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2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24)
第862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24)
「我……」楊希文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憋了好一陣而,才臉紅脖子粗地補充,「三日前,我家大帥和姓王的有約,在此一決生死。如今我家大帥已經來了,姓王的傢伙在哪呢?這是第一,第二……」
「我家王將軍早就來了,就磨快了刀,等著砍你家大帥伸脖子呢。至於在哪埋伏著,有你把頭探過來,李某就告訴你!」不等楊希文把話啰嗦完,李光進就粗暴地打斷。
「你,你,你……」楊希文氣得說不出話來。他身手照對方相去甚遠,斷不敢上前去送死。可問不出王洵的位置,又無法回本陣去向崔乾佑交代。進亦不是,退亦不是,哆嗦著在人群中發獃。
「算了,不逗你玩了,一點兒都不好玩!」李光進拍了拍坐騎,一個人向前跑了幾十步。嚇得楊希文等人紛紛退避。隨後,他又勒住了坐騎,將面孔正對崔乾佑的帥旗,舉刀施禮:「末將李光進,奉我家將軍之命,向崔乾佑老將軍致意!」
光是這份膽子,就足以讓楊希文等人羞死。崔乾佑不敢再讓降將們出去給自己丟人,帶了帶坐騎,在親兵的衛護下出陣,沖著李光進微微點頭:「老夫崔乾佑,有勞你家將軍掛心了!」
「不敢!」李光進又將橫刀向眉心處舉了舉,朝對方致以勇士之禮,「我家將軍知道崔老將軍為人磊落,必定不會忘記三日之約。他亦不敢令避老將軍鋒芒,令師長蒙羞。所以在此地布下了天羅地網,靜等老將軍蒞臨。以上都是我家將軍原話,李某奉命轉述。李某自己的意思沒那麼啰嗦,就一句,不怕死的,且隨我來!」
說吧,一撥坐騎,揚長而去。到了本陣也不停留,帶領著一眾部曲,直奔不遠處的小山丘。
「此子,此子……」崔乾佑楞了老半天,才明白李光進表達了什麼意思。這也算信守承諾?好像不能算,可誰有規定了,兩軍約戰,不準提前布擺好陣勢?可立刻帶領將士們循著李光印的腳步去追吧,誰又能保證前方真的沒有埋伏?那姓王的可是從不遵循用兵常規,什麼混招、楞招都敢往外使。
正在這一猶豫的功夫,耳畔突然傳來一陣低沉的戰鼓,「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猶如山洪迸發,令人不寒而慄。
抬頭向聲音來處張望,只見前方不遠處左右兩側的幾個丘陵間,煙塵滾滾,旌旗搖曳,不知道有多少兵馬正準備撲將過來。
「不好!」崔乾佑本能地意識到中了敵軍的埋伏,立刻返回本陣,將隊伍前段收攏成一個半閉的圓弧。巨盾在外,長矛在內,就地堅守。同時從隊伍末端分別派遣出兩千騎兵,命令他們去遲滯敵軍進攻。
兩支騎兵毫不畏懼地殺上,直撲鼓聲起處。片刻后,慘叫聲從丘陵後傳來,聲聲刺激人的耳朵。緊跟著,怒吼和痛罵聲響成了一片,楞聞聽者愈發覺得忐忑不安。當所有聲音都消失之後,寂靜的山丘后,兩支大燕國的騎兵氣急敗壞地跑了回來。一邊跑,一邊將手中的俘虜高高舉起:「懸羊,懸羊擊鼓。那邊根本沒有什麼伏兵,只有幾十頭羊,上百個陷馬坑!」
「沒伏兵,沒伏兵。我們又上當了。他們挖了陷馬坑,摔壞了好多弟兄!」
