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8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41)

  第828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41)

  馬方心領神會,立刻將此人抓起來,橫按於馬鞍前,用刀刃壓住脖頸,「今天的路,你不放也得放。叫他們讓開,否則,休怪我不念舊情!」


  「你幹什麼,幹什麼?別管我,弟兄們,將他們給我拿下!」馮都尉真的是威武不屈,扯開嗓子沖自家隊伍喝令。眾差役聞聽,立刻舉起手中兵器,沖著馬方破口大罵,雙腿卻齊齊地往後退,讓出了筆直的通道來。


  「給我闖!」馬方雙腳一磕金鐙,率先向前衝去。王洵等人護著車隊緊緊跟上。在一片震耳欲聾的喝罵與喊殺聲中,毫髮無損地出了通化門,把長安城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一口氣跑出了十幾里,馬方才叫隊伍停下來休息。先帶著大夥向馮都尉致歉,然後又多補了一匹駿馬和兩包金珠為禮物,給對方壓驚。姓馮的都尉官職沒想到自己居然放掉了這樣兩個大人物,大驚失色。楞了半晌,卻又突然一抱拳,沖著王洵和馬方長揖及地:「沒想到兩位將軍是太子殿下的人,馮某先前眼拙了。日後若是太子殿下問起今天之事,還請兩位將軍替馮某解釋一二。非馮某辜負了皇恩,而是上頭逼迫,不得不虛與委蛇!」


  「好說。好說!」馬方滿口子答應,「崔京兆那裡,也請馮兄帶一句話。就說太子殿下知道他的難處,日後若是於安祿山帳下做得不開心,隨時都可以回來!」


  崔光遠剛剛自吐蕃出使歸來,登上京兆尹位置還不到十天,根本沒能力控制全城局勢。馬方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提起此人的名字,其實等同於給全部投靠安祿山的文武官員一個暗示,太子李亨不會在乎他們的投敵經歷,只要他們肯迷途知返。


  畢竟是混在天子腳下的武官,馮姓都尉的心思是一點就透。當即肅立拱手,再度向馬方致謝:「承蒙馬將軍看得起,馮某一定會將這句話轉告給京兆尹大人。這裡人多眼雜,馮某今日就恕不遠送了!」


  「馮兄請便。他日若有機會,馬某再請馮兄暢飲!」馬方微笑著拱手,還以平輩之禮。


  雙方如同交往了多年的老朋友那樣依依惜別,相距老遠了,還再三揮手。直到彼此都看不到對方的輪廓,馬方才將目光收回來,沖著王洵低聲解釋:「京兆尹衙門的那幫傢伙,最是油滑不過。給他們留一線希望,日後王師光復長安,也能少費幾分力氣。」


  「士別三日,真的該刮目相看!」王洵輕輕搖了搖頭,笑著恭維。「我剛才都以為要死在城裡了,沒想到你三言兩語就解決了麻煩!」


  小馬方長大了,不再是當年墜在他身後的那個小跟屁蟲。變得成熟、幹練、豁達,隱隱地還帶著幾分與其真實年齡極不相稱的奸詐。作為帶著他長大的兄長,王洵沒理由不為馬方的成熟而感到高興。但心中同時卻覺得有一點點失落,就像無意間丟掉了一件非常珍貴的東西,心裡萬分不舍,卻再也無法將其尋找回來。


  「當年大夥在一起時,凡事都有你和子達擋在前面,我只管渾水摸魚,當然用不到花費什麼心思!」馬方嘆了口氣,也跟著輕輕搖頭,「可後來你和子達都走了,師父離開了京師不肯再回來。我如果還像當年那般懵懵懂懂,早就被人碾成渣子埋土裡邊了,哪還有機會跟你再碰面!」


