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9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21)

  第859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21)

  兩名曳落河左右包抄,試圖夾死王思禮。混戰當中,他們胯下的坐騎無法衝起速度。被王思禮輕鬆地避開了一個,然後將另外一個開腸破肚。呂崇賁緊跟王思禮腳步,刀尖一挑,戳在了一匹戰馬的眼睛上。疼得戰馬人立長嘶,將背上的曳落河摔成了滾地葫蘆。


  安國將軍張俊身材靈活,跳過去,一刀抹斷地上曳落河的喉嚨。就在此時,有名騎兵從馬背上跳下來,雙臂抱住了他的肩膀。張俊扭腰,甩背,將騎兵像甩麻袋一樣甩向衝過來的敵人。兩名曳落河被他砸下了坐騎,第三人卻在落地前的瞬間,丟出了手中的狼牙棒,正中他的面門。


  「啊——!」受了傷的張俊發出野獸般的悲鳴,跌跌撞撞地揮著橫刀,沖入敵群。兩名騎兵被他砍斷了大腿,慘叫著落馬。一把橫刀也找上了他,從肩膀抹到腰間,噴出耀眼的赤紅。


  他扭頭看了看,將橫刀拋過去,砸中兇手的鼻樑骨。然後朝衝過來接應自己的王思禮等人咧了下嘴巴,仰面栽倒。


  「長卿!」王思禮疼得撕心裂肺,呼喊著張俊的表字,跳起來,將斷鼻樑骨砍落戰馬。早已砍成了鋸子的橫刀受不住力,嵌在敵人的屍體上斷成了兩截。他在落地的瞬間低頭抄起一桿無主的狼牙棒,將遞過來的數桿兵器全部砸飛到半空當中。


  周圍的壓力驟然增大,四處都是陌生面孔。王思禮揮動狼牙棒,砸碎一人的面門。隨後側身躲開踏過來的馬蹄,反手上撩,將馬背上騎兵的膝蓋砸得粉碎。


  騎兵慘叫著墜馬,沒等落地,就被衝過來的呂思賁等人剁成了碎塊。另一名曳落河近距離丟出套索,套住王思禮的胳膊。王思禮用力猛拉,搶在對手策動戰馬之前,將其扯落在地,然後大步衝上去,一棒將頭顱砸進了胸腔。


  又一名曳落河徒步欺進,雙手各揮一把包銅鐧,舞得像兩架水車。王思禮向後退了半步,然後跳起來,連人帶狼牙棒一道沖對方腦袋砸下去。棒上的鐵蒺藜和銅鐧表面撞在一起,火星飛濺。曳落河被震得口吐鮮血,狼狽退走。王思禮也吐了口血,從背後追上他,一棒砸折此人的脊梁骨。然後將狼牙棒當做暗器丟向距離自己最近的敵人,伸手奪過兩根銅鐧,舞出兩團光影。


  曳落河們紛紛退避,周圍的壓力瞬間變輕。緊跟著,耳畔隱約傳來了歡呼,王思禮收住腳步,迅速抬頭。只看見呂崇賁、吳冕、韓輝祖等人又向自己靠攏過來,個個臉上寫滿了悲憤。


  「來,再殺幾個,給長卿報仇!」他裂開通紅嘴巴,笑著發出邀請。早已懷了必死之心的眾將卻紛紛搖頭,用兵器向自家后軍指了指,嘴裡說不出任何話語。


  「怎麼了?!」王思禮迅速轉身回望,只見高聳的樓車上,早已不見了左相房琯的身影。幾名燕軍打扮的士卒沿著無人把守的樓梯快步上沖,先一刀捅破牛皮大鼓。再一刀,將大唐戰旗凌空劈落。


  「唐!」嶄新的旗面被風吹得在半空中展開,遮住眾人頭頂所有陽光。


  旗落,兵散!

