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4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17)

  第804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17)

  Chapter 3 英魂

  封常清回京師的路才走了一半兒,戰敗的消息已經傳回了長安。大唐天子李隆基暴怒,下旨剝奪封常清所有職位和爵位,勒令他以白衣之身,回軍中輔佐高仙芝,帶罪立功。至於封常清的所上的敵我兩方情勢分析,則被當做狡辯之言,一概忽略。


  李隆基這回是真急紅了眼,再顧不上什麼顏面不顏面。直接命令兵部,不惜一切代價,傳令給安西、河西、大宛等地,所有領軍將佐,看到命令后立即回師勤王,否則,將以通敵罪論處!同時,命令郭子儀和李光弼放棄對河北的窺視,星夜兼程趕赴長安,與左右龍虎軍一道,拱衛京師。


  形勢危如累卵,太子李亨和楊國忠兩個也顧不上再暗中較勁兒,立即將聖旨謄抄多份,重金招募勇士,冒著早春的嚴寒將其送往邊鎮各地。派遣的人手多了,總有能躲過暴風大雪的幸運兒。三月初,終於有個衣衫不整,精疲力竭信使,在侍衛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沖入了大宛都督府。「聖旨,安祿山、史思明二人叛亂,為禍中原。詔令大宛都督王洵,火速領麾下精銳回師勤王!」


  「什麼?!」宛如沸油中掉入了一滴冰水,正在都督府中議事的眾將們立刻炸了鍋。最近一年多來,大夥盼星星、盼月亮般盼著朝廷派遣援軍,一鼓作氣將大食人趕出西域,並且為此做了充足的準備。誰料竟盼來了這樣一個結果!

  「是哪個王八蛋給陛下出的主意,難道中原的兵將都死絕種了么?!」宇文至性子最為激烈,發作起來便不管不顧,第一個衝到信使面前大聲質疑。


  「安祿山的實力再強,不過是區區三鎮。朝廷手中有徑源軍,有左右龍武軍。大不了,再把河西軍抽調回去平叛,也足夠了。何必千里迢迢跑大宛來傳令?即便道路通暢,我等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啊!」對於朝廷的決定,宋武也非常不理解,只是態度比宇文至稍微恭謹了些,質問的語氣一樣很強烈。


  距離長安路途太遠,又因為風雪的緣故,一年當中,至少四個半月與後方聯繫斷絕,此刻大宛都督府眾將根本不清楚時局究竟崩壞的什麼地步,紛紛上前表達自己的憤怒。性子急者說著說著,便忍不住破口大罵,說朝廷中有奸賊當道,視兩代安西軍將士灑下的熱血於不顧。性子謹慎者,如沙千里和黃萬山,則互相使了個眼色,一左一右,突然上前將信使死死按住,同時厲聲喝道:「哪裡來的姦細,居然膽敢假傳軍令。你當我們都沒長著眼睛么?」


  信使帶來的親衛都留在了門口,發現情況不對,想入內搶人,卻被万俟玉薤和王十三兩個三拳兩腳打翻在地,把刀刃往脖子上一按,就準備殺人滅口。那信使被嚇得魂飛天外,一邊奮力掙扎,一邊大聲叫嚷:「不是假冒,不是假冒。我真的是從長安趕過來的。我身上,我身上除了聖旨之外,還有宇文侍郎和宋中書的親筆信。還有一封信,是周嘯風周都督親筆寫的,托我捎給王都督!我在半路上遇到了他。虧得他派遣嚮導帶路,才沒葬身於暴風雪中。」


  三個名字一報,身份立刻得到了證明。大食人即便再有手段,也不可能同時仿冒得了戶部侍郎宇文德、中書舍人宋昱和疏勒大都督周嘯風三人手跡。況且王洵身邊,還有宇文德和宋昱兩人的親弟弟在場。


