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3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15)
第853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15)
這,已經等同於變相認可嚴庄先前的部分建議了。後者受寵若驚,趕緊笑著將命令記了下來。接連解決了幾件煩心事兒,安祿山也覺得肩膀上的壓力減輕了不少,笑著伸了個懶腰,大聲道:「讓崔乾佑不要太著急封王,朕聽人說,李亨那小子正準備把他阿爺架空了,自家在窮鄉僻壤關起門來當皇帝。崔乾佑最好看準時機,等李亨那邊宣布即位了,再帶兵殺過去。一則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二則也給李隆基老兒賣個好,安某在幫他教訓不孝兒子!嘿嘿,就是不知道,那老貨肯不肯承安某人這份情!嘿嘿!」
「嘿嘿嘿!」嚴庄陪著一陣奸笑,目光轉向北方,滿臉輕蔑。[2]
「啊嚏!」啊嚏!」剛剛入秋,天氣還沒來得及轉冷,大唐監國太子李亨,卻不斷地打噴嚏。每一個噴嚏下來,都是涕泗交流,頭暈目眩。
這日子過得太艱難了,也不怪他的身體承受不住。前陣子從長安一溜煙跑到靈武,在路上連號稱能日行八百里的寶馬良駒都跑死了十幾匹。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了個相對安全的地方,氣還沒等喘勻,卻又聽聞朔方軍為了著急入衛長安,不幸被史思明父子從背後追殺,大敗虧輸的消息。
登時間,李亨嚇得魂飛天外,恨不得擺起車駕,繼續向西北跑。虧得房琯、杜鴻漸、魏少游、崔漪、李涵、裴冕等一干勛臣宿將力諫,才勉強答應暫留數日,繼續觀望動向。
正所謂人有旦夕禍福,就李亨等人惶恐不可終日的當口,彷彿晴天打了霹靂般,一個好消息將所有人驚得目瞪口呆。安西軍採訪使,大宛都督王洵王明允,帶著所部萬把疲憊之師,竟然於永樂原大敗孫孝哲,陣斬敵軍將士七千餘人,俘獲戰馬、鎧甲、輜重不計其數。孫孝哲狼狽退走,從奉天城一路跑回了長安。安西軍乘勝追擊,差點兒連長安都給奪回來。
緊跟著,原本不以武事見長的陳倉縣令薛景仙也一鳴驚人,借著京畿道附近人心惶惶的當口,將先前入侵到扶風千餘叛軍一鼓腦全殲,砍下來的人頭裝了整整三大車。而孫孝哲忌憚王洵抄他的老窩,居然連屁都沒敢放一個,硬捏著鼻子認下了這場侮辱。
這下,整個靈武可就震動了。百官們都說,是大唐天命不絕,所以屢有賢臣良將出世。至於這個屢字么?就有發揮空間了。薛景仙大人原本就是太子的嫡系,當然算是一個。從大宛萬里回援的王洵王明允雖然態度模糊,但跟李亨這邊也沒什麼舊怨,勉強也算是一個。剩下的,房琯、杜鴻漸、魏少游、崔漪、李涵、裴冕,能在危難關頭對太子不離不棄,都堪稱肱骨賢臣,在正東方堵住了井陘關,讓史思明不得繼續向西的郭子儀、李光弼,當然也要被包括在內。
這樣算下來,已經日薄西山的大唐帝國,前途上便又透出了幾分光明。特別是靈武這邊,原來就有數千邊軍精銳留守,如今又彙集了太子殿下嫡系的東宮六率一萬五千餘人,河西行軍司馬裴冕所帶的五千餘人,關內道鹽池判官李涵、李苾兄弟所拉來的鹽丁三千多人,再加上各地倉促拉起來的民壯、鄉兵,林林總總,已經近三萬之數,也算得上兵強馬壯了。