  兵部尚書王思禮的臉色登時變得如同雪一樣蒼白。他先前之所以捨命帶隊逆沖敵軍,圖的就是給大夥創造一個相對從容些的撤退機會,卻萬萬沒有料到,左相房琯大人「撤退」起來,是如此的乾脆果決。


  帥旗倒了,主帥帶著身邊親信逃了,軍心和士氣一落千丈。這仗,再打下去還有什麼意義?!迅速向周圍看了一眼,王思禮用左手銅鐧指了指敵軍相對稀少東南方,大聲命令,「老呂,你帶著弟兄們從那邊衝出去。我帶著近衛隊給你斷後!」


  「末將斷後,大將軍先走!」素來對王思禮唯命是從的呂崇賁忽然轉了性子,搖搖頭,慘然而笑,「房琯那王八蛋逃回去后,肯定會把戰敗的責任全推到咱們頭上。末將嘴笨,說不過他。所以必須得大將軍自己回去跟他對質!」


  「對,末將掩護,大將軍先走!」其他幾名來自河西軍的老將,也紛紛出言附和呂崇賁。


  「你們?!」王思禮被氣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心裡卻明白屬下所言句句屬實。幾個月前潼關慘敗,逃回去的老太監邊令誠就把責任全推到了哥舒翰身上。房琯雖然讀了一肚子聖賢書,為人卻未必比老太監好哪裡去!

  就在這一猶豫的瞬間,壯武將軍韓輝祖已經挺身而出。「殺崔乾佑!」劈翻衝到自己面前的一名敵將,他刀尖斜指,大聲疾呼:「老子要去殺崔乾佑!不怕死的跟我來!」


  「殺崔乾佑!」「殺崔乾佑!」數百名漢子轟然響應,跟在壯武將軍韓輝祖身後,義無反顧地向敵軍帥旗沖了過去。


  正準備輕鬆收拾殘局的叛軍將士被沖楞了,慌忙阻止人手攔截。韓輝祖揮刀劈翻一個,又劈翻一個。沿著敵軍暴露出來的縫隙,奮勇前進,宛若一隻飛蛾,撲向了生命中最熾烈的終點。


  幾十名弟兄在他身側與身後倒下,還活著的,則踏著敵人和袍澤的血跡,繼續昂首前行。這一刻,他們的眼睛裡面沒有恐懼,也沒有怨恨,只有遮不斷、蓋不住也撲不滅的驕傲,獵獵燃燒。


  「剩下的人,跟著我!」又看了一眼韓輝祖等人那魁梧偉岸的背影,王思禮彷彿要把這一切刻在心裡般,重重點頭。然後,用銅鐧指向東南方,再度發出命令,「還活著的,跟我來。從這邊殺出去,別讓弟兄們的血白流!」


  「殺出去,跟著大將軍往東南方殺!弟兄們的血不能白流!」呂崇賁帶領幾名將領大聲重複,同時使盡全身解數,力求能組織起更多的人一道突圍。


  兩支隊伍朝著不同方向,迅速拉開距離。還沉浸在勝利喜悅中的叛軍措手不及,被沖開了一橫一縱,兩條血淋漓的大口子。在不遠處調兵遣將的崔乾佑察覺出王思禮的意圖,迅速做出調整。隨著一陣歡快的戰鼓聲,前去衝擊唐軍帥旗的燕趙精銳們,紛紛撥馬轉了回來,一隊隊奮勇爭先,狼群般從四面八方堵住了唐軍的去路。


  在敵我雙方都有準備的情況下,手持短兵器的步卒,很難擋住騎兵們的輪番攻擊。很快,壯武將軍韓輝祖身邊就沒有了弟兄。他拎著一把搶來的彎刀,繼續向崔乾佑的帥旗靠近,每前行一步,背後都留下一大灘血跡。


  崔乾佑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笑呵呵的看著他。既不躲避,也不上前迎戰。韓輝祖向前又沖了兩步,殺死兩名擋路的曳落河,自己身上也又多了一條傷口,與先前那些大大小小的傷口一起,慢慢抽走他最後的體力。


  一名曳落河拋出繩索,套住了他的肩膀。他伸出左臂挽住繩索,拖曳著繼續前進。得手的曳落河拚命磕打坐騎,牛皮搓的繩索在二人的僵持中迅速拉緊,迅速勒入韓輝祖的身體中,不斷發出咯咯的聲響,卻始終無法將他拖動半步。