「嗯!」崔乾佑在馬背上晃了晃,差點沒直接掉下來。姓王的就這麼來赴約?這樣也配做封常清的嫡傳弟子?!「給我追。即便追到天邊,老夫也不能放過他」沖著李光進所部留下的煙塵,他大聲喝令,兩隻眼睛里一片血紅。
「追!!」此刻叛軍當中還有誰管什麼陣型不陣型,都想著儘快追上去,將李光進和王洵等人碎屍萬段。所有兵馬人人奮勇,爭先恐後,在大地上揚起滾滾黃煙。
李光進所部騎的都是河曲馬,一個個跑得飛快,轉眼之間,就已經跑出了四、五里地。崔乾佑麾下的大燕國將士也不敢落後,循著前頭戰馬留下的煙塵緊追不捨,轉眼也衝過了兩、三個山頭,將坊州城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別追了,別追了,我家將軍用兵如神,再追,你們就真的上當了。」李光進在一座土丘之上帶住坐騎,沖著土丘下氣喘吁吁的追兵們大聲叫囂。
「別追了,別追了,我家將軍用兵如神,再追,你們就真的上當了。」部曲們唯恐天下不亂,紛紛扯開嗓子,將李光進的挑釁一遍遍重複。崔乾佑帳下的將士們聽了,立刻如火上焦油。不顧身體和坐騎的疲勞,分頭包抄過來。
眼看著就要被人圍在山丘上,李光進唿哨一聲,帶著自家弟兄急衝而下。搶在敵軍的包圍圈合攏之前,跳了出去,繼續向西北方狂奔不止。崔乾佑帳下的將士不待主將法令,銜著李光進的馬尾巴,不離不棄。
轉眼間又跑出了四十餘里,雙方胯下的坐騎都沒了力氣,速度漸漸慢了下來。看著前方有一座小山,李光進撥馬衝上山坡。找了個顯眼的地方帶住坐騎,回過頭來,喘息著向身後喊道:「別,別,真的別追了。我沒騙你們。我家將軍給你們設了圈套,就等著你們鑽呢!」
「別,別,真的別追了。沒騙你們。我家將軍給你們設了圈套,就等著你們鑽呢!」弟兄們嘻嘻哈哈,再度將李光進的警示傳了出去。崔乾佑聞聽,一邊命人整隊,準備給李光進最後一擊,一邊派遣得力屬下帶人上前勸告道:「你家將軍言而無信,估計這會兒早跑沒影了。投降吧,崔老將軍答應保你一世榮華富貴!」
「我真的沒騙你們!」李光進急得直撓頭盔,「我家將軍也沒騙過你們。他說在黃帝陵等你們,就在那邊等你們。是你們自己沉不住氣,非要前來追我。追上我有什麼用,我不過是個跑腿的,怎麼也比不上坊州城裡的軍需物資重要。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再晚,就什麼都剩不下了!」
「你說什麼?」奮威將軍崔顥聽得真切,向山坡上跑了幾步,大聲追問。
「傻蛋!我家將軍去打坊州城了。你們不信,自己回頭看!」李光進搖了搖頭,滿臉憐憫。
「啊!」這回,崔顥終於聽清楚了。撥馬下山,向自家叔父崔乾佑稟明情況。還沒等他到達帥旗前,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喧嘩。抬頭向東南望去,只見一道濃煙直衝霄漢,烈焰夾著火星,頃刻間染紅了半面天空。
坊州城,被人給燒了。
可供三萬人消耗上半年的軍糧、器械,統統被王洵付之一炬。
「你,你,你……」崔乾佑瞬間就明白了對手的所有部署。什麼準時赴約,什麼故意挑釁,鬥不過是圈套的一部分而已。虧得自己還小心提防,虧得自己還身經百戰。一口氣沒喘上來,他從馬背上直墜而下,口中的鮮血,將盔甲和馬鞍染了個通紅。 「大帥!」眾將領齊齊撲上,再顧不得李光進,拚死搶救自家主將。
「早就提醒過你們。就是沒人相信我!」山坡上,李光進滿臉委屈地嘀咕了一聲,帶領著麾下弟兄,疾馳而去。