想想王明允只帶了萬餘遠道而來的疲憊之師迎擊孫孝哲的一萬五千大軍,就能將後者打得落荒而逃。原本一直壓在李亨等人頭上的戰爭陰雲,就顯得不那麼恐懼了。憑著手中的充足兵力,即便沒本事也給叛軍當頭一棒,至少憑藉山河之險,暫且守住靈武附近這一畝三分地兒不會成為太大問題。
既然安全不再成為問題,人的野心就迅速增長起來。太子李亨原來聽從魚朝恩的建議,在馬嵬驛發動兵變之後,剪除了父親的大部分羽翼,卻沒有直接繼承皇位,目的其實有兩個。第一,讓老皇帝去蜀中對付楊氏一族的餘孽,借刀殺人。第二,讓老皇帝繼續吸引叛軍的注意力,給自己爭取更多的喘息時間。如今由於楊氏一族的徹底崩潰和戰事突然出現轉機,當初的兩個目的都已經失去了意義,再遮遮掩掩不肯向前一步,就顯得太虛偽了。
沒必要的虛偽,李亨向來不願意干。其身邊魚朝恩等人,也不希望他繼續客氣下去。於是乎,君臣幾個商量了一下,便在靈武唱了一摺子勸進的好戲。那裴冕雖然不是優伶,但唱念做打幾項基本功俱臻化境。尋了一群河東、關內道的古稀宿老,聯名上表。請求監國太子李亨,為大唐江山計,為天下蒼生計,早正大位。
李亨當然要把孝子的戲碼做足,掩面不肯受,裴冕帶著宿老們痛哭固請,李亨再辭。如是者五次,「迫不得已」,太子李亨才向西南方磕了幾個頭,遙拜父親李隆基為太上皇,然後穿上龍袍,正式即位,改元至德。
既然正式即位了,新朝自然要有些新氣象來裝點。恰恰天降祥瑞,有大星夜起於西北,墜於東南,照得半壁山河亮如白晝。於是乎,新皇帝李亨帶領群臣,在靈武郊外祭天,感謝上蒼垂憐,使得李唐國祚綿延不絕。隨後大封功臣,根據往日之功,封裴冕為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房琯為招討西京、防禦蒲潼兩關兵馬元帥,王思禮為兵部尚書。其他各部主事官員,皆由杜鴻漸、魏少游、崔漪、李涵等從龍之臣充任。為了表示公允,對目前依舊替大唐奮戰的各地將領、官員,皆各升一到數級不等。如張巡、郭子儀、李光弼等,或為節度使,或為大將軍,一個都沒有落下。
重中之重,當然是新近剛剛打了大勝仗,穩定了京畿道局勢的王洵這邊。此人的態度,不光決定著安祿山的勢力能不能繼續向西擴張。還決定著李亨的皇位能否坐得安穩。畢竟眼下太上皇的餘威尚在,一旦太上皇不甘心喪失權力,從蜀中召集起兵馬前來「問責」,駐守在汾州一帶的王明允將成為左右局勢的關鍵。如果他奉了老皇帝的旨意,揮師向北,剛剛建立起來的靈武小朝廷,即便能將其擊退,也勢必遭受重大損失。而如果他記得往日怨仇,不肯奉老皇帝的「亂命」,則成了橫亘在新老兩位皇帝之間一道雄關。蜀中前來問罪的兵馬想要抵達靈武,先得問問王大將軍肯不肯借一條通道。
所以,不管王洵的想法如何,李亨這邊,是絕不能放棄任何與他拉近關係的機會。幾個從長安一道伴著太子殿下到靈武,鞍前馬後沒少受苦的太監,只是因為曾經跟高力士和邊令誠兩個有瓜葛,便被稀里糊塗地按上奸佞的罪名,砍了腦袋。幾個當初在朝堂上彈劾封常清喪師辱國,不殺不足以嚴肅軍紀的御史,也被尋了罪名下了獄,時刻準備丟出去平息王大將軍的憤怒。至於目前仍舊分散在各地的安西軍舊部,如白孝德、李嗣業、段秀實等人,則紛紛被褒獎,重新委以顯職。雖然一時半會兒內,除了一個口頭虛銜外,朝廷拿不出任何實際東西賞賜他們。