  沙千里和黃萬山卻不肯鬆手,抬起頭來,以目光徵求王洵的意見。只要後者給個稍稍明白些的暗示,立刻就讓信使及其隨從自人間蒸發。王洵現在也是心亂如麻,撫著額頭髮了好一會兒傻,才擺擺手,精疲力竭地吩咐,「別難為他。讓他先把幾封信呈上來,咱們好驗明真偽!」


  「是,是,王都督明鑒!」身處虎狼之穴,信使絲毫不敢有怨言,連聲答應著,從破爛的衣衫中,摸出了三封散發著汗臭味道的信,雙手逞到了王洵眼前。


  信的封口,都用火漆粘著。王洵見其中兩封信的收信人不是自己,便將其推給了宇文至和宋武,自己只打開第三封。


  「這個時候了,還分什麼你我!」宇文至和宋武急得直跺腳,拆開屬於自己的那封信,直接攤開在了帥案上。「大夥都看看,裡邊也許有咱們需要的內容!」


  「也好!」王洵在六神無主的情況下,最是從善如流,把屬於自己的那封也攤開,與前兩封放在了一排。「大夥都別客氣了。事情緊急,咱們顧不了太多!」


  聞聽此言,眾將也顧不得避嫌,紛紛圍攏上前,舉目掃視。看筆跡,這三封信的確分別為宇文德、宋昱和周嘯風三人所寫。其中宇文德的話語最為急切,用幾近哀求的口吻,敦促自家弟弟宇文至,一定要說動王洵領兵回京,保護聖駕的安全。宋昱的信則委婉了許多,先約略說明了眼下中原地局勢。然後以「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為由頭,請宋武勸說王洵早做決斷。暫時放棄大宛,日後還有機會再奪回來。一旦中原局勢繼續糜爛下去,恐怕大宛都督府也就成了無根之萍,早晚會毀於突如其來的風暴。


  第三封信,是周嘯風匆忙所寫。他坦率的告訴王洵,叛軍已經快打到了潼關之下,長安城危在旦夕。安西軍大部分兵馬都奉命東返,前去拱衛京師。如今還留在疏勒的,已經不足五千。所以王洵無論是決定奉旨班師,放棄大宛。還是準備無視朝廷的亂命,繼續與大食人周旋。都需要仔細考慮後方安危。國與國之間,沒有永遠的盟友。聞聽中原動蕩,先前對大唐唯唯諾諾的回紇人、羌人、吐蕃人,甚至王洵熟識的樓蘭人,都可能會趁火打劫。而留在疏勒的區區數千安西軍,自保尚不暇,短時間內,不可能再給予大宛方面任何支持。


  換句話說,如今的大宛都督府,已經徹底成了一支孤軍。只要回紇人將蔥嶺一線的通道切斷,大夥就要四面受敵!

  「怎麼會這樣?!」看完了信,眾將面面相覷。「大唐,大唐……」


  大唐國運,去年分明還如日中天來著!在場人中,面色最難看的頂數麥爾祖德、阿里依和馬寶玉三個。前者整個家族的榮辱,都依附在王洵身上。而後兩者,則相當於被扣在大宛軍中的高級囚犯,如果想避免今天的消息走漏到大食那邊,王洵此刻的最佳選擇,就是殺人滅口。


  然而王洵眼下卻沒時間顧及到這三個人的想法,皺著眉頭思索了好一會,突然低聲向信使詢問:「你來之前,叛軍究竟打到了什麼位置?封帥呢,按周將軍所言,他不是跟高帥合兵一處了么?怎麼還頂不住安祿山?!你仔細跟我說說,把你知道的全告訴我!」


  按常理,對方奉皇命而來,既然身份確認無誤,就應該被引到上座。王洵若是想打聽消息,就得把態度放端正些,而不是以命令的口吻。可眼下,雙方誰也顧不得這些繁文縟節。特別是信使,因為不敢確定王洵會不會奉詔,聲音都嚇得變了調子,「下官,下官,下官奉命前來傳旨之前,只是龍武軍中的一個校尉。從沒,從沒上過戰場,對,對武事並不太清楚……」