立馬華池水對岸,王思禮、呂崇賁等大唐將士如泥塑木雕般,一動不動。
無法勸阻王洵前往黃帝陵赴約,故而他們抱著必死之心悄悄尾隨而來。原本準備在安西軍落敗之時突然殺出,吸引崔乾佑的注意力,藉此給救命恩人們博取一絲撤退機會。誰料到,還沒等大夥開始渡河,便看到見了坊州城上那衝天火光。
五百人,他只帶了五百鐵騎。連同李光進所帶的疑兵加在一起,也不過是一千五百之數。居然硬生生地在崔乾佑的嘴巴邊上,將坊州城給奪了下來。此戰雖然沒殺傷叛軍一兵一卒,卻焚掉了崔乾佑的所有糧草輜重。失去了後勤補給,神仙也不敢再輕言戰事。而等到崔乾佑把下一批糧草輜重徵集齊備,靈武那邊,也早就重新調整好防禦部署了。
神來之筆,絕對的神來之筆!不愧是封常清的關門弟子!將老瘸子的本領學了個十足十!不,應該說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縱使封常清全盛之時,也絕對想不出如此妙招!當然,那個年代的大唐將領們也從沒被逼到以千把人挑戰二十倍於己的敵軍的地步。
此時此刻,所有語言都無法表達王思禮心中的佩服之意。南風夾著焦糊的糧食味道掠過河面,熏得人直想流眼淚。他卻將雙目瞪得滾圓,遲遲不願從火光方向挪開。
如果當日房琯帶領著大夥,也採用避實就虛的策略,而不是擺出什麼狗屁五方懸車星斗大陣的話,靈武唐軍會輸得那樣慘么?從崔乾佑與王洵兩度交手的表現上看,此人帶兵的本領其實算不上太高明?即便是王某,如果打起全部精神仔細應對的話,也不至於被殺到全軍盡沒的地步。可當日王某為什麼就沒勇氣制止房琯的愚蠢行為呢,是被潼關慘敗徹底打丟了自信,還是因為其他什麼東西?
答案很複雜,複雜到王思禮強迫自己不去細想。他旁邊的呂崇賁此刻心裡頭也是翻江倒海,揉了揉被煙熏得通紅的眼睛,瓮聲瓮氣地說道:「原來仗還可以這麼打!這也忒,忒他奶奶的……」
「不這樣打還能怎樣打?」明威將軍馬躍顯然誤解了呂崇賁的意思,轉過頭來,怒氣沖沖地打斷。「莫不成要把五百弟兄擺到崔乾佑的面前,結一個狗屁大陣,等著被他的人宰割么?那是你們家房大人才會幹的事情,別以為王將軍也跟他一樣傻!」
自打當日在死人堆中被翻出來之後,他就變得像個刺蝟一般,見到誰都想扎一下,除了救命恩人之外。此刻聽聞呂崇賁話裡頭似乎有不服之意,立刻又將渾身的倒刺豎了起來。
呂崇賁知道馬躍是因為當日民壯們被房琯用做消耗品的事情而遷怒,所以也不跟他計較,搖搖頭,低聲解釋:「我當然說的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覺得,王節度用兵的手法,用兵的手法很,很獨特。對,獨特。」仔細斟酌了一下用詞,他才繼續補充,「非常,非常別出心裁。不為時勢所拘束。比如今天,換了我跟他易地而處,我肯定不敢這麼干。第一,我怕自己不在戰場上露面兒,會給恩師丟臉。第二,我沒把握崔乾佑一定會中我的調虎離山之計,也沒把握這麼快就把坊州城給拿下來。」
「所以你就寧可把手下弟兄扔給崔乾佑去殺,只求保全你死去恩師的一個虛名!我要是你的恩師,肯定在九泉之下也得氣吐了血!」馬躍又皺著眉頭諷刺了一句,不過語氣比先前緩和了許多。「敵眾我寡,當然要使用一切可能的辦法。況且比起王節度來,姓崔的才應該更在乎他自己的名聲。否則,他也不會獃獃地在坊州城裡等到今天!」
