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2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45)

  第832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45)

  所有還活著的曳落河都一頭霧水,誰也弄不清,到底是什麼原因,使得一夥原本束手待斃的綿羊,突然變成了老虎。唯一清楚的是,大夥再不走,就徹底來不及了。因此不待索魯下令,撒開雙腿,便向來時的路狂奔。


  民壯們大聲叫罵,揮舞著各色兵器從背後追過來。幾名腿上受了輕傷的曳落河自知逃生無望,嘶吼一聲,轉身阻截。憑藉嫻熟的武藝,他們砍到了十幾名衝過來的民壯,然後被淹沒在菜刀、門閂和擀麵杖當中。


  民壯的隊伍,只被耽擱了非常短的一瞬。很快,他們便在紅披風的組織下,重新追殺寇讎。掉隊的曳落河被剁成了肉醬,先前摔下馬斷了腿,無法爬起來逃命的曳落河,也被另外一夥從火堆后繞過來的民壯砍下了腦袋。兩伙民壯很快合在了一起,聲勢愈發壯大,跟在亡命狂奔的曳落河身後,緊追不捨。


  沿途中不斷有百姓從巷子深處衝出來,加入追擊者隊伍。或拎著菜刀,或擎著鐵棍。誰也弄不清楚剛才他們都躲在什麼地方,誰也弄不清楚他們現在的勇氣從何而來。有個別膽子極大者,居然直接堵在了曳落河們的側前方,抓起磚頭瓦片朝他們頭上猛砍。曳落河們被砸得鼻青臉腫,卻不敢停下來還擊,唯恐稍作耽擱,便被身後的滾滾洪流吞沒。


  他們徹底成了喪家之犬,除了夾起尾巴逃跑,別無選擇。可惜這種不顧廉恥的要求,也徹底成了奢望。還沒等逃過縣衙正門,前方的官道上,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十四名武裝到牙齒的唐軍,在一名將領的統率下,呈鋒矢型隊列,迎面向他們刺了過來!

  「趕緊躲開!」校尉索魯大喊。作為一名老資格曳落河,他深知騎兵衝起速度之後的威力。然而慌亂逃命的人群,已經無暇再聽他的指揮。三十幾人的隊伍,就像一群發了瘋的野豬一樣,迎著騎兵的馬蹄就滾了過去。


  「噗!」血光飛濺。逃命的曳落河隊伍毫無懸念地被騎兵撞了個粉碎。正中央十幾個人連叫喊一聲都來不及,就被戰馬踩得筋斷骨折。跑在隊伍兩側的曳落河情況稍好,一半兒被橫刀抹翻,另外一半兒摔在了路邊排水溝中,茫然不知所措。


  「殺,不留活口!」万俟玉薤一撥坐騎,帶隊又殺了回來。有備對無備,騎兵對步卒,如果還讓對方有機會逃出生天,簡直就是恥辱。眾東宮衛士雙腿磕打金鐙,甩臂俯身,將橫刀擺在馬側,呈雁翅型疾馳。雪亮的刀刃抹過水溝中的曳落河,帶起一串串血霧。


  校尉索魯在橫刀及體的最後一刻,撲倒進了水溝中。雪亮的刀鋒擦著他的頭皮而過,抽飛兩根辮子。下一刻,他披散著頭髮從排水溝中站起來,滿臉污泥,雙手不斷揮舞:「你們不是民壯,不是!用這種手段取勝,我不服,不服!」


  「哪個要你服來?!」万俟玉薤跳下馬,拎著橫刀逼上前。正準備給索魯來個最後一擊,想了想,卻又把刀放下,轉身向王洵請示,「將軍,留他一命么?」


  「別問我,你問他們!」王洵搖搖頭,把裁決權交給了圍攏過來的百姓和民壯。


  說來也怪,那曳落河校尉打扮的傢伙對万俟玉薤手中的橫刀毫無畏懼,卻被王洵一句「別問我,你問他們!」給嚇破了膽兒,慘叫一聲,揮舞著濕淋淋的狼牙棒,風車般四下亂揮,阻止任何人向自己靠近。