原安西大都護、封賞清則被朝廷洗刷冤枉,官復原職。其兩個被貶謫為白身,目前不知所蹤的兒子,也被追授了官爵。說來也巧,靈武小朝廷對封常清的身後褒獎,幾乎和安祿山的厚葬他的舉動,同時發生,同時在京畿道傳播開來。聞者想起當年封常清帶領一幫新募之兵,獨力阻擋叛軍西進的故事,無不搖頭嘆惋。
嘆息過了,投向封常清嫡傳弟子,王洵王明允身上目光就越發集中起來。新朝廷這邊出手大方,直接封了王洵為安西都護府副大都護,兼領安西節度使、營田使。幾乎完全繼承了封常清當年的職位和權力。當然了,這道聖旨能不能得到貫徹執行,還要看王洵本人今後的發展。反正眼下疏勒那邊已經音訊斷絕。王洵日後能否從當地部落手中將安西給奪回多少來,尚屬於未知之數。
完全憑虛頭八腦的東西,李亨也知道未必能打動王洵。所以借著激勵各地官員組建團練保衛家鄉的由頭,把目前王洵控制的六個州的人事、錢糧和兵馬調度大權,也都順手封給了他。反正即便不封,這些已經到了王洵嘴裡的東西,暫時也沒人能讓他吐出來,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 一系列示好的舉動做下來,李亨都為自己的大度而感動了。可是傳旨欽差馬方一去就半個多月,卻沒送回來任何音訊。是王卿不肯順應天意民心,接受朕的封賞?還是他已經跟太上皇那邊有了勾連,準備替太上皇討還公道?如果他突然翻了臉,借著太上皇的旨意向朕這邊打過來怎麼辦?朕派誰去抵擋他?郭子儀和李光弼么?那史思明趁勢再殺進河東,朕該怎麼辦?
想來想去,越琢磨,李亨心裡越覺得沒把握。有心再派一個欽差出去,將先前的封賞加加碼,又怕被群臣抨擊自己沒有定力。只好繼續躲在深宮中,一邊抱著膀子承受塞上透骨的秋風,一邊跟老太監魚朝恩發牢騷。
「阿嚏,阿嚏!這鬼地方,才八月,怎麼就冷到了如此地步?早知道這樣,朕無論如何也不會奔靈武來,哪怕繼續向西,到隴西、會州一帶,也比在這裡苦捱強許多!」
「陛下恐怕是心裡冷吧!老奴怎麼覺得,這秋風吹得人很爽利呢?!」魚朝恩一手將李亨捧上了帝王之位,自然有資格倚老賣老,「不要著急,凡事要耐得住性子。當初陛下忍李林甫,忍楊國忠,前後忍了幾十年,日子不也順順噹噹過來了么?那王明允再跋扈,再不講道理,還能強過李林甫去?!不過時拿捏一下身段,希望讓陛下多給些關注罷了。甭理睬他,如今之際,沒有陛下,他還能效忠於誰?!」
「既然先生如此有把握,朕就放心了!」即便佔得地盤再小,也是個九五之尊。李亨的臉色瞬間就黑了下來,皺了皺眉頭,冷笑著道。「朕記得當日先生也是認定了安西軍遠來疲敝,無法阻擋孫孝哲的兵鋒。誰料孫孝哲居然這麼不爭氣,輕而易舉就被安西軍打了個大敗!」
「軍國大事,陛下應先問於左右丞相,再問於文武百官。」聽出李亨的話里有刺,魚朝恩毫不客氣地回敬。「老奴不過是陛下身邊掌管車馬膳食的太監,能提出什麼高明之策來?還不是趕鴨子上架,儘力讓陛下寬心么!至於最後該如何決斷,全憑陛下聖裁,老奴即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越俎代庖!」