最後半句話算是說到了點子上,引起了周圍一片共鳴。王洵以前在西域的戰績再顯赫,再輝煌,畢竟距離中原甚遠,給人的感覺不夠震撼,不夠真實。所以他的名聲遠不及崔乾佑、孫孝柘這兩位曾經多次擊敗過封常清和高仙芝的百戰宿將。比起后兩人來說,他才是貨真價實的無名小卒。一切都是零,所以打仗之時沒有任何負擔,也不用患得患失。
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大夥其實都想到了,卻誰都不便宣之於口。那就是,王洵和他的安西軍,至今還遊離在朝廷掌控之外。仗打得好,打得差,只需要對他麾下的弟兄們負責,而不必考慮朝廷上那些人的想法。換句話說,即便王洵今天不來赴約,需要承擔的,也不過是個「言而無信」的污名,不用考慮崔乾佑會不會暴怒之下,直撲靈武。更不用考慮太上皇李隆基和皇帝李亨這對父子的感受。相反,以目前這種態勢,王洵表現得越囂張跋扈,太上皇和皇帝陛下越不敢拿他怎麼樣,否則,一旦把他逼到叛軍那邊去,與安祿山裡應外合,大唐國殘存的半壁江山就要立刻土崩瓦解。
想明白了這一點,王思禮忍不住幽幽嘆了口氣,搖搖頭,低聲道:「此招,王節度使得,我等恐怕誰也使不得。無論事先想得到,還是想不到。各人有各人的緣法,某些事情,強求不來。」
「那也未必,只要拿得起放得下!」馬躍撇著嘴冷笑,對王思禮的想法沒有半點兒贊同。
「你馬將軍有本事,行了不?!!」另外一名黃臉將領忍無可忍,撇著嘴反擊。「也不是誰,當日才得了個四品將軍的頭銜,就感激得鼻涕眼淚一起往下淌。就差沒把舌頭貼到別人靴子尖上舔了!」
「當時馬某的確很蠢,卻不會繼續蠢下去!不像某些傢伙,被人賣了,還要繼續……」馬躍豎起眉頭,大聲反擊。眼看著二人就要吵起來,西北側貼著河灘的方向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的、的、的的,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整隊,整隊,準備迎戰!」王思禮大駭,趕緊招呼弟兄們整軍,以防崔乾佑惱羞成怒,把糧草被燒的怨氣發泄在自己頭上。就在此刻,沿河而來的騎兵大聲自報身份,「前面的可是王思禮大將軍,不要放箭。我們是李將軍,李光進將軍的人。剛從河對岸繞過來。我家將軍就在後頭,馬上就到!」
「是李光進那廝的部曲!」大夥已經跳到嗓子眼兒的心臟,瞬間又落回的肚子內,濺起一片酸水,「那廝運道好,居然搭上王節度的馬車,輕輕鬆鬆撈了一堆戰功。不像咱們,跟著房書呆,差點兒把命都搭進去!」
「那可不一定。我記得房琯派他去監視孫孝哲動向時,給了他一萬兵馬。而現在,他卻只帶回了一千掛零!」馬躍是跟誰都說不到一起,專門戳大夥的痛腳。
手中情報有限,眾人無法反駁他的話,也懶得反駁,一起策馬上前,迎接王洵和李光進二人的凱旋之師。翹著脖頸眼巴巴地等了好一陣兒,卻只看到了李光進那得意洋洋的面孔,根本不見王洵的蹤影。
「王節度呢?你怎麼自己回來了,王節度從坊州城撤走沒有?」王思禮心頭髮緊,迎上去,揪住李光進的馬韁繩追問。
他的級別比李光進高出許多,不由得後者不認真回應。「稟大將軍,按王節度的戰前安排,放了這把火之後,他會立刻帶隊向南走,以防崔乾佑狗急跳牆。末將估計他會從鳳凰谷一帶小路繞回汾州去。末將怕諸位等得著急,所以才特地趕回來彙報軍情!沒想到在這裡就遇上了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