  早年走過江湖的万俟玉薤怎麼會將他這兩下子放在眼裡?飛起一腳,正中對方手腕,將狼牙棒踢到半空。復又「噗、噗」兩刀,掃在對方肩胛骨與脖頸之間,把左右兩根大筋直接給挑斷了,然後沖周圍的民壯拱了拱手,跳到一邊去向王洵繳令。


  立刻有幾名民壯衝上前,將已經癱倒進水溝里的曳落河校尉索魯拖出來,捆到路邊店鋪的拴馬樁上。還沒等將繩索捆利落,一名滿臉煤灰的女孩已經哭喊著衝上前,伸手向索魯的眼睛抓去。


  索魯一歪頭,臉上登時留下一道深深的紅印子。他痛得呲牙咧嘴,沖著女孩哇哇怪叫。女孩卻已經忘了害怕,一邊繼續去奮力扣他的眼睛,一邊哭叫著質問:「狗賊!狗賊!你衝進我家裡,要錢要東西,我爺娘都許你隨便拿了,你怎麼還不肯放過他們?!怎麼還不肯放過他們?!」


  哭聲象一粒火星,登時點起了滔天仇恨。數名少婦同時衝出人群,從地上撿起石頭磚塊,沖著索魯亂砸。


  「禽獸,你們這伙天殺的禽獸!?」


  「狗賊,你也有今天?!」


  「狗賊,還我郎君命來?!」


  「孩子,娘給你報仇了,你在天之靈別走太遠,看啊,娘親手給你報仇了!」


  這些女人個個衣衫襤褸,有的腳腕和手腕上還纏著剛割斷的繩索,一看就是遭受過叛軍侮辱,劫後餘生的。眾民壯不願阻攔,挪開身子,讓出拴馬樁周圍的位置。這下可徹底亂了套,偌大一座縣城,受到傷害的豈止是幾個婦人?轉眼間,又有一群老弱聞訊趕來,拿起木棒鐵鉤,對著俘虜亂抽亂打。


  「禽獸,天殺的禽獸。你自己難道就沒有老婆孩子?!」


  「老天爺啊,你終於開眼了,開眼了啊!」


  「兒啊,你回來看看。賊人被抓住了啊。抓住了啊!」


  民壯們不忍再聽,快步閃到一旁,伸出衣袖悄然抹淚。都是鄉里鄉親的,平素低頭不見抬頭見,誰料轉眼之間,半座城市就被賊寇毀滅,無數同伴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壓抑地哀哭聲中,唯一還保留著些許理智的是蔣姓班頭,被擠在人群外,跳著腳大聲提醒:「大夥先別殺他,先別殺他!還不知道他身後有沒有同夥呢?!」


  即便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叛軍不可能就這一百多號。若是附近還有大隊兵馬聞訊趕來,城中的所有來不及逃走的人都要為俘虜殉葬。然而,已經被仇恨燒紅了眼睛的百姓們卻沒那麼容易冷靜下來,人群中,有民壯大聲回應道,「管他有沒有,先把狗賊的心挖出來,看看是不是黑的!」


  「對,挖出來,挖出來!」立刻有大批人轟然響應,要求將俘虜剖腹剜心。蔣班頭既不敢違背大夥的意願,又不敢貿然做主,只好把腦袋轉向王洵,請求「救命恩人」給予指示。卻見大夥的恩公臉色青紫,兩眼中沒有半分神采。


  「他們只有一百來人!他們只有一百來人」王洵根本沒注意到有人在向自己求援,望著已經變成地獄的城市,喃喃自語。


  如果將從小到大所有值得後悔的事情理個順序的話,今天的事情肯定排在頭一位!一百多名曳落河,居然讓自己連迎戰的勇氣都沒有!只顧護著家人逃走!如果當初聽說敵軍到來的消息不選擇逃避,而是掏出印信來,迅速從地方官員手裡接管此城防務,也許今天的慘劇根本不會發生!


