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應當。應當。」沈一石也笑著附和著楊金水的話,趕緊轉身去取山參。
馬寧遠提著兩支山參走進總督衙門籤押房,胡宗憲正在案前批閱案卷。
「派人去開堰口放水了嗎?」問這句話時胡宗憲依然沒有抬頭。可過了好一陣子,居然不見回答,胡宗憲抬起了頭。
馬寧遠站在案前,兩隻手背在背後,見胡宗憲望向他,才從出神中緩過來:「去了,都去辦了。」
胡宗憲:「你背後拿的什麼東西?」
馬寧遠這才猶猶豫豫地將那隻裝著山參的紅木盒拿到胸前:「兩支山參……部堂大人,我知道你從來不許我們給你送東西……沒有別的意思,實在是看著這一向你瘦得太多了……」說到這裡,馬寧遠的嗓音竟有些哽了。
胡宗憲也默看了他一陣,嘆了口氣,依然低頭批卷:「好好當差,比送我什麼都強。」
馬寧遠手捧著盒子依然站在那裡。
胡宗憲還是沒有抬頭:「放在那裡,到各處堰口去看看吧。」
「是。」馬寧遠把盒子放下的時候,又長長地看了一眼胡宗憲,這才掉頭走了出去。
一年一度的端午汛來了,明嘉靖四十年,一場由人禍釀造的天災正向浙江新安江沿岸的百姓逼來……
天已經全黑了,大雨還在連幕下著,從總督衙門檐下的燈籠光和大坪里點點氣死風燈的光里可以影影綽綽看到這裡已站滿了親兵隊,每人身邊都牽著馬!
大門敞開著,胡宗憲披著油衣疾步走了出來。剛走到大門外,一道閃電從天空朝著總督署大門正中射了下來。
——胡宗憲的身影被那道閃電像是從頭臉的正中一直到袍服下的兩腳間劈成了兩半。閃電消失后,接著是一聲巨雷,接著是一連扯的閃電,將總督衙門大坪暴雨中那些親兵、戰馬和那頂大轎照得慘白!
親兵隊長舉著一把油布大傘走到胡宗憲身後,罩在他的頭上。
胡宗憲大聲問道:「河道監管呢?」
「去布政使衙門、按察使衙門和織造局報險情去了!」那親兵隊長也大聲答道。
胡宗憲:「險情到底怎樣?他是怎麼說的?」
親兵隊長又大聲答道:「好像是說九個縣每個縣的堰口閘門都裂了口子,沙包扔下去就沖走了,根本堵不住!」
胡宗憲劇烈一震,又一道閃電把他照得渾身慘白!
「天地不仁哪……」胡宗憲這句話很快就被接踵而來的雷聲吞沒了。
親兵隊長大聲地:「大人,您說什麼?」
胡宗憲:「去淳安!」
親兵隊長大聲地對大坪里的士兵喊道:「快,把轎抬過來!」
「牽馬!」胡宗憲吼斷了他,緊接著大步走下台階,向雨中走去。
那親兵隊長慌了,舉著傘連忙跟了下去,一邊大聲喊道:「馬!快將部堂大人的馬牽出來!」
一匹頎長的黑馬從大門中牽出來了,緊接著一個親兵挽著一件油衣奔到傘下胡宗憲的背後,將油衣張開,胡宗憲兩臂往下方一伸,那親兵把油衣腋口對準胡宗憲的雙手往上一提,緊接著將油衣的帽子往他頭上一罩,轉到他身前替他系好胸前的系帶。
閃電一道接著一道,雷聲中雨下得似乎更大了,那匹大黑馬定定地站在雷電和暴雨中一動不動。
親兵隊長扔開了傘,攙著胡宗憲的一條手臂往上一送,胡宗憲跨上了那匹大黑馬。
親兵隊長這才領著所有的親兵都翻身上了馬。
暴雨中,胡宗憲坐在馬上依然未動,那親兵隊長夾著馬靠向了他。
胡宗憲:「你帶兩個人立刻去大營,叫戚總兵和譚參軍領一千兵即刻趕到大堤,派兵分駐各個堰口搶險,然後叫他們二位趕赴淳安見我。」
