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4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37)

  第824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37)

  「大嫂,大嫂,沒事了。沒事了!」方子陵看得心裡發酸,一邊安慰著對方,一邊扯下自己的披風,試圖蓋住女人的被撕得千瘡百孔的衣服。這份善意的舉動只換回來一聲慘叫,彷彿看到了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般,女人抱著自家孩子,拚命往後縮,一邊縮,一邊大聲哀告:「別過來,別過來。放過我們娘倆,放過我們娘倆!值錢的東西都在車子里,都在車子里!全給你,全給你!」


  「我……」方子陵被弄得滿臉通紅,尷尬地站在了原地。万俟玉薤在江湖上混得時間長,經驗豐富,知道這女人是被嚇出失心瘋了。從馬鞍后解下水袋,兜頭蓋臉潑將過去。然後大聲斷喝:「閉嘴!我們是飛龍禁衛。誰稀罕你這點東西!趕緊醒醒,孩子快被你勒死了!」


  「孩子?!」女人抬起濕漉漉的頭,大聲慘笑。「哈哈,孩子。對,孩子。軍爺,求你放過孩子。求求你,他還小。你要什麼,我給,我全給……」


  說著話,她將已經昏過去的孩子輕輕地放在身邊。然後迅速開始解自己的衣裙。万俟玉薤的老臉登時也漲成了茄子色,從方子陵手中搶過披風,丟在女人臉上。然後側過身體來,沖著王洵輕輕搖頭:「不成了!她這個樣子,得馬上請郎中。遲了,恐怕下半輩子就得變成個瘋子。」


  「孩子呢?!」王洵低聲詢問。


  「我看看!」万俟玉薤低下頭,試圖檢查一下孩子的情況。被披風蓋住的女人卻冷不防爬了起來,手裡抓著一塊有稜有角的石頭,直奔他的太陽穴。「天殺的,我跟你們……」


  饒是万俟玉薤身手利落,也被逼了個手忙腳亂。好不容易將對方制住,正欲想辦法善後。前方不遠處又傳來一陣嘈雜,「攔住那輛馬車,攔住那輛馬車,別讓他跑了。前面的軍爺,趕緊搭把手兒,好處分你一半兒!」


  緊跟著,一輛由兩匹棗紅色駿馬拖曳的銅裝車呼嘯而至。若不是王洵等人躲得快,差點就被撞翻在車輪之下。


  危難關頭,方子陵和万俟玉薤再顧不上什麼男女大防,一個抱起發瘋的女人,一個抱起昏睡中的幼兒,迅速跳到路邊。銅裝馬車被官道上的幾具屍體一絆,車輪立刻失控。虧得駕車的馭手經驗豐富,斷續拉了幾次韁繩,才在車廂翻倒之前,將馬車停了下來。


  還沒等車輛停穩,後邊的追兵已經快速追上。根本不看地上死者的慘狀,伸手便扯住車轅,「劉大人,趕緊跟我們回去。禮部衙門裡怎能缺了您老呢?!」


  眾寡懸殊,駕車的馭手也不敢反抗,乖乖地閃到一邊,沖著圍攏上來的人群發獃。銅裝車的主人見無路可逃,輕輕咳嗽了一聲,慢慢從裡邊推開車門,「諸位好漢且慢動手,諸位好漢且慢動手。劉某這裡有幾句話說!」


  「有什麼好說的。您老可是萬金之軀!」圍在馬車旁邊的,大多都做市井無賴打扮,但其中兩個身材較為強壯的,明顯是行伍出身,說起話來中氣十足。「你就這樣走了,讓我們到哪領那一萬吊賞錢去!好好回去做您的禮部郎中,我等也好跟著沾點兒光!」


  「別逼老夫,別逼老夫……」劉姓官員放聲嚎啕,握在手中的刀子晃來晃去,就是捨不得向自家脖頸上抹。有名無賴手疾眼快,衝上前,一把將刀子搶下,大聲呵斥,「給臉不要臉是不?想做忠臣,您早幹啥去了?趕緊跟老子回去,否則,休怪老子拿大耳刮子伺候你!」