  此刻周圍的哭喊,就像刀子一樣扎著他的心臟,拷問著他的靈魂!王洵啊王洵,你為什麼不早點出手,為什麼不早點出手?!!你當年帶著六百弟兄逆攻一座巨城的勇氣哪去了?!難道就是因為朝廷對不起你,你就見死不救么?難道他們跟你穿的不是同樣的衣服,說的不是同一種語言么?你現在假惺惺地把俘虜交給他們處置,算是施捨么?你有什麼資格施捨?你假仁假義施捨給誰看?


  他沒勇氣回答這些質問。只痛得如百刀剜心一樣,根本無法直起腰來,更無法令自己挪動腳步。


  「恩公,恩公,您怎麼了?!」蔣班頭被嚇了一跳,趕緊擠出人群,伸手去扯王洵的衣袖,「您老怎麼了,受傷了么?來人啊!恩公他老人家受傷了!」


  這句話,比剛才所有勸阻都好使。正在準備將俘虜開腸破肚的民壯們立刻迴轉頭,跌跌撞撞往王洵身邊匯聚,「恩公受傷了?!恩公受傷了!傷哪裡了,郎中,趕緊去看看,馬郎中還活著沒有?」


  「我,沒事兒。真的沒事兒!」王洵被周圍的叫嚷聲喚醒,慚愧地擺擺手,「大夥別叫我恩公,我當不起這兩個字!」 「恩公怎能如此說?沒有你,我等今天全死無葬身之地?!」眾人卻以為他在客氣,七嘴八舌地反駁。


  「對啊,若不是恩公帶領我等反擊,我等何時才能報此大仇!」


  「恩公在上,請受小女子一拜!」


  「恩公……」


  「恩公……」


  大夥越叫恩公,王洵心裡越感到愧疚。趕緊掙扎著退開數步,低聲道:「愧殺王某了,真的愧殺王某了。大夥別再客氣,趕緊收拾一下,撤到鄉間避避。我估計,失去這一百多人的消息,叛匪肯定會四下尋找。萬一再尋上門來……」


  「有恩公在,我等還怕什麼?!」


  「就是,叛匪不來則已,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沒等王洵說完,眾人又亂紛紛的叫嚷。被點燃起來的血性如果烈焰,燒得渾身上下熱氣騰騰。


  「敵眾我寡,況且你等沒經過任何訓練!」王洵急得直跺腳,紅著臉低聲勸阻。今天能打敗這一百曳落河,完全是佔了對方毫無防備的便宜。如果安祿山派大軍來報復,就憑城裡這些沒經過任何訓練的民壯,等同於伸長脖頸讓叛軍來割。


  眾百姓卻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搖搖頭,繼續大聲嚷嚷,「我等家在這裡,還能往哪躲?」


  「大人如果不願意留下,我等也不勉強!我等家在這裡,沒辦法躲?」


  「跑也是死,不跑也是死!還不如拼了!」


  「跟賊人拼了,拼掉一個夠本兒,拼掉兩個賺一個!」


  「胡說!」王洵大急,張口呵斥。「你們,你們這是在……」是在找死!根本對叛軍造不成任何傷害。然而這種喪氣的話,他不敢說,估計說出來也沒人肯聽。只好用目光掃過全場,待把周圍的噪雜全壓下去,才大聲重複道:「胡說,誰說拼一個夠本,拼兩個賺一個的?我大唐男兒的性命,豈能等同於胡虜?!莫說一個換一個,就是一個換十個,大夥也不夠本?!」


  幾句話,字字透著一股子身為唐人的驕傲。眾民壯聽了,只覺得解氣,過癮,跟敵人拚命的心思,果然不像先前一樣強了。王洵又看了看,繼續補充道:「跟大夥透個實底兒,王某有一萬鐵騎在不遠處。眼下急著趕過去跟他們匯合,所以才敢請大夥稍避賊寇鋒芒。咱們不是怕了,而是要留著有用之身,待大軍到來后,老賬新賬跟賊人一起算!」


  「恩公威武!」


  「將軍大人威武!」眾百姓聽了,愈發士氣高漲,連喪失親人的悲傷,都被周圍的歡呼聲沖淡了不少。但也有個別人不敢輕信,小心翼翼地湊上前,低聲問道:「恩,那個,那個,您,您真是一位帶兵的將軍?」


