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7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20)
第807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20)
「屬下即便戰死,亦不會辜負大都督。屬下可以對著任何神明發誓。如果屬下辜負了大都督的信任,願墜入……」麥爾祖德手按胸口,鄭重立誓。
大都督和大唐,概念上並不完全相同。王洵聽出來了,卻無法計較太多。笑了笑,輕輕揮手打斷,「你不需要發誓。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下去之後,幫忙寫幾封信,分頭送給各方諸侯。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讓他們見信之後,立刻各自派五百精銳前來,隨我去中原平叛!」
「諾!」麥爾祖德又施了個禮,領命而去。王洵目送著他的背影走遠,輕輕轉過身,沖著帥案后的屏風說道,「滾出來吧,我早發現你在了。都多大的人了,做事還鬼鬼祟祟的,沒半點兒穩重勁兒!」
「啊,唉!唉!」話音剛落,宇文至連聲答應著,從屏風后閃出身影。「二哥,你怎麼猜到我從後門溜進來的。才幾個月沒打仗,我的身手退步得這般厲害了么?」
「離著三丈遠,我都能見你身上的那股子羊糞蛋子味兒!」王洵笑著走過去,一把揪住對方的胳膊,「偷聽了多少?怎麼不光明正大的從前門進來?這般沒正形,哪像一個副都督!」
「副都督?」宇文至楞了楞,旋即看見了王洵擺在帥案上邊角的兩卷聖旨,「咱們又都陞官了?我以為朝廷只想讓咱們去平叛,卻不打算給馬兒吃半點草料呢!」
「早就升了。你小子別老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王洵拍了對方一巴掌,笑著數落,「是獎賞咱們去年鐵門關大捷的功勞。聖旨在兩個多月前就到了安西,但大雪封山,沒人能給咱們轉過來。這次,索性跟調兵的旨意,合為一波了!」
「呵!」宇文至不屑地撇嘴。「那隻能說明,朝廷早在幾個月前,就準備放棄大宛了!這幫目光短淺的傢伙,也不想想,今後哪有這麼好的西進之機。你不會真的準備奉這道亂命吧。回到了中原那邊,咱們的糧草輜重補給要處處受制於人不說。就憑咱們手頭這點兒弟兄,可能連給人家安祿山塞牙縫都不夠,除了送死之外,還能起到個什麼作用?」
「雲姨辛辛苦苦把我養大。在我稀里糊塗混日子時,荇芷和紫羅,也把自己交給了我!」王洵能猜到宇文至的真實想法,嘆了口氣,低聲解釋。
「可以派十三和万俟去,帶上十個刀客,把她們偷偷地接出長安城!」宇文至早有準備,笑著給出了一個最佳選擇。「以他們兩個和那些刀客的身手,肯定能平安護送你一家團聚!」
「又說笑話!」王洵一巴掌拍過去,將宇文至推出老遠,「你小子能不能有點兒正經。凡領兵在外的武將,家眷必留於長安。這是朝廷的老規矩,哪那麼容易打破?況且我又不是安祿山,提前三五年就悄悄做出了準備?!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京師里肯定無數雙眼睛偷偷盯著一眾武將的家眷,唯恐有人成為安祿山第二。雲姨她們不動則已,一動,保准立刻被一大堆差役攔回去。退一萬步說,即便十三他們真的能將我的家人偷出來,你哥哥呢,他可是堂堂戶部侍郎,總不能說失蹤,就玩失蹤吧!」
「我那哥哥,根本用不著我操心!」宇文至搖了搖頭,繼續撇嘴。「就接你自己的家眷即可。我大哥他,呵呵,呵呵,他是屬蟑螂的,會保命著呢。即便叛軍真的進了京師,將朝廷的官員統統綁赴刑場,斬盡殺絕。我哥哥他,哼哼,哼哼,肯定也有辦法讓安祿山留自己一命!」
「去,哪有這麼埋汰自家長兄的!」王洵橫了宇文至一眼,笑著搖頭。心中卻非常清楚,對方說的話句句都是實情。在自己認識的人中,戶部侍郎宇文德的確是一朵奇葩。想當年,楊國忠和李林甫鬥法,殃及了宇文至這條小雜魚。宇文德聞訊之後,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營救自家弟弟脫難,而是當機立斷,將宇文至逐出家門,順勢霸佔了後者名下的所有財產。
待到宇文至被無罪釋放,其兄宇文德又敏銳覺察到,有個大人物在給弟弟撐腰。於是乎,又厚著臉皮跑到王洵家,當眾痛哭流涕地請弟弟回府。前後變臉速度之快,就連長安街頭買解的江湖藝人都自嘆不如。
「我們宇文家的家訓便是如此。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面臨困境時,把最後面的那個果斷拋棄,其他人便能落個輕鬆!」宇文至聳聳肩,苦笑著嘆氣。