  「萬歲啊,微臣對不住您啊……」劉姓官員挨了訓,哭得愈發大聲。眾無賴們懶得再理睬他,七手八腳將馬車調轉方向,押送著趕往長安。從始至終,都沒拿眼睛往穿著飛龍禁衛的王洵等人身上瞄。


  「站住!」見對方馬上就要揚長而去,王洵忍不住大聲喝止!「你等要把這位大人劫到哪去?光天化日之下,就沒有王法了么?」


  「王法?這位軍爺真會說笑話!您指的是哪朝王法啊!」無賴們回過頭,以極其輕蔑的目光掃了王洵兩眼,撇著嘴數落,「想分紅,您老自己到前頭守著去?別跟老子唧唧歪歪!即便是你們家邊老太監,老子也沒功夫尿他!」


  「找死!」雖然對方罵的是仇人,王洵依舊怒不可遏。雙腿一夾大宛馬,迅速橫在了眾無賴面前,「把馬車留下,否則,休怪王某不客氣!」


  刀鋒上的血痕還在,被初升的日光一照,發出刺眼的紅光。眾無賴被嚇了一跳,停住腳步,迅速抽出兵器,「想來硬得,好吧。以為穿了一身蛤蟆皮,老子就怕你們了!啊……」


  「啊……」


  「弟兄們併肩子上,這廝玩真的!」


  「殺了他,殺了他!」一片混亂的叫囂聲中,王洵揮刀殺入了人群。万俟玉薤、方子陵和王十三帶領其餘侍衛結陣而上,如鐮刀割莊稼般,將無賴們紛紛放倒於地。沒受過任何軍事訓練的市井無賴們哪是百戰老兵的敵手,轉眼間,便被砍了個人仰馬翻。兩名明顯是行伍出身的傢伙見勢頭不妙,各自從車轅處解下一匹坐騎,轉身就逃。王洵策馬從後面追了上去,一刀一個,將他們抹進了路邊的排水溝!


  前後不過彈指功夫,眾無賴已經紛紛了賬。王洵磕打馬鐙,快速來到銅裝車前,一刀劈飛車門,「哪位大人在裡邊,出來說話!」


  「哎,哎,饒命。軍爺饒命!」劉姓郎中嚇得連魂兒都快掉了,連滾帶爬地從車廂內跳出,跪在地上沖王洵磕頭,「軍爺,您想帶小人去哪就去哪!小人絕不敢再逃了,絕不敢再逃了!」


  「你還想往哪逃?」王洵被對方奴顏婢膝的摸樣噁心得直想吐,「眼下京師是什麼情況?怎麼這些地痞無賴到處殺人搶劫?」


  「您老……」劉姓郎中被問得一愣,遲疑著抬頭打量王洵。「你老不是來路上截人的?你老是從北邊回來的?太好了,太好了,老天爺,您可真開眼了!」


  說罷,居然不再回答王洵的話,沖著半空中連連拱手。直到万俟玉薤的刀柄又敲到了腦門上,才跳起來,聲色俱厲地喝道:「你們幾個,趕緊保護本大人去追趕聖駕。到了目的地之後,少不了你們的賞賜!」


  「瞎了你的狗眼!」万俟玉薤又一刀柄敲下去,將劉姓郎中敲了個頭暈眼花,「老子是飛龍禁衛,只聽皇上和高大將軍的調遣。你個小小郎中也配要求老子保護!說,京師現在到底什麼情況,聖駕去哪裡了?」


  「你們竟敢……」劉姓郎中被打傻了,捂著腦門楞了好半天,才終於決定好漢不吃眼前虧,「京師什麼情況,本官也不大清楚。你們回去找邊大人問問,就知道了。本官忙著……哎呀,哎呀,別打,別打了,我說,我說!軍爺,軍爺,求求您高抬貴手!」