幾根不軟不硬的釘子,頂得李亨一口氣喘不上來,差點沒憋暈在當場。好在他做儲君多年,「忍」字功夫了得。楞了楞,強壓著命人將魚朝恩轟出去的衝動,沉聲說道:「朕不是已經習慣凡事皆交託於魚卿了么?!裴冕他們幾個,雖然立有擁立之功,哪及得上魚卿多年來鞍前馬後的情分?況且他們畢竟是當朝重臣,朕的許多體己話,跟他們說也不太合適!」
「陛下知遇之恩,老奴縱使粉身碎骨,也難以為報!」魚朝恩先前之所以拿話擠兌李亨,就有爭寵買好的意思。此刻聽皇帝陛下已經開始服軟,也不願做得太過分。躬了躬身子,低聲傾訴,「老奴乃無根之人,一顆心全系在陛下身上。陛下器重老奴,是老奴的福分。哪天陛下覺得老奴不順眼了,老奴活在世上也就了無生趣了。屆時不用陛下開口,自行走開便是,絕不敢心存怨懟!」
說著話,眼圈發紅,真的就淌出了幾滴淚來。
李亨見此,也是心裡一陣發軟。他器重魚朝恩,不僅僅是因為對方老謀深算,其中還有一種曾經共患難的情分在。久而久之,這種情分就變成了依戀,即便已經覺得對方氣焰囂張,也捨不得讓其離開。況且此刻魚朝恩在禁宮內外安插了無數親信黨羽,當真稱得上位高權重。李亨也沒把握順順噹噹地將其從自己身邊驅逐走。
快步上前,雙手攙扶起魚朝恩的胳膊,李亨也紅著眼睛安慰:「先生這是哪裡話來,哪裡話來?若無先生,哪有朕的今日?朕今天就在這裡答應卿一句,你我君臣一體,有始有終。絕不會出現刻薄寡恩那種事情。若是朕做不到,就讓……」
「陛下不可!」魚朝恩趕緊伸出手,連連搖擺,「陛下乃真龍天子,出口成憲。且不可隨便發誓。老奴剛才只是被痰迷了心竅,滿嘴胡柴罷了。陛下千萬別當真。千萬別當真。」
「唉!」李亨嘆息著搖頭,「朕雖然是九五之尊,卻著實不願意成為孤家寡人!身邊連個能隨便說說話的親信都沒有。」
「老奴知道陛下的難處。所以才勸陛下暫且忍耐一二!」魚朝恩也跟著嘆了口氣,然後擺出一副忠直敢言的摸樣,諄諄教誨,「陛下請想,太上皇那邊,與高力士大將軍之間的情分,亦如陛下待老奴。那封常清擺明了是被高力士和邊令誠兩個聯手陷害而死,太上皇如果想重新獲得安西軍上下的擁戴,便留不得高力士。可沒了高力士,太上皇有些不方便跟外人說的話,不方便交給外人做的事情,以後跟誰去說?讓誰去做?哪個看了高力士的下場,又敢再步其後塵?」
後半句話,可是著實說到了點子上。直聽得李亨心花怒放。對啊,倘若身邊沒了高力士,父皇還能依仗誰?然則不處罰高力士,他老人家又憑什麼平息封常清嫡傳弟子心中的怨氣?!想到這兒,他微笑著點頭,「如此說來,著實是朕急躁了!這鬼天氣,先前還是冷風透骨,現在又是陽光曬得人渾身發燙。」
「靈武在大漠邊上,向來就是早穿絲綿午穿紗的天氣!」魚朝恩接過李亨的話茬,笑著點頭。「不過陛下不用在此地忍受太久了。往南四百餘里的燭龍,據說有一處山谷內發現了多處湯泉,整個山谷的氣候四季如春。老奴已經派遣李靜忠前去勘察谷中地形,如果足夠開闊的話,便可以在那裡為陛下建一座行宮,陛下的親衛和滿朝文武都可以一塊搬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