  「秦家,秦家兩位哥哥呢,他們已經走了么?」王洵本想問問馬方遇事怎麼不找秦國禎、秦國模兩兄弟照顧。話到嘴邊,又匆匆改口。


  「狀元公當然是跟著聖駕一起西狩去了?哪有得著我來操心!」馬方從鼻孔中噴了股子冷氣,撇著嘴回應。


  看情形,最近幾年,馬方跟秦氏兄弟相處得非常不愉快。聯想到當初宇文至蒙冤入獄,秦氏兄弟找借口躲在家中不出頭的行為,王洵登時心下雪亮。靠樹樹倒,靠牆牆塌。這幾年,他自己還不是走了同樣一條成長之路?差別只是一個在荒涼的西域,一個在繁華的京師而已!


  「子達呢,是不是投靠叛軍去了?」察覺到王洵眼裡突然湧現的濃濃憂傷,馬方笑了笑,帶著幾分試探的口吻追問。


  「我不大清楚。他在半路上聽聞了封四叔被殺的噩耗,就含憤出走了。」王洵又嘆了口氣,無奈的搖頭。宇文至的做法到底是對還是錯,他心裡至今也沒有準確答案。總覺得對方的行為過於激烈了些,除此之外,卻又找不到第二條,可以給封常清報仇雪恨的辦法。


  換句話說,他自問沒有勇氣像宇文至那樣,怒觸不周山。卻也不想對宇文至的行為妄加指責。這是非常矛盾的一種心態,令他每天早晨起來都覺得疲憊不堪。可現在封常清死了,世間再也沒人能像老將軍當年那樣,手把手地教導他怎麼去做,一絲一縷地慢慢解開他的心結。


  「我猜就是。他們宇文家,凈出些聰明人!」馬方好像早就預料到宇文至會跟王洵分道揚鑣,笑了笑,撇著嘴補充。


  「聰明人?!」王洵不太明白馬方的意思,皺著眉頭重複。


  馬方略作猶豫,揀最緊要的部分,向王洵介紹:「他哥哥宇文德,是促使邊令誠和崔光遠兩個獻城投降的主謀。安祿山的使節,眼下就住在宇文家的府邸。還有那個吉溫,當年楊國忠的左膀右臂,也早就跟安祿山暗中眉來眼去!安祿山蓄謀造反,而朝廷一直得不到準確消息,這兩人從中居功至偉!」


  「他們……」王洵氣得破口大罵。猛然又想起來宇文至曾經說過,如果叛軍打進城,屠戮百官,其兄宇文德肯定是最後挨刀的那個,又忍不住啞然失笑,「他們可真有本事。一腳踏著安祿山的船,一隻腳踏著楊國忠的,居然能夠不被發現!」


  「誰說不是呢?!」馬方咧嘴苦笑,「滿朝文武,都是聾子瞎子。太子殿下雖然有所覺察,卻又一直被楊國忠壓制著,對此無能為力。包括聖駕西狩這件事,殿下也是一直在反對。但耐不住楊國忠兄妹內外一起使勁兒……」


  王洵又接不上口了,無奈地陪著苦笑。馬方說了好一會兒,見王洵一直無動於衷。想了想,乾脆直奔主題,「二哥比我年長,看事情肯定比我清楚。今天我不會逼著你跟我一起走,但今後何去何從,二哥最好早做決斷。依照兄弟我愚見,安祿山肯定成不了大氣候。凡是跟他有瓜葛的人,早晚會身敗名裂!」


  「我當然不會跟安祿山扯到一起!」王洵笑了笑,給出了一個非常令人興奮的答案。但很快,他就又將馬方的心情推進了谷底,「今天從城裡邊帶出來的那幾家,估計都是要去伴駕的,你儘管帶著他們走。至於王某,大宛軍不是王某一個人的,今後何去何從,王某還得跟將士們商量一下再做決定。」