  「下賤胚子!」万俟玉薤收起橫刀,憤憤地啐了對方滿臉吐沫。劉姓郎中被打得怕了,不敢用手去擦,蹲在地上,哭泣著數落:「你們,你們不敢跟叛軍拚命,欺負,欺負我個文官,算什麼本事?算什麼本事?啊?整個京師,整個京師裡頭誰不知道,邊令誠已經跟安祿山那邊接洽好了,待叛軍主力一到就立刻投降!你們這些飛龍禁衛,早就改換了門庭,姓了安了!哎呀,下官說的都是實話,別打了,別打了,下官說的真的都是實話!眼下京師里沒人主事兒,所以您老從北邊來才不知情!」 「万俟,別打了!」王洵在馬背上晃了晃,差點沒一頭栽下坐騎,「讓他說明白些,叛軍主力現在抵達京師沒有?皇上呢,皇上奔哪個方向跑了!」


  「還沒,只有崔乾佑派的使者前來接洽。邊令誠已經決定投降了,百官們能跑得都跑了,跑不動的便準備跟著邊令誠一道降賊。下官感念大唐皇恩,哎呀,別打!下官覺得安祿山成不了大事,所以準備去追隨聖駕。聖駕據說去了陳倉,準備從那邊轉道入蜀。更具體的,下官也不知道了。軍爺,您老行行好,把下官放了吧。下官這輩子和下輩子,都念您的恩情!」


  「陛下什麼時候逃的?太子呢?城中其他人呢?」


  「皇上是本月十三號凌晨,也就是前天后半夜跑的。太子和丞相也跟著跑了。其他人誰都沒告訴。百官是上朝時發現不見了皇上,才開始紛紛跑路……」


  「城中百姓呢,宗室呢,沒人管了?」王洵心中急得火燒火燎,瞪著劉郎中追問。


  劉姓郎中沖著王洵可憐巴巴地作揖,「軍爺啊。這個節骨眼兒,誰顧得上誰啊!您老要麼回去跟邊令誠一道去迎接大燕皇帝,要麼去蜀中追隨陛下。無論怎麼著,下官都跟著您走不就行了么?!路上咱們慢慢再說這些細節也不遲啊!再耽擱,再耽擱,後邊就又有人追上來了!」


  「哪裡也不能去。你去咸陽,把京師里的事態知會給當地官員!」王洵強壓心中憤懣,迅速作出決定。凌晨路過咸陽時,他根本沒進城停留,所以也不清楚當地的官員知道不知道天子已經跑路的消息。但是根據沿途景色判斷,恐怕當地的官員和百姓們十有七八還被蒙在鼓裡,「我從北邊那條官道上過來,那邊,一路上幾乎沒碰到過什麼人。如果你繼續往西,肯定還得被人堵截。不如掉頭向北走。等過了咸陽,你再繼續往北,可以去汾州、隴右,從那邊入蜀,肯定比追著陛下的車駕走更為安全。」


  「哎!哎!」劉姓郎中點頭哈腰,眼珠在眼眶裡來回亂轉。万俟玉薤上前拎住他,直接丟進了馬車,「我家大將軍會派人送你去。如果你敢玩什麼花樣,直接砍了你的腦袋!」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劉姓郎中從車廂中爬起來,繼續打躬作揖。


  王洵知道此人姦猾,不得不從原本就為數不多的護衛中臨時分出兩個老成可靠的,負責押送此人去咸陽,給地方官員們報信兒。順便把嚇瘋了的女人和她的孩子也放進了馬車,勒令劉姓官員請郎中救治。


  「實話跟你說,老子不是什麼飛龍禁衛!」事到如今,王洵已經無需在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從腰間摸出一塊魚符,在劉姓郎中眼前晃了晃,低聲威脅,「老子是回來勤王的。如果你不把消息送到咸陽,過後老子有的是辦法收拾你。即便你投靠了安祿山,也照樣能殺你全族!」[2]

  「您老是……」一直在禮部當官,劉姓官員自然認得魚符代表著什麼東西。兩眼登時一亮,旋即驚詫地哭出了聲音「大將軍,您是大將軍,威震西域的王大將軍。您老,您老怎麼不早點兒回來啊,嗚嗚,嗚嗚……」


