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高拱的眼瞟向了徐階,毫不掩飾心中的不滿:「當時奏疏都送到了內閣,送到了徐閣老的手裡,徐閣老要是直接拿著去見嚴嵩,嚴嵩也不能不給徐閣老看。他們也就做不了手腳。徐閣老,不是晚生冒犯,『諸葛一生唯謹慎』,可多少事就壞在『謹慎』二字上。」
徐階的臉騰地紅了,裕王和張居正也不好在這個時候去望他。沉默一時變成了尷尬。就在這時一陣孩子響亮的哭聲從內室傳來,裕王大聲地對內:「怎麼回事?這麼多人連個孩子也哄不好!」
一個宮女從內門急忙出來了,低頭答道:「皇上下午來,這時正給世子試著戴禮冠,一戴上就哭。」
裕王:「哭就不戴了嗎?還有一個時辰皇上就到了,告訴李妃立刻讓世子穿好禮服。府里府外怎麼就沒有一個人替我分點愁!」
「是。奴婢這就去稟告王妃。」那個宮女慌忙又走了進去。
坐在這裡的三個師傅當然聽出了裕王話中的弦外之音,尤其是徐階,也不知裕王這話是不是接著高拱剛才那個意思說的,只好站了起來引咎自責了:「肅卿剛才責備的是,王爺要是也這樣想,臣這就去嚴府,問一問胡宗憲的奏疏到底說的什麼。」
「我並無責怪師傅們的意思。」裕王也感覺到自己剛才那句話說重了,「我只是心煩。說來讓人傷情。身為皇子,我還不如你們。記得上次見皇上已是兩年前的事了。今天皇上來,我也是沾的孩子的光。江山社稷,我替父皇分不了憂,還有什麼理由責怪你們。聖駕快到了,師傅們都回去吧。浙江的事可為不可為都改日再說吧。」說著站了起來。
高拱和張居正也都站了起來。
三人本是想搶在皇上聖駕到來之前商議如何進言的,現在卻弄得裕王和徐閣老都心情灰暗,不歡而散,高拱也有些後悔,說道:「王爺也不要心煩,閣老也不要見怪,我只是擔心而已。嚴嵩、嚴世蕃他們會不會把胡宗憲那道奏疏淹了,下午皇上一來,王爺也許就能知道。」
裡邊,世子的哭聲更加響亮了。裕王把三個人送到了門邊。
目送著三人的背影遠去,裕王轉過了身,剛要向內室走去,李妃已經抱著還在大哭的世子走出來了。
一個宮女手裡捧著一頂細小的鑲珠禮冠跟在後面,滿臉的汗。還有一個奶媽,幾個宮女都跟了出來,臉上也都流著汗。
裕王望了一眼抱到面前的孩子,又憂急地望了一眼門外的天色:「皇上說話就要到了,一頂帽子也戴不好!你們都是幹什麼的?」
孩子的哭聲在李妃的搖哄下小些了,可等那宮女戰戰兢兢想把帽子給他戴上時,哭聲又大了起來,那宮女嚇得又把手縮了回來。
李妃望著裕王:「這孩子平時就馮大伴哄得住,我想只有叫他來了。」
裕王顯然一聽這個名字便有些厭惡,想了想,將手一揚:「反正下午他也得在場。叫他來吧。」
不一會兒,宮女領著馮保從院中疾步來了。也就幾個月,馮保明顯像變了個人,一身灰色的粗布長衫,腰間系著一根藍色的粗布帶子,一臉的風塵,一臉的恭謹。
還在門外,馮保就跪下了,重重地磕了個頭:「奴婢馮保給王爺、王妃磕頭了。」
裕王不知什麼時候手裡已經捧著一本書,這時坐在書案前看著,沒有理他。
李妃接過話來:「快進來吧,哄哄世子,讓他把禮冠戴上。」說著她把孩子遞給奶媽,示意奶媽抱過去。
「是。」馮保又磕了個頭,這才輕步走了進來。
奶媽抱著世子走近馮保,馮保卻又低下了頭,對李妃:「奴才身上臟,怕……」
李妃:「都什麼時候了?快抱著哄吧。」