  「我知道二哥你是因為封節度的死,對太子殿下有所芥蒂。但那件事真的跟殿下沒關係!我就在東宮當值,親眼見到他如何為封節度被冤殺而落淚不止!」馬方心裡有點兒急,不住地替自家主公辯解。 「不僅僅是因為封四叔的事情!」王洵搖搖頭,臉上的笑容非常苦澀。「實話實說,眼下王某根本不知道今後的路該怎麼走。所以不能答應你任何事情。等哪天王某想明白了,自然會派人聯繫你。無論是繼續受朝廷調遣也好,轉歸太子殿下直屬也罷,王某儘管躬身領命就是!」


  「有什麼可想!現在你手握重兵,無論怎麼做,都是雪中送炭。等錯過了這個時機,就成了錦上添花。到底哪個更為珍貴,你自家心裡清楚!」作為好朋友,馬方非常設身處地的為王洵著想,「況且你既然不打算去投安祿山,還能有什麼更好的選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大唐江山終歸還是要姓李,你不為社稷出力,又能躲到哪去?」


  「是啊,這是大唐畢竟是李家的」王洵不想以己昏昏使人昭昭,順著馬方的口風嘆氣,「可皇上和太子都跑了,文武百官也跑了……」


  收住話頭,他回首凝望長安。一股股濃煙正拔地而起,將背後的半邊天空熏得漆黑如墨。今日長安,不知道多少人要妻離子散。多少人要家破人亡。而他們中間的絕大多數,卻除了繳納賦稅之外,與皇家再無絲毫瓜葛。霓裳羽衣曲他們沒資格聽,曲江池畔的舞榭歌台,雕樑畫棟,他們也沒資格欣賞。


  他們唯一有的資格,是承受這國破家亡之痛。無處可避,無處可逃。


  皇帝陛下跑了,太子殿下也跑了,連聲招呼都沒勇氣跟臣民們打。趁著黎明之前最暗的時候離開,將整座長安城的百姓都拋在了身後。


  馬方即使對大唐再忠心,也無法將這種行為解釋得理直氣壯。只好又低低的嘆了口氣,暫時收起了替太子招攬王洵的打算。


  看看大夥已經休息得差不多了,二人決定就此分道。馬方帶著願意去「護衛」聖駕的,向西去追趕大唐天子,王洵自己則護著家眷前往華亭,與帳下兵馬匯齊。崇仁坊的眾鄰居們非富即貴,此刻家中皆有人做著大唐的官,都表示願意跟馬方走。倒是襄郡夫人一家,發現上當受騙之後,居然沒有翻臉,反倒再次鄭重申明,願意跟王洵共同進退。


  這個選擇讓王洵感到有些吃驚,再度跟襄郡夫人一家強調,無論他們做如何選擇,哪怕是現在就返回長安去投靠邊令誠,也不用擔心自己突然翻臉。襄郡夫人把頭轉到一旁,氣哼哼不肯說話。他的丈夫卻偷偷看了眼馬方,低聲向王洵解釋:「大將軍一言九鼎,屬下一家絕對不敢懷疑。但屬下剛才仔細琢磨了一番,覺得此刻去追隨聖駕,實在不太妥當。古語云,蜀道難過登九天。而太子殿下風華正茂,估計也不願像陛下一般,把江山社稷丟在身後!」


  話說得很含蓄,但明白人立刻就能聽出來,他在暗示朝廷內部的權力傾軋,已經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楊國忠遙領劍南節度使,天子到了蜀中后,朝政當然還得倚重與他。而太子殿下素來與楊國忠不睦,肯定不願意往對方的老巢中鑽。雙方在途中一旦起了衝突,恐怕又有不少無辜的人,要稀里糊塗地死於非命。


  王洵擔心馬方,目光立刻向後者轉去。馬方卻滿不在乎地搖了搖頭,笑著道:「二哥不用為我擔心。左右龍武軍和飛龍禁衛還完整地掌控在陛下之手。只要他老人家不點頭,誰也翻不起什麼風浪來!」