親兵隊長大聲答道:「是!」接著馬頭一擺,領著兩騎親兵向雨幕中馳去。
緊接著,胡宗憲兩腿一夾,率先向雨幕中馳去。
「乾爹!」隨著一聲像女人般的呼叫,一個人徑直推開織造局楊金水的卧室門闖了進來,趔趄著奔到大床邊,撲通一下跪倒在楊金水腳前。
楊金水這時裡面穿著一套白色的蟬翼睡衫,外面披著一件玄色起暗花的絲袍,正冷冷地坐在床邊,望著跪倒在腳前的那人——新安江河道監管李玄。
李玄好不容易把氣調勻了些,語調滿是驚慌:「九個縣,九個大堰口,都、都裂了……有人……有人毀堤,這是要害兒子,害乾爹……」
「誰毀堤了?誰要害你了?」楊金水的聲調出乎李玄意外的平靜。
李玄一愣,緊接著說道:「整個堤,九個大堰口都是兒子去年監管修建的,固若金湯一般,不可能,不可能會決口,可現在每個堰口都決了口……」
楊金水:「天底下哪兒有金湯一般的河堤?哪兒有金湯一般的堰口?」
李玄更愣住了,懵在那裡,怔怔地望著楊金水。
楊金水的聲調突然變得柔和了:「芸娘,你起來去拿我的衣服給他換上。」
聽到這句話,剛才還滿眼驚惶的李玄眼睛一下直了,透過楊金水的身側向大床裡邊望去。
一個苗條的女人的身影從楊金水背後的大床上懶懶地爬起來了。
——原來就是在織造局大廳堂披著絲綢的那個美人!
這時的芸娘穿著一件竟比楊金水裡邊的那套睡衫更薄的蟬翼絲衫,飄飄地下了床,也不看他們,徑直到一旁的大櫃邊,打開櫃門,拿出了一套楊金水的衣服,往一旁的椅子上一放,又走到床邊,懶懶地爬了進去。
李玄也不敢再多看那芸娘,只好低著眼還跪在那裡。
楊金水:「還不起來,把你那身濕皮剝了。」
那李玄還是跪在那裡:「乾爹,九個縣哪!要是淹了,兒子這顆頭……」
「死不了你。」楊金水有些厭煩了,「起來,換了衣就待在織造局,哪兒也不要去。」
李玄懵懵懂懂地站了起來,突然像是一下省了過來:「這個事乾爹知道?」
「知道什麼?」楊金水目光一冷。
李玄打了個顫:「我、我也不知道知道什麼……」
楊金水:「不知道就是你的福!我可告訴你,有些事不上秤沒有四兩,上了秤一千斤也打不住。我們是宮裡的人,只管老祖宗交代下來的事,地方上的事,捅破了天也讓他們地方衙門的人自己跟自己踹被窩去。這幾天河道衙門你也不要去了,淹田死人,你都在這兒待著。」
李玄這時還有什麼不明白,立刻接道:「那乾爹得趕緊給兒子挪個位子。」
楊金水:「已經給老祖宗報上去了,等老祖宗的安排吧。」
「兒子明白。」李玄這一句答得總算有些響亮了,這才爬了起來,到椅子前珍寶般捧起那套衣服,偷偷地深吸了一口氣,接著乾咽了一口唾沫,卻還賴在那裡,接著就去解衣襟上的帶子。
「這裡是你換衣服的地方嗎?」楊金水冰冷的聲調甩了過來。
「兒子該死。」李玄不敢再解衣帶,捧著那套衣服向門邊走去,走到門邊又停住了,回頭看了一眼楊金水,又看了一眼楊金水的背後,說道:「多謝乾爹,多謝乾娘……」
楊金水:「去吧。」
李玄這才邁過門檻,輕輕地將門帶上。
農諺雲,「狂風不終朝,暴雨不終夕」,而洪水往往漲於暴雨之後。明嘉靖四十年新安江的端午汛就是這樣,暴雨鋪天蓋地下了一天,在半夜時分終於停了。可接下來幾天,上游千山萬壑的山洪都將傾入新安江河流,水位將不斷上漲!