  「誰要你說這些。你只是說說你知道情況!」王洵被繞得心煩意亂,拍打著桌案催促。


  「下官,下官不敢,不敢亂……」信使的話愈發啰嗦,身體在疲憊和恐懼的雙重打擊下搖搖晃晃。


  「叫你說,你就說。」王洵皺了皺眉,不怒自威,「來人,給他搬張胡床,順便拿些葡萄酒暖暖身子。還有外邊的隨從,也每人先發一罈子葡萄酒,兩塊肉脯。你放心,我即便不奉詔,也不會把你怎麼樣!」 「是,是!」得到了王洵的承諾,信使的心終於安定了些,理了理思路,低聲陳述,「我在京師聽人議論,說安祿山起兵突然,朝廷開始根本不信他會造反,所以絲毫沒有防備。待叛軍都快過黃河了,才倉促派封矮,不,不不,封節度去河南募兵抵抗。卻又怕,怕封,怕封節度跟安祿山有交情,不肯把地方上兵馬完全交給他。另派了畢思琛去駐守洛陽,順道監視封常清。然後,封節度就敗了,畢思琛乾脆投降了安祿山,把朝廷撥付的五萬大軍,也當做了見面禮。然後,安祿山就高歌猛進,多虧了河北的顏家父子突然起兵,在背後絆了他一下,要不然,要不然……」


  他此刻又累又怕,一番話說得毫無條理可言。但王洵等人,還是聽了個大概。又想讓人抵擋叛軍,又不給予完全的信任,甚至連合格的武將和士兵都不給,也難怪封帥無力回天了。只是這樣一來,局面將愈發難以收拾。兵家最忌諱的就是添油戰術,封常清,高仙芝、哥舒翰,三個人都帶領著一支兵馬,三個人誰單拿出來,都不足以擋住安祿山。朝庭不讓三人合兵一處,卻自己主動一點點把本錢往裡搭,這支兵馬打光了再上另外一支,最後只會輸得血本無歸。


  稍微粗通軍略的人,都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聽完了信使的粗略介紹,大宛都督府眾將個個臉色青黑,實在不敢恭維朝廷的一系列決策。半晌之後,黃萬山皺著眉頭,低聲詢問,「顏家父子起兵之後,朝廷派援軍了么?你來之前,可曾有河北的消息!」


  「派了,但是沒能趕到,顏家父子就被史思明所敗。」信使身體猛然一僵,脊背瞬間變得筆挺,「顏季明被史朝義所殺,顏杲卿被押到洛陽。據說安祿山打算勸他投降,卻被他當面痛罵。惱羞成怒,就親手割下了他的舌頭。可他還是用手沾著自己的血,在地上寫字斥責安祿山。安祿山又剁了他的雙手,他便用腳繼續寫。直到最後被亂刃分屍!」


  「嘶!」眾將頓覺渾身上下凜然生寒。一半為顏杲卿的硬氣,另外一半兒卻是為了安祿山的殘暴。在眾將的潛意識裡,只有化外蠻夷,才有慢慢地將俘虜折磨致死的癖好。作為禮儀之邦的大唐,絕不會這樣干!而現在,比起安祿山來,那些喜歡將俘虜變賣為奴隸的大食人,簡直都成了謙謙君子。


  這種感覺非常不好受,尤其是當著麥爾祖德、馬寶玉等「蠻夷」的面兒。「突厥胡種就是突厥胡種,即便做了大唐的官,依舊野性難改。」宇文至最愛面子,第一個點明安祿山的血統。