  「投降吧,看你是條漢子的份上,我向大帥求情,饒你不死!」一名來自漁陽的將領不忍看韓輝祖繼續受折磨,低聲奉勸。韓輝祖回敬了他一聲冷笑,另外一隻手臂艱難地回過來,將已經砍豁了的刀刃在牛皮索上來回拉鋸。眼看著皮索就要被割斷,又有幾名曳落河衝上前,在他身上又加了四、五道束縛。韓輝祖掙扎了幾下,發現在劫難逃。咬了咬牙,調轉刀頭,用手抓住前半截刀刃,狠狠插進了自己的小腹。


  「噗!」血光濺起半人多高。幾名手持皮的曳落河不解地看著繩索中的唐將緩緩倒下,眼睛里充滿了困惑。


  「別割他的首級!」崔乾佑也被唐將的英勇嚇了一跳,擺擺手,斥退涌到屍體旁邊的幾名親信,「放開他,等打掃完戰場,找人認一下他的名字,厚葬!」 「諾!」親信們答應一聲,怏怏地退了回來。崔乾佑望著地面上的屍體嘆了口氣,又繼續吩咐,「傳我的命令。別再耽誤功夫。凡是不肯棄械投降者,直接亂刀砍死。」


  「諾!」周圍的親信答應一聲,用號角將命令傳遍整個戰場。「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隨著一陣陣鬼哭般的角聲,曳落河與燕趙精銳們再度改變戰術。不再奢求能活捉王思禮等人,而是準備用最快速度結束戰鬥。


  突圍的道路,瞬間變得艱難了十倍。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四、五條,甚至更多的生命。每解決一波擋路的敵軍,身邊的弟兄們都會倒下厚厚的一整排。王思禮奮不顧身地廝殺著,奔走著,身上的血水如溪流般往下淌。根本分不清那些是敵人的,那些是他自己的。他身邊的呂崇賁和吳冕兩個也是渾身是血,跌跌撞撞,隨時都可能倒下。


  可殺過來的叛軍卻越來越多,越來越狡猾。他們像狼群一樣互相配合著,忽遠忽近,抽冷子便在隊伍中狠狠撕下一大塊血肉。每一次,都試圖將突圍者的隊伍,推向徹底崩潰的邊緣。


  「大唐!」王思禮仰天大叫,銅鐧前指,迎著敵軍的戰馬沖了過去。「大唐!」呂崇賁帶著百餘名老兵緊緊跟上,用血肉之軀,迎向叛軍的馬蹄。


  沖不出去了,這一刻,所有明白了自己處境的人都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求能捍衛大唐男兒的尊嚴。哪怕死,也要面對的敵人,而不是轉過身,在背後留下恥辱的印記。


  迎面撲過來的曳落河們喜出望外,迅速拉了幾下韁繩,準備直接用戰馬將這些不要命的對手踩扁。王思禮搶在被敵軍坐騎撞飛之前,向旁邊避了半步,然後蹲身橫掃,用銅鐧砸哲了兩根馬腿。


  馬背上的曳落河措手不及,慘叫著跌落。呂崇賁揮刀劈過去,將其直接開腸破肚。周圍的老兵們也湧上前,或者被戰馬踩成了肉醬,或者在千鈞一髮之際砍斷了馬腿。敵我雙方攪在一處,血肉橫飛。


  定遠將軍吳冕頭盔被戰馬踢飛,整個人仰面朝天摔倒。就在對手準備給他最後一擊之時,他又突然從血泊地跳了起來,拉住對方掃過來的刀刃,奮力下扯。同時將手中的橫刀貼著對方的胳膊捅了過去。「啊!」得意忘形的敵將被捅了個腸穿肚爛,慘叫著墜馬。吳冕跌跌撞撞地跑了幾步,抓住戰馬的鬃毛,一躍而上。然後揮舞著橫刀,沖往敵軍最密集的地方,一邊沖,一邊大聲吼叫:「漢兵出頓金微,照日明光鐵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雲騎騑騑……」


  他已經是強弩之末,吼叫聲里沒有半分破陣樂的壯美之感,卻令所有聞聽者,心中寒意頓生。


  「蹙踏遼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飛……」定遠將軍吳冕前沖,前沖,如痴如醉。他彷彿又回到了當年投筆從戎,準備到塞上博取功名的少年時光。那時的大唐,跺一跺腳,連天山頂上的萬年積雪,都要悄悄打個冷戰。