雨停了,濤聲更大了。天還是黑沉沉的,無數的火把在淳安境內的新安江大堤上閃爍,在濤聲的巨吼中明滅不定,那樣的無力,那樣的弱小。無數的兵士,還有許多百姓扛著沙包,抬著沙包向著巨大的湍流聲方向疾跑!
和著濤聲,轟鳴的湍流聲是從堰口的閘門發出的。堰口,閘門兩側那兩道決口已有五尺來寬,江中的洪水正轟鳴著往這兩道決口裡沖擠,兩道洪流洶湧地衝過決口撲向大堤那方的農田!
幾隻火把光下,戚繼光和譚綸都站在決口邊上。
沙包在決口邊的大堤上已經壘成了一道牆。
一排士兵站到了壘成牆的沙包邊上,還有一些青壯的百姓也站到了沙包牆邊上,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戚繼光。
戚繼光:「準備下包。」
士兵把長槍的柄端同時插入了最底下的沙包堤面,用肩扛住了槍桿。
一些青壯的百姓也把竹杠插到了沙包的底下,用肩扛住了竹杠的上部。
「下包!」戚繼光一聲令下。
一面牆似的沙包同時傾入了決口。
無數的目光望向決口。
那麼多的沙包,傾入決口卻像一把撒進沸鍋的鹽,立刻被激流沖得無影無蹤!
無數雙目光立刻黯淡了!
「再扛!」戚繼光的臉冷得像一塊鐵。 那麼多士兵,那麼多百姓立刻又急跑起來。
這一邊,幾隻火把光下站著總督署的親兵們,他們的前面,面對大河的堤邊,孤獨地站著胡宗憲。
譚綸這時悄然走到了胡宗憲的身邊。
「堵不住嗎?」胡宗憲顯然感覺到了走到背後的譚綸,依然望著黑沉沉奔騰洶湧的河流,聲音十分低沉。
「事先毫無準備,堵不住是意料中事。」譚綸的情緒卻十分激憤,「九個縣,九個堰口,我們這裡堵不住,那八個堰口更堵不住。他們要的就是這個結果!」
胡宗憲:「那天馬寧遠給我送山參,我就應該想到的。幾百萬生民,千秋之罪呀……」
「如此傷天害理,遍翻史書,亘古未有!任誰也想不到……」譚綸接道,「看這個樣子,得分洪。」
胡宗憲一凜,沒有立刻接言。
譚綸:「淹九個縣,不如淹一個縣、兩個縣。到時候賑災的糧食也好籌備些。」
胡宗憲:「元敬也這麼想嗎?」
元敬是戚繼光的字。譚綸緊接著答道:「也這麼想。但這個決心要你下。」
胡宗憲又沉默了,良久才說道:「對淳安、建德的百姓也不好交代呀。」
譚綸:「先盡人事。元敬準備讓兵士們跳到決口裡去堵一次。能堵上,便九個縣都讓人去堵。死了人還堵不上,對百姓也是個交代。」
胡宗憲慢慢轉過了身子,火把光下那張清癯的臉更顯憔悴了:「那也得趕緊疏散百姓。」
譚綸:「已經安排了,好在四處是山,百姓疏散很快。」
胡宗憲的目光慢慢望向決口方向,就在這時,那邊傳來了戚繼光的下令聲:「結成人牆!跳下去,再推沙包!」
胡宗憲一凜,譚綸也是一凜。
胡宗憲大步向決口走去。
譚綸,還有那些親兵隊緊跟著走去。
決口邊,一排壘起的沙包牆上赫然站著一列士兵,手臂挽著手臂,在等待著戚繼光下令。
戚繼光沒有下令,顯然在等著胡宗憲最後的決心。這時望著大步走來的胡宗憲,他的目光中也透著悲壯。
胡宗憲走到戚繼光面前:「這些弟兄的名字都記住了嗎?」
戚繼光沉重地點了下頭。
胡宗憲:「如有不測,要重恤他們的家人。」
戚繼光又沉重地點了下頭。
胡宗憲抬起頭面對站在沙牆上那列士兵,雙手一拱,大聲地:「拜託了!」
「是!」那列士兵依然面對決口,從他們的背影上傳來齊聲的應答。
戚繼光那隻手舉起了,沉重地:「下包!」
那排士兵一聲大吼,手挽著手齊聲跳了下去!