豈止宇文家,恐怕綿延數百年的世家大族,都有類似的家訓。而族中的每個成員,不過是維護家族利益的一塊磚頭或者石頭而已。王洵心裡清楚這些,卻不敢贊同。陪著宇文至嘆了口氣,繼續道:「雲姨把我一手拉扯大,我不能拋下她不顧。荇芷和紫蘿,我也不能辜負。在這種非常時刻,我更不敢辜負的是封帥。他是因為我才得罪的那伙太監。如果咱們不肯奉命班師,萬一太監們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
「把欽差和他那幾個隨從幹掉,然後裝作根本沒接到聖旨!」宇文至臉色一寒,咬著牙提議。
「能殺幾波?」王洵輕輕搖頭,「你以為我沒想過么?可隨著天氣越來越暖,絲綢古道就會重新變得暢通無阻。連商人都能平安從疏勒走到柘折城,總不能幾波傳令的信使,都恰巧喪命於「馬賊」之手吧?!」
「那隻能說明他們運氣差!」宇文至繼續嘴硬,卻知道自己的提議根本不具備可行性。
王洵輕輕搖頭,「別瞎琢磨了!咱們必須奉旨,即便不為了朝廷,也得想想封帥的難處。朝廷之所以讓他去抵擋安祿山,卻又處處擎肘,並且安排了先前被逐出安西軍的畢思琛去協助防守洛陽,便是要提防封帥做安祿山第二。眼下封帥已經被削職為民,軍前戴罪立功。如果咱們不肯奉召,就等同於在背後又推了他一把。幾項罪名加起來,恐怕……」
「封帥。封帥……」宇文至跺著腳打斷。他可以不在乎朝廷,不在乎自家哥哥,卻不能不在乎封常清。想當年,是封常清不顧高力士的惡評,將他留在了身邊。是封常清,將他從白馬堡一直帶到了西域,將他推上了領軍武將的位置。是封常清,像指點自家子侄一樣,教導他如何排兵布陣,訓練士卒。教導他做人的道理,官場的規則。可以說,如果問這輩子有誰是不求回報幫助他宇文至的話?恐怕封常清是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
「封帥照顧我等多年,現在,是我等有所回報的時候了!」王洵接過宇文至的話頭,鄭重提議。
「可這麼老遠,等咱們趕到了,潼關早就破了!」這回,宇文至不再說擁兵自重的話,咬著牙,兩眼幾欲冒火。
「分兩撥走。你我帶將領先行,然後讓人領著士卒跟在後邊慢慢走。眼下,高帥和封帥那邊,缺的不是咱們這點兒兵馬,而是有過戰場歷練的各級武將。」
送走了宇文至,王洵縮卷在帥案后的胡床上,一動不動。胡床其實就是當年俱車鼻施的王座,像這座宮殿中的其他陳設一樣,打造得華麗至極,也寬大至極。但王洵卻只佔據了其上面的一個邊角,平素壯碩的身軀,被襯托得無比單薄。 單薄、無助,疲憊不堪。與剛才在眾人面前那個略帶跋扈,卻進退有序的王洵截然相反。與金碧輝煌、雄偉奢華的議事廳,也是格格不入!
万俟玉薤悄悄地向侍衛們使了個眼色,帶領大夥退下,順手合攏住議事廳的門,將此刻的王洵擋在沉重的木門之後。這種時刻,他幫不上什麼忙,也說不出任何寬慰人心的話語,唯一能做的,便是將王洵的衰弱形象藏起來,不給外人看見,以免影響軍心的安穩。
在成為對方的侍衛長之前,万俟玉薤曾經不止一次羨慕過王洵的好運,不止一次幻想那個威震西域的鐵鎚王就是自己。然而在近距離接觸王洵之後,他卻開始慶幸自己沒坐在那個帥案之後。那裡的榮耀不是一般人所能得到,那裡所承受的壓力,同樣也不是一般人所能擔負得起。
此刻天色已經漸漸發暗,遲去的春寒,透過糊著厚綢的窗子,一點一點滲入議事廳內。讓人冰冷的手腳,凍得愈發冰冷。王洵的身體動了動,隨即用胳膊抱住了自己的肩膀。他本可以搖一搖手邊的銅鈴,吩咐門外的侍衛將帥案附近的白銅炭爐點起來,給屋子裡邊添一點溫暖。然而,他卻始終沒有這麼做。縮在胡床角,任由寒氣一點點滲入自己的身體。
他是多麼希望寒風能把自己從噩夢中凍醒。就像初到疏勒,不適應那裡氣候時那樣。整個人被吹得通透,然後哆嗦著從床上跳起來。用羊毛輩子裹成一團,靜聽安西軍士卒半夜巡視的更鼓之聲。
那時的他,不用承擔這麼多,也不用考慮這麼多。只管拎著鐵鎚往前沖,惹出麻煩來有封帥幫忙收攤子。無論走到哪裡,背後都站著整個大唐。
他多麼希望今天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噩夢!信使沒有來,大唐也沒有內亂。封常清正帶著大唐上下舉國的期待與支持往疏勒趕,然後率領大軍昂首西進,跟自己一道攻入迦不羅,攻入多勒健,攻入波斯故都,將大食人徹底從西域驅逐。
他已經為此準備了將近兩年,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上面。然而,越來越透骨的寒意卻清晰地告訴他。今天發生的事情不是夢。他所敬重的封帥已經被朝廷削職為民了。他所依仗的大唐,那個強盛無比,也繁華無比的大唐,已經岌岌可危,正眼巴巴地等著他領兵回援!