  「嗯!」此刻王洵只求眾百姓不再無辜枉死,其他倒也顧不得太多了。點點頭,大聲回應,然後將目光轉向万俟玉薤:「万俟,取我的魚符來給大夥看!」


  「諾!」万俟玉薤答應一聲,快步走向戰馬。片刻后,將王洵的魚符從絲囊里找出來,輕輕在眾人面前晃動。


  眾百姓沒見過魚符,卻知道那是很大的官員才能擁有的信物。紛紛把頭側開,不敢再與王洵對視。楊姓班頭認識得字,匆匆一瞥之間,嚇得寒毛倒豎,立刻拉著兩名鄉紳打扮的老人一起跪倒,連聲向王洵賠罪:「不知大將軍蒞臨,我等先前言語多有冒犯,請大將軍恕罪,恕罪!」


  「起來,起來。你等保家衛國,能有什麼罪責?」王洵趕緊彎下腰,雙手將楊班頭等人一一拉起。


  周圍眾百姓見此,更是激動莫名:「大將軍,朝廷派大將軍來救咱們了。」「朝廷派大將軍去外邊調兵來救咱們了!」「這下好了,再也不用怕賊人報復了。」「這下好了,咱們不用再逃難了!」


  楊班頭和兩名鄉紳亦激動得渾身發抖,醞釀了好半天,才低聲說道:「大將軍一定是負了皇命,秘密前往外地調兵的。是小人等多事,才害得大將軍身份暴露。死罪,死罪!」


  「不怪你們!是我自己主動拿魚符給你們看的。」王洵搖搖頭,笑著表態。他實在沒臉說皇上自個跑路了,其實什麼事情都沒顧得上安排,只好將錯就錯。「況且此地已經距離長安很遠了,不怕消息泄露。我不能耽擱太久,請三位迅速組織百姓撤離。官倉里的糧食和銅錢,都直接給大夥分掉。剛才參戰的弟兄多分些,沒參戰的少給些。那些失去親人的,也酌情給點兒撫恤。誰家城外有田莊,麻煩他們騰出一些房間來,安置無處可去者。就說是王某的命令,讓他們騰房子給大夥住的。如果誰執行得好,王某日後定然會向朝廷替他請功。如果有人膽敢在這個節骨眼推三阻四,只顧自己不顧別人的話,等本將軍回來之後,會怎麼處置他,你們想必也清楚!」


  「大將軍哪裡話來?!都是鄉里鄉親的,我等豈能做那種辱沒祖宗的事情。您儘管放心走,這裡包在我們三個身上。」


  「小老兒家裡有三處田莊,其中一處靠近山谷,剛好用來藏人!」


  「小老兒家裡還有幾倉餘糧,今天就當著大夥的面兒許出來,保證不讓一個人在今年餓到!」


  楊班頭和兩位鄉紳想巴結王洵還來不及,豈敢推三阻四?當即猛拍胸脯,大包大攬。王洵又布置了一些組織百姓撤離的細節,便跳上馬背,疾馳而去。一直跑出十餘里,還能聽到來自背後的惜別之聲。


  他身體被發生在醴泉縣的災難被燒得火熱,趕路時便不再遮遮掩掩,每經過一地,便拿出大將軍印信,通知地方官員兵禍將臨,勒令地方官提前做好向城外疏散百姓的準備。此舉雖然不符合大唐官場規矩,但兵荒馬亂之時,猛然冒出個敢於做主的人,地方官員們自然樂不得聽從。反正日後即便朝廷覺得大夥的處置不妥當,也有王洵這位大將軍在前面頂缸,責任落不到任何地方官員頭上。


  如是匆匆走了幾日,終於又返回了華亭縣,還沒等靠近城門,遠遠地就看見沙千裡帶領幾名將領迎了出來。


  「大人您可算平安回來了。再等下去,沙某非瘋掉不可!老夫人和弟妹都接到了么?弟兄們三天前就到了,今後何去何從,就等著您回來替大夥拿主意呢!」一見面,顧不得多做寒暄,沙千里立刻直奔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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