  「就是,皇帝陛下居然一直認為,胡人心眼實誠。」有人低聲附和,發泄多年來積蓄的不滿。


  「是李林甫那廝花言巧語蒙蔽的皇上。並非皇上自己偏心!」有人卻心中兀自念著臣子之禮,迫不及待地替李隆基辯解。


  這話其實也不算冤枉了李林甫。在他為首輔的十數年裡,提拔重用的全是安祿山、史思明、哥舒翰等異族武將。這樣做,一則是因為安祿山等人在朝內根基比較淺,容易被他控制。二來異族武將也的確知恩圖報,得到了好處后,必會想方設法給李林甫送一份厚禮。每次交易,買賣雙方都能皆大歡喜。只是邊鎮節度尾大不掉的禍根,從那時就已經埋下,並且越長越壯。直到今天,安祿山和史思明叛軍一路勢如破竹般打到潼關之外。


  這場災難,與其是說是因為楊國忠兄妹專權誤國,逼人太甚而起,不如說是楊國忠昏庸無能,未及時收拾好前任留下的爛攤子。可眼下議論這些都沒有用,特別是在當事人李林甫已經死去多年的時候。


  「都安靜一下!」王洵重重敲了下帥案,以前所未有的嚴肅姿態,制止了眾將的喧囂。「給欽差大人把酒斟滿,暖暖身子。您慢慢喝,這酒比較烈,別喝得太急!」


  最後半句話,是沖著信使說的。令對方握酒盞的手哆嗦了一下,差點沒灑在髒兮兮的前大襟上,「沒,沒事。我,我的確餓得狠了。多謝,多謝大都督關心!」


  「我還有話需要問你!你不能喝醉了!」王洵皺了下眉頭,強壓住心中的難過強調。顏季明曾經給他有過數面之緣,彼此之間的印象都非常好。誰曾料到,世事無常,這麼快,雙方便永無再見之機,「顏杲卿父子起兵后,朝廷應該有一段緩衝時間調整部署。封帥和高帥都是知兵之人,照理應該將軍情如實上奏給陛下,然後由兵部再拿出個更合理的反擊方案來才對。怎麼居然讓叛軍再一次得了手?那一個半月,朝廷里都忙著幹什麼?」


  「忙著,忙著?」欽差放下酒盞,臉色不知是因為慚愧,還是因為酒氣上涌,變得殷紅如血,「下官的職位低,對上頭的事情不太清楚。那些日子,只是見京師里張燈結綵,慶賀安祿山後路被抄。封矮,封節度好像給陛下上過一回書,陳述用兵方略。但被陛下當堂駁回了。據說是因為驃騎大將軍高力士私底下跟皇上說了些什麼話。但高驃騎具體怎麼說的,下官沒敢打聽!」


  當然是不想讓封常清再立新功了!誰都知道,封常清最近兩年,跟太監們關係處得很僵。可高力士也不看看形勢已經到了什麼地步?居然還光顧著拖封常清後腿!這些太監們,莫非身體殘缺了,心也殘缺了么?!

  「戰敗之後呢,朝廷如何處置封帥?!」宇文至更關心的是封常清的個人安危,走到欽差面前,急切地追問。


  「朝廷奪了封,封帥的爵!」意識到這裡的人對封常清都十分尊重,信使不敢再稱呼後者的諢號,「削職為民!勒令封節度去高節度帳下戴罪立功。但末將覺得陛下只是一時憤怒,待怒氣平息之後,應該明白,封節度已經儘力了。」


  「希望如此!否則,休怪我等……」宇文至輕輕撇嘴。因為當年的牢獄之災,他對大唐朝廷一直心懷不滿。對於朝中文武百官,也是鄙夷的多,佩服的少。唯獨對於將自己留在身邊,當做種子培養的封常清,既敬又畏。不容別人施以半點兒傷害。


  「先別胡扯。」王洵將面孔轉向宇文至,厲聲喝止。「正是需要安西軍出力之時,朝廷應該不會拿封帥怎麼樣!高仙芝呢,朝廷吃了這次虧之後,准許他跟哥舒翰合兵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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