「是。」馮保這才伸出手接過世子,雙手捧著,讓孩子的臉看向自己的臉,「世子爺,世子爺,是奴婢大伴來了。」
說來也怪,那孩子看見馮保那張笑臉竟立刻收住了哭聲,兩隻小眼睜得大大的,直望著他。
奶媽和宮女們都立刻舒了一口長氣,露出了些疲倦的笑容。
李妃臉上也露出了些笑容,不經意地望向裕王。裕王卻頭也沒抬,仍在看他的書。
李妃又望向馮保:「想法子讓世子戴上禮冠。」
馮保:「是。」
那個宮女立刻捧著那頂鑲珠禮冠遞了過去。
那孩子像是嚇怕了,剛才還好好的,見到那頂禮冠又大聲哭了起來。
裕王這時把書往案桌上一擺,十分不耐煩地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門口一個太監跪下了:「稟王爺王妃,皇上御駕已經離宮了。前站的儀仗都到王府門口了。」
孩子還在大聲哭著,所有的人都更急了。
裕王甩了一下袖子,大步走了出去。
「快!一定想法子讓世子戴上禮冠。」李妃真的急了。
「那奴才就失禮了。」馮保捧著孩子慢慢蹲了下去,然後兩腿跪在地上,「喵喵」兩聲,學著貓叫,接著彎腰把孩子背朝地臉朝天地抱著,一邊跪走著,一邊叫著。
孩子很快就不哭了,慢慢還露出了笑臉。
馮保對那宮女道:「把禮冠給我,想法子戴在我的頭上。」
那宮女有些猶豫了,望向李妃。
李妃:「去,照著做。」
那宮女這才走了過去,將那頂小禮冠頂在馮保的頭頂上。
孩子的禮冠當然小,在他頭頂上也就佔了小小的一塊,好在系帶還長,那宮女把系帶在馮保的下顎上繫緊。
馮保又彎下了腰,還是那樣抱著孩子,跪走著學著貓叫,又學著狗叫,有意將頭頂那頂禮冠搖得刷刷直響。
孩子這時看見那頂禮冠不哭了,被馮保逗得還在笑著。
馮保在看著孩子的眼睛,發現孩子的眼睛一動不動直盯著他頭上的禮冠。
馮保彎著腰說道:「可以給小王爺戴禮冠了。讓奶媽來戴。」
李妃使了個眼色,奶媽走了過去,取下馮保頭上的禮冠。 馮保一邊輕輕搖著世子,一邊拉長了聲學著貓叫。
奶媽小心翼翼地把禮冠戴到世子頭上,一個宮女連忙過去輕輕將系帶繫上。
馮保還在學著貓叫,世子還在笑著。
「真要命。」李妃出了一口長氣,這才在身後的椅子上坐了下去,「趕緊準備,迎駕吧。」
從中門到寢宮六進十二道門都敞開著,縱深看去,一直能看到六進一十二道門外都站滿了儀仗人眾!
嘉靖還是那個嘉靖,離了宮依然穿著一件寬袍大袖的便服,頭上只系著一根道巾,這時已坐在寢宮正中的椅子上,面上浮出難得一見的慈笑。
呂芳也笑著,就站在嘉靖身後的左邊。
三跪九拜畢,裕王含笑低著頭站在嘉靖身前的左邊,李妃也含笑低著頭站在嘉靖身前的右邊。
寢宮正中跪著馮保,他雙手捧著世子面朝著嘉靖。
這世上也許真有「福至心靈」,也就那麼幾個月大的孩子,這時望著前面那個陌生的老人,不但不哭不鬧,而且緊盯著嘉靖的臉直笑。
也就是這麼一笑,喚起了嘉靖因修道而淡漠了多年的親情,這時他居然也拍了一下掌,伸開了雙臂。
裕王連忙從馮保手裡接過世子,捧給嘉靖。馮保立刻爬起,躬著腰望著地退了出去。
嘉靖笑望著那孩子,那孩子在他手裡也還是笑著。
李妃一直低著頭,這時也不知道情形如何,一顆顆汗珠便從額間滲了出來。
嘉靖把孩子抱在腿上坐下,這時望向李妃:「你有功。朕要賞你。」