  「早點回來,老子腦袋早掛城牆上去了!」王洵憤怒地掃了對方一眼,撇著嘴冷笑。劉姓郎中根本聽不懂這話是什麼意識,眨著淚眼,可憐巴巴地請求原諒。「大將軍息怒,大將軍息怒。卑職只是,卑職只是想說……」


  「趕緊去咸陽報信。讓地方上做好準備!」王洵也沒有興趣跟此人啰嗦更多,撥轉坐騎,奔著長安方向馳去。


  距離長安越近,路上形勢越為混亂。流氓、地痞和憤怒的百姓們一波接著一波,成群結隊,將通往正西和西南的官道堵得滴水不漏。有的是為了搶奪財物,有的是為了向新朝邀功,更多的則僅僅為了發泄被朝廷拋棄的不滿。見到從長安城裡駛出來的馬車,立刻衝上去「打招呼!」。


  個別大戶人家的車隊中雖然有家將保護,可在洶湧而至的人潮前,家將們根本起不到什麼作用。勉強闖過幾個關卡,便被凌空飛來的石塊砸翻在地。無數雙穿著布鞋、草鞋的大腳立刻從家將們的身體上踩過去,將車廂裡邊的老爺、夫人、公子、小姐們揪出來,掠走財物,剝光衣服,奪走做人的最後一點兒尊嚴。


  王洵開始時還不斷出面干預,從流氓們手中救下了幾波受害者,到了後來,隨著路上的亂民數量增加,他基本上已經自顧不暇,只好閉上眼睛埋頭趕路,對近在咫尺的慘禍視而不見。設卡劫掠的亂民們見他的去向是長安城,大多數情況下,也懶得找這伙飛龍禁衛的麻煩。彼此之間倒也暫且能相安無事。


  饒是如此,在臨近城門的時候,衝突還是發生了。幾輛被掀翻在地的馬車堵住了他的去路,數十個地痞將幾名衣衫單薄的女子圍在中間,一邊說著污言穢語,一邊用木棒和短刀向圈子內招呼。


  女孩們被嚇得嬌啼不斷,卻得不到任何憐憫。全靠著其中一個手持雙劍的紅衣女苦苦支撐,才使得周圍的地痞們無法輕易得手。但紅衣女子畢竟寡不敵眾,轉眼之間,她身上就添了十幾處大大小小的傷口,鮮血順著衣袂滴滴答的往下淌。


  「住手,一群男人欺負一個弱女子,你等還要臉么?」方子陵的家不在城內,所以不像王洵那般心急如焚,見持劍女子馬上就要倒在亂刀之下,雙腿一磕馬鐙,沖著地痞們撞了過去。


  地痞們被撞了個措手不及,紛紛跳讓閃避。方子陵瞬間闖入戰團中間,單手伸向持劍的女俠,「上馬,我帶你衝出去!」


  「先帶她們幾個走!」持劍的紅衣女快速轉身,給了方子陵一個淡淡微笑,同時揮動雙劍,砍斷兩根已經快遞到馬脖頸上的木樁「麻煩你先幫我搶回一輛馬車,否則根本走不遠!」


  「先離開這裡,剩下的事情讓我家將軍想辦法!」方子陵被紅衣女的笑容晃得兩眼發花,順口大包大攬。


  「你家將軍?」紅衣女子又砍飛了一名試圖靠近的無賴,迅速張望左右。這才發現,有幾名飛龍禁衛緊隨方子陵而來,替自己驅散了大多數攻擊者。「你家,王二郎,怎麼是你?!你怎麼跑回來了?!」


  「大娘?!」王洵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我,你還沒走么?」


  「我今天早晨才得到的確切消息!」紅衣女子正是公孫大娘,一邊揮舞雙劍護住腋下眾女,一邊迅速回答王洵的問題,「你家那邊,我已經央了人去報信。小心背後,低頭!」


  王洵聞言低頭,躲過了一塊凌空飛來的尖石。緊跟著,更多的土坷垃與石塊從他身邊掠過,「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們這些沒用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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