雖然自打翻越蔥嶺那一刻起,他就已經脫離的封常清的攙扶!雖然自打翻越蔥嶺哪天起,背後的大唐,也沒給予過他一絲一毫的支持。可有封帥在,有大唐在,王洵心裡就覺得踏實無比。如今封帥不在安西了,大唐也馬上要不在了,他就好像成了無本之木,無根之萍,想象不到自己將漂到什麼方向,看不清未來的路到底在哪!
此刻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必須領軍回援,無論當初那個長安城,讓他感覺到如何壓抑。也無論千里之外的那個大唐朝廷,包藏著多掃令他無法忍受的醜惡!
他的家在那,根在那,所愛的人也在那!養虎為患,導致叛亂爆發的責任該由皇帝陛下,該由李林甫、楊國忠等人來負。可亂軍的屠刀,卻不會因為雲姨、荇芷和紫蘿的無辜,而放過她們。
想當年,王洵自己帶著堂堂正正的大唐王師,攻破柘折,還難免讓整座城市陷入滅頂之災。更何況安祿山麾下那些從不受大唐軍紀約束的虎狼?!
可他又無法確定,自己帶領麾下這點兵馬回去,到底能起到什麼作用?兩年多來,他為了實現早日掃平西域的目標,努力招兵買馬,也只是將麾下隊伍擴充到了一萬掛零。其中還有近半兒士卒是從擒獲的馬賊和戰俘中收編過來的,心中對大唐沒有任何歸屬感。而另外一半兒,由當地唐人和安西軍舊部組成的將士,卻多數又在柘折城中安了新家。自己讓他們拋棄家園和妻子,去救援千里之外的長安。命令可能無人敢公開違抗,士氣卻可想而知!
越想,王洵越覺得沮喪,越覺得疲憊無助,可窗外的風聲卻越刮越大,漸漸已經變成了呼嘯。正欲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驅逐一下寒氣。大門卻忽然被推開,万俟玉薤端著一盆紅彤彤的白炭走入,一邊往帥案附近的炭爐里填,一邊低聲詢問,「都督,宋武將軍求見!讓他進來么?」
「又來一個!」王洵心裡老大不願,卻迅速換上一幅笑臉,「讓他進來吧,你順便幫我把蠟燭都點上!」
「諾!」万俟玉薤答應一聲,蓋好炭爐口上的小銅篦子,小跑著下去分派人手。片刻之後,議事廳內重新恢復了光明,宋武也裹著滿身的雪粒,快步走到了帥案前,深加一禮,急切地說道:「都督,請千萬不要聽子達的話。他性子太偏狹,遲早會……」
「子達?關子達什麼事情?」王洵被宋武沒頭沒腦的勸諫弄得一愣,忍不住輕輕皺起了眉頭。
「屬下雖然不知道子達跟都督說了什麼?但屬下卻知道他曾經來過這裡!」宋武以為王洵在刻意敷衍,後退半步,單膝跪倒,「大唐待宋某之厚,宋某縱使粉身碎骨,也無以回報。宋某不敢勸都督捨棄弟兄們辛辛苦苦打下的大宛。但宋某卻希望大都督撥出幾千兵馬,讓宋某帶著他們回援京師。如此,你我未曾辜負陛下的信任提拔,心中無愧。倘若他日叛亂平定,都督亦不會因為今日按兵不動,而遭到朝廷的責罰!」
說著話,他將頭觸在冰冷的地面上,雙肩不斷聳動。
「起來,起來。你這是在幹什麼?」王洵趕緊走上前,雙手拉起淚流滿面的宋武。「我說過不回援了么?原本以為你沉穩,誰知你的性子竟然跟子達一樣急!我已經命令老麥,以大都督之名,請諸侯各帶五百兵卒,十日內到柘折城聚齊了。屆時,大隊兵馬就會向東開拔,你……」
「屬下,屬下誤會大都督了!」沒等王洵把話說完,宋武趕緊抽泣著道歉。「屬下還以為,大都督跟子達的交情那麼深,他的話,你會言聽計從呢!」
「胡說!」王洵笑著拍了宋武一下,「他做事不著調,你也比他強不到哪去!讓我如何放心把統領中軍的任務交個你?」
「統領中軍?」宋武吃了一驚,用手抹了把臉,大聲拒絕,「不行,請大都督收回成命。宋某願意頭前為大軍探路。這個季節,蔥嶺很難翻越。宋某既然向大都督建議回援,就理當走在最前頭!」
「你先別急,聽我把話說完!」王洵笑了笑,拒絕了宋武的主動請纓,「信使一道帶過來的,還有幾個月前,朝廷給咱們三人的獎賞。子達升了副都督,你升了兵馬使。所以你們二人,必須擔負起各自的責任來。為軍心和士氣的穩定,咱們手中這萬把人,必須留下一半兒在這裡看家。剩下一半兒,和諸侯送來的援軍,則同時開拔,去救援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