李妃也不知嘉靖是在對自己說話,依然低著頭。裕王連忙提醒:「王妃,父皇是在跟你說話。」
李妃這才連忙跪了下去:「這都是列祖列宗之德,是父皇敬天愛民的福報,兒臣妾何敢言功。」
嘉靖的面色更好看了:「有功就是有功。朕也不賞你別的,你娘家出身貧寒,朕就給你父親封個侯吧。」
李妃竟愣在那裡。
裕王這時挨著她也跪了下來:「兒臣代李妃一門磕謝父皇天恩!」說著磕下頭去。
李妃這時也才省過神來,跟著匍匐下去。
裕王磕了頭欲站起時見李妃仍然磕在那裡,便挽著她站了起來。
嘉靖這才發現,李妃竟在哽咽,滿臉是淚。
嘉靖:「好事嘛,不要哭。」
李妃強力想收回哽咽:「兒臣、兒臣妾失禮了……」
嘉靖這時慈心大發,對身後的呂芳道:「今年江浙的絲綢多了,賞十萬匹給李妃的家裡。」
呂芳立刻答道:「是。奴婢回宮就給江南織造局傳旨。」
李妃這時又要跪下謝恩,嘉靖連忙說道:「不用謝恩了,替朕把皇孫好好帶著。」說著抱起了身上的孩子,裕王連忙過去,接過了孩子,遞給李妃。
呂芳這時抓住時機在嘉靖耳邊說道:「大喜的日子奴才再給主子報個小喜,江南織造局這回跟西洋的商人一次就談好了五十萬匹絲綢的生意。」
嘉靖聽后神情果然一振:「五十萬匹賣到西洋是多少錢?」
呂芳:「在我大明各省賣是六兩銀子一匹,運往西洋能賣到十五兩銀子一匹。每匹多賺九兩,五十萬匹便能賺四百五十萬兩。」
嘉靖:「好事。浙江那邊產的絲能跟上嗎?」
呂芳故意沉吟。
嘉靖:「嗯?」
呂芳:「胡宗憲有個奏疏,說的就是改稻為桑的事,今早送到內閣,嚴嵩是剛才離宮時送到奴婢手裡的,本想回宮再給主子看。」
嘉靖是何等精明的人,一聽便知話中有意:「是不是改稻為桑遇到了難處,向朕訴苦?」
呂芳:「聖明無過主子。」
嘉靖:「訴苦的話朕就不看了。有苦向內閣、向嚴嵩訴去。」
「是。」呂芳大聲答著,有意無意看了一眼裕王。
裕王這時面容動了一下,卻依然低頭站在那裡。
嘉靖站了起來:「今天的晚膳朕就不回宮吃了,在這裡討一頓齋飯吃吧。」
裕王立刻躬身答道:「兒臣等叨天之恩,謹陪父皇進齋。」
胡宗憲的奏疏原封不動又退回了嚴府,皇上居然看都不看,嚴嵩試圖讓皇上當著裕王表態的謀算落空了,但畢竟這道奏疏向皇上呈過,既有旨意讓自己辦,也只好交給嚴世蕃,讓他們謹慎去辦。有了這個來回,嚴世蕃便甩開膀子幹了,哪裡還理會什麼謹慎不謹慎,連夜將羅龍文又召到了府中。一見面,也不說話,只是興奮地來回踱步,羅龍文也鬧不清胡宗憲奏疏這一趟來回的過程,只好坐在書案前,滿臉期待地望著嚴世蕃。
「你這就再給鄭泌昌、何茂才他們去封信。」嚴世蕃一邊走一邊說道,「告訴他們不要理胡宗憲,按我們原來議的那個方案放開手去干。死活也就端午汛這一個機會了,決掉新安江那些閘口,先把那九個縣淹了,然後讓那些絲綢大戶準備好糧食買田。買完田立刻給我種上桑苗,我今年就要見蠶絲。」
羅龍文:「明白。胡宗憲那道奏疏皇上是怎麼回批的?」
「胡宗憲的奏疏皇上沒有看,這就叫原疏擲回!正好,內閣給他寫個駁回的公文,我親自來擬。老子得讓他明白,他頭上只有一片雲,這片雲就是我們嚴家!」嚴世蕃停止了踱步,「咳」的一聲,哈出了喉間那口濃痰,一口吐去,好大的勁道,直吐到了一丈多遠門外的院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