  「少年膽氣凌雲,共許驍雄出群。匹馬城南挑戰,單刀薊北從軍……」定遠將軍吳冕唱著大唐軍歌,永遠沉睡進千秋家國夢裡。兵部尚書王思禮抹了把臉上的血與淚,笑著向剩下的弟兄們發出邀請,「走吧,咱們一起回天山!別讓吳兄弟等太久!」


  「走吧,咱們一起回天山!」呂崇賁大笑,舉刀站到王思禮身側。其餘百十名弟兄笑著抹乾各自的面孔,搶在下一波敵軍衝過來前,與王、呂兩位將軍背後重新結成一個小三角攻擊陣列。


  「漢兵出頓金微,照日明光鐵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雲騎騑騑……」不知是誰開的頭,後面的人齊聲吟唱。這首曲子太熟悉了,將士們幾乎無人不會。即便是對面的叛軍,也有很多人曾經唱過,至今無法忘記歌詞與曲調。


  「蹙踏遼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飛……」。三角形攻擊陣列緩緩前推,緩緩走向大唐軍人的迷夢。所過之處,神鬼避易。


  「少年膽氣凌雲,共許驍雄出群。匹馬城南挑戰,單刀薊北從軍。一鼓鮮卑送款,五餌單于解紛……」


  「走吧,別怕,咱們一起回天山!」


  「走吧,一起回天山!」


  「……一起回天山……」


  這首《破陣樂》據說是大唐太宗皇帝為秦王時所做,後來又在東征高句麗時重新填寫了歌詞,曾經一度成為大唐軍隊的軍歌。幾乎每一名奮戰在大唐旗幟下的將士都能隨口吟唱。而因為歌詞中屢屢出現遼河、燕山、薊北等字樣,在安祿山的范陽軍中,更是深入人心。很多將士可以說從小聽著這首戰歌長到大,已經把其中內容深深地刻進了骨頭裡。此刻突然從敵人口中聽到熟悉的旋律,心中沒來由地湧起一股酸澀之意,揮刀的速度,於不知不覺間就慢了下來。


  只有少數曳落河,情緒根本不為戰歌所動,繼續沒心沒肺地向著殘兵猛衝。然而此刻唐軍已經是情急拚命,他們也沒多少便宜可戰。每殺死一名對手,自己也要付出相同的代價。


  眼看著弟兄們的士氣越來越低,崔乾佑心裡很是不滿。皺了下眉,他沖著身邊的親信吩咐,「吹角,命令秦德綱他們幾個儘快……」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一句話沒等說完,便被一陣凄厲的號角聲打斷。緊跟著,有縷黃褐色的煙塵從背後滾了過來,直撲崔乾佑的本陣。跑在煙塵之前的,則是幾名後背上插滿了羽箭的斥候,一邊咬著牙苦撐,一邊用角聲示警,「敵襲,敵襲,唐軍從背後殺過來了,唐軍從背後殺過來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顧不上再誅殺戰場上的殘兵敗將,崔乾佑立刻命人吹響號角,示意全軍向自己靠攏。哪裡還來得及?!沒等戰場上的大部分將士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煙塵已經衝到距離崔乾佑一百步之內,帶隊的武將手起一錘,將領著衛隊衝上來擋路的燕軍某將掃於馬下,隨即又是幾錘,將叛軍倉促組成的迎擊陣列搗出了一個巨大的黑窟窿。


  沿著黑窟窿的邊緣,五百餘名精銳騎兵蜂擁而入。每個人身上都穿著精鐵打造的猴子甲,胯下大宛良駒像火炭一般紅。不遠方,則有更多的騎兵結隊沖了過來,不計其數,馬蹄掀起的塵煙直接遮斷了半邊天空。


  「攔住他,攔住他們!」從來沒有一刻距離死亡如此之近,崔乾佑嚇得魂飛天外。連連揮動令旗,將身邊能派的將士全都派了出去。曳落河、燕趙精銳、部族武士、還有連鎧甲都沒穿的輜重兵。為的就是將那名持錘的將軍擋住,給自己多爭取一點應變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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