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2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15)
第802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15)
可憐的看守不敢違拗,委委屈屈地上前,替顏季明打開鐐銬。然後委委屈屈地退到一邊,手按刀柄,隨時準備衝上去護主。
「滾。去叫郎中,安排火盆!」史朝義絲毫不肯領情,抬起腿,一腳將看守踢出了門外。「再敢敷衍了事,看老子一刀劈了你!」
「算了。史大哥何必跟他計較,他不過是個牢頭而已!」顏季明笑了笑,阻止了史朝義的咆哮。
燈光下,他的臉色顯得很蒼白。一身乾淨的白袍,被血跡染得骯髒不堪。兩隻握筆的手,也沾滿泥巴,看上去就像兩隻雞爪。唯獨沒變的是那驕傲的脊樑,即使到了此刻,依舊像青松般挺得筆直。
「我該早點兒趕回來的!」一瞬間,所有想好的說辭,都從史朝義嘴邊溜走,心中此刻剩下的,除了負疚,還是負疚。「耿長史說,他安排了最好的郎中給你療傷。我還以為他說的是實話,沒想到他們居然連傷口都沒給你仔細包紮!早知道這樣……」
「你見過郎中在死囚身上浪費精力么?」顏季明倒是看得開,笑著打斷了史朝義話,「敢來見我了,不是被你阿爺騙回來的吧?!」
「我……,我……」史朝義被人揭了老底