望了一眼。


  鄭泌昌輕聲喚道:「部堂大人……」


  胡宗憲仍然閉著眼睛:「坐吧。」


  兩個人輕輕地走到椅子前坐下,又一齊望向胡宗憲,胡宗憲還是閉著眼睛。


  尷尬的沉默。


  兩人不得要領了,鄭泌昌向何茂才使了個眼色。


  何茂才輕咳了一聲,說道:「真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情……」


  胡宗憲還是閉著眼坐在那裡,沒有接言。


  鄭泌昌不得不說話了:「屬下聽說這個事以後,立刻去了義倉,統算了一下,不足三萬石糧。受災的百姓有四十萬之多,全賑了,也就夠他們吃上十天半月。當務之急是買糧,可藩庫里的存銀也不夠了。我們得立刻給朝廷上奏疏報災情,請朝廷撥糧賑災。」


  「撥什麼糧?報什麼災?」胡宗憲還是閉著眼睛。


  何茂才:「自然是報天災……」


  「是天災嗎?」胡宗憲這時睜開了眼,目光盯向鄭泌昌和何茂才。


  二人一怔。


  鄭泌昌:「端午汛,一天一夜的暴雨,水位猛漲,本是想不到的……」


  見他這個時候還如此厚顏文飾,胡宗憲那雙眼不再掩著鄙夷:「那這道奏疏就按你說的,由你來草擬?」


  鄭泌昌連忙接道:「屬下們可以擬疏,但最後還得由部堂大人領銜上奏。」


  胡宗憲:「你們擬的疏,自然由你們奏去。我只提醒一句,同樣的江河,同樣的端午汛,鄰省的白茆河、吳淞江和我們都是去年修的堤,我們一條江花了他們兩條江的修堤款。他們那裡堤固人安,我們這裡倒出了這麼大的水災。這個謊,你們得扯圓了!」


  鄭泌昌和何茂才都變了臉色,互相望著,知道這是逼他們攤牌了!


  何茂才:「部堂大人既然這樣說,屬下也不得不斗膽說一句了,小閣老給我們寫了信,想必也給部堂寫了信,一定要追查,查到我們頭上,我們要不要把小閣老的信交給朝廷?部堂要不要再去追查小閣老?那朝廷改稻為桑的旨意是不是也叫皇上收回?請部堂明示!」


  「你是說,毀堤淹田的事是小閣老叫你乾的!」胡宗憲猛一轉頭,目光像刀子一樣刺向何茂才。


  「我、我沒有這樣說……」何茂才慌了。


  胡宗憲:「那你剛才說的小閣老寫信是怎麼回事?還有要追查小閣老又是什麼意思?」


  何茂才:「屬下、屬下說的是改稻為桑的國策……」


  胡宗憲:「改稻為桑和九個縣的堤堰決口有什麼關係?推行國策和水災又有什麼關係!要有關係,你們不妨也在奏疏里一併陳明!」


  何茂才懵在那裡。


  鄭泌昌不得不接言了:「改稻為桑的國策和這次水災肯定是沒有關係……可這次水災楞要說是端午汛造成的也有點說不過去……屬下想,一定是去年修堤的時候沒有修好,河道衙門的人在修堤時貪墨修河工款,造成水災的事,嘉靖三十一年就有過。」


  胡宗憲的眼睛望向了他。


  何茂才的眼睛也是一亮:「有道理!」 胡宗憲不再駁他,也不接言,只是望著他,等他接著說下去。


  鄭泌昌卻轉頭望向了何茂才,示意他接過話題。


  何茂才:「就這樣上奏吧。至於河道衙門是不是貪墨了修河工款以後可以慢慢查。現在,就憑大堤決了口子這一款,也是大罪。部堂有王命旗牌在,可以將有關人員就地執法!這樣,對朝廷也就有了交代。」


  胡宗憲慢慢問道:「你說的有關人員是哪些人?」


  何茂才:「當然是河道衙門該管的官員。」


  胡宗憲:「該管的官員又是哪些人?」


  何茂才望向了鄭泌昌。


  鄭泌昌:「河道總管自然難逃其咎,按律,協辦的兩個委員同罪。」


  胡宗憲:「那就是馬寧遠,還有淳安知縣常伯熙、建德知縣張知良?」


  鄭泌昌聲音很低:「是。」


  胡宗憲:「還有嗎?」


  鄭泌昌:「牽涉的人是不是不宜太多……」


  胡宗憲:「那河道監管呢?每一筆錢,每一段河堤都是河道監管李玄核查監管的,這個人要不要追究?」


  鄭泌昌和何茂才又是一怔,對望了一眼。


  鄭泌昌:「部堂大人知道,河道監管李玄是宮裡的人,要治他得楊公公說話,還得上報司禮監的呂公公。」


  胡宗憲:「那就是說這場水災還是沒有辦法上奏朝廷?」


  鄭泌昌和何茂才又不吭聲了。


  胡宗憲也不再搭理他們,又坐了下去,喊了一聲:「來人!」


  親兵隊長應聲走了進來。


  胡宗憲閉上了眼:「把馬寧遠帶出來,在總督署就地看管。」


  「是。」親兵隊長應著,向籤押房裡間走去。


  鄭泌昌和何茂才一懵。


  很快,馬寧遠在前,親兵隊長押后,兩人從裡間走出來了。


  鄭泌昌、何茂才這才省悟剛才他們的話,都落到胡宗憲的套子里去了,兩個人都低著頭望著地面。


  馬寧遠走到鄭泌昌與何茂才面前停住了,兩眼紅紅地盯著二人,但兩個人都不抬頭看他。


  胡宗憲低吼了一聲:「帶走!」


  親兵隊長押著馬寧遠向門口走去。


  馬寧遠的腳和親兵隊長的腳從鄭泌昌和何茂才望地的余光中消失了,二人這才慢慢又抬起了頭,慢慢望向胡宗憲。


  胡宗憲又閉上了眼睛,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兩人目光好一陣對視。


  「去說吧。」鄭泌昌下決心地說道,「我們倆一起去找楊公公,看他怎麼說。」


  「我想也是。」何茂才接道,「如果以河堤失修的罪名上奏,只治我們的人,那個李玄卻沒事,怎麼也說不過去。」


  「那你們就去說!」胡宗憲這才睜開了眼,站了起來,「義倉里賑災的糧要立刻運往淳安和建德!還有,發了這麼大的災,改稻為桑今年礙難施行,這一條,在奏疏里務必寫明,請朝廷延緩。寫好了楊公公也要署名,你們都署了名,我再領銜上奏!」


  說到這裡,胡宗憲徑自走了出去。


  鄭泌昌和何茂才又愣了一陣子,才走了出去。如何勸說楊金水獻出李玄的人頭把眼前這道坎邁過去,楊金水那張臉如何難看姑且不說,得罪了宮裡,得罪了司禮監,往後這個賬怎麼算,二人也顧不得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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