  「無論如何,小心些總是好的!」王洵對朝廷各方勢力的具體情況所知有限,只好點點頭,鄭重叮囑。


  「二哥也小心些!」馬方笑著答應,略作遲疑,又迅速從麾下點出十四名非常精幹的士卒,沉聲吩咐,「你們幾個替我送送大將軍,等他與大隊人馬碰了面,再掉頭去追趕我。」


  「諾!」被點到的士卒顯然都是馬方的親信,毫不猶豫地躬身領命。


  王洵從華亭縣出發時,本打算悄悄潛回長安,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雲姨等人接走,因此只帶了很少的侍衛。此刻與自己的家丁算在一起,恰恰也是十四之數。有感於馬方的仔細,拒絕的話,他便再也說不出口。只好嘆了口氣,默默接受了對方的好意。


  除了雲姨等人之外,王洵此行還有其他幾位弟兄的家眷要接。便主動向馬方告了辭。馬方依依不捨地又護送出五六里,直到過了灞橋,才撥轉了坐騎,向西而去。


  當天晚上,王洵等人便安歇在了方子陵家的莊子里。方家在長安附近也算得上是一個望族,祖上曾經追隨徐世績大將軍征討高句麗,戰功赫赫。後來徐敬業起兵征討武則天失敗,方家也受到了牽連,家道一蹶不振。直到了方子陵這代,才有族人再度走入仕途。但幾個嫡系子侄官運都不甚佳,只爬到了從六品。倒是方子陵這個不怎麼受族中長輩重視的旁支,因為與王洵一道遠赴西域,年紀青青就拜了正四品將軍。


  方氏家族的幾個長輩不清楚王洵此時的尷尬,聽聞大將軍蒞臨,頓覺蓬蓽生輝。當即擺開酒宴,廣邀親朋,盛情款待遠道而來的貴客。虧得方子陵一再叮囑,說大將軍肩負有秘密任務,不能泄露行跡,才沒把請柬直接送到地方官員手上。


  席間方子陵提出舉族搬遷,以避叛軍荼毒。族中人望最高的長者,方子陵的五叔祖方正搖搖頭,斷然拒絕:「我們方家從文景之治那時起,已經在此定居了幾百年。這期間什麼樣的兵禍沒發生過?要是動不動就搬家,早就散得七零八落了!不搬!要走,二十七郎你帶著族中的年青人走,我們幾個老的,留在莊子里給祖宗守祠堂!」


  「可是,可是皇上,皇上和百官都走了,長安城也被搶了個滿目瘡痍。安祿山那廝又素有惡名在外……」方子陵不敢跟長輩硬頂,繞著圈子細數搬家的理由。


  「皇上走得,咱們卻走不得!」即便有貴客在座,老方正也不打算給晚輩面子,狠狠瞪了方子陵一眼,白鬍子上下抖動。「你曾祖的曾祖埋在這裡,你祖父埋在這裡,你父親也埋在這裡。再過幾年,老夫我也要埋在這裡。和咱們方家的列祖列宗一起,在祠堂中看著你們這些小輩開枝散葉,令咱們方家重振門楣!不怕大將軍生氣,老夫我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幾百年來,長安城裡的皇上都換了多少茬了,咱們老方家的祠堂和土地卻沒變過。咱們的根就在這裡,就在這灞水邊上!」


  方子陵啞然,只好低下頭來大口吃酒。老方正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酒氣上涌的王洵,沉吟片刻,放緩了語氣說道:「二十七郎的心思,老夫明白。世道要亂了,咱們方家總得多做些準備,以保證祖宗靈前的香火不至於就此斷絕。你大哥、五哥和七哥家的幾個孩子,都已經會騎馬了,讓他們跟著你走。和你一道追隨在大將軍身後,博取功名。其他幾個未成年的,老夫會儘早安排人帶他們去山裡邊躲躲,等這陣子混亂勁兒過去了,再把他們接回來!」


  「那,那您老呢?!」方子陵總算鬆了口氣,抬起頭,帶著幾分期待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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