火把光的照耀下,許多人的眼睛睜大了,許多人的眼睛閉上了。
胡宗憲也閉上了眼睛。
緊接著,扛著槍桿準備撬包的士兵都把目光望向了戚繼光。
戚繼光的目光卻緊盯著決口中的士兵。
巨吼的湍流中,士兵們的那排人頭轉眼沉了下去。
戚繼光的心猛地一沉,緊接著他的眼又亮了。
湍流中,人頭又浮了上來,手臂緊緊地連著手臂,但整排人很快被激流向後衝擊!
「下包呀!」湍流中似是那個領頭的隊長拚命大喊,可喊聲很快便被湍流吞沒。
扛著槍桿準備撬包的士兵們又都緊盯著戚繼光。
戚繼光舉著的那隻手慢慢放下了:「放繩索,救人!」
立刻便有十幾個士兵把早已準備的繩索拋入決口。
可那排人頭又不見了,沉沒在巨大的湍流之中!
整個大堤死一般的沉寂,只有濤聲和湍流聲。
面對決口,一些百姓跪下去了,接著所有在堤上的百姓都跪下去了。
火把照耀下的戚繼光這時也閉上了眼睛,幾滴淚珠從眼角滲了出來。
「我們上!」突然在百姓群中一個聲音響起,接著那人站了起來,是那個曾被馬寧遠抓走的齊大柱。
齊大柱對著那些青壯百姓:「輪也輪到我們了!是漢子的跟我上!」
說著,齊大柱大步走向沙牆。
十幾個青壯漢子緊跟著他走向沙牆。
胡宗憲的目光!
戚繼光的目光!
譚綸的目光!
胡宗憲望向了戚繼光,向他搖了搖頭。
戚繼光立刻走到沙牆前面,擋住了齊大柱那十幾個人。
齊大柱一條腿跪了下去,跟著他的那十幾個人也都跪了下去。
齊大柱:「戚將軍,那邊都是我們的父母和我們的妻兒,要跳也應該我們跳!那天,你把官兵弟兄帶走不踏我們的青苗,我們就已經認你了。你就把我們也當你軍中的弟兄吧!」
戚繼光:「你就是那天帶頭鬧事的那個人?」
齊大柱:「是。」
戚繼光:「知不知道那天在總督衙門是誰放了你們?」
齊大柱:「知道,是總督大人。」
戚繼光:「知道就好。那我們就都聽總督大人的。總督大人有話要講,你們先起來,叫父老們都起來。」
「是。」齊大柱大聲回應著站了起來,「鄉親們都起來,總督大人有話要對我們說。」
百姓們都站了起來。
火把光的簇擁下,胡宗憲走近了一堆沙包,戚繼光伸手攙著他,把他送了上去。
胡宗憲望著眼前的那些滿臉泥水的漢子,望著那些明明滅滅的火把,他張口想說什麼,但喉嚨突然被哽住了……
此時沈一石的大客廳里,一張大圓桌,擺了酒筷,菜也已經上了幾道。
幾個人卻還坐在大廳兩側的座位上,顯然在等著誰。
一個長隨疾步走了進來,趨到鄭泌昌身後低言了幾句。鄭泌昌眼中掠過一絲不快,可也就是一瞬間,接著站了起來:「楊公公不來了,我們給馬大人他們三個壓驚吧。」
何茂才的不快卻立刻發泄了出來:「他是掌纛的,這個時候要決斷大事,他倒不來了,這算什麼?」
他的這幾句話立刻在馬寧遠、常伯熙和張知良身上起了反應,三個人臉上都顯出了陰鬱,悶悶地站在那裡。
還有個沈一石,臉上也掠過了一絲憂疑,可也是很快便消失了,還和平常一樣,平和地望向鄭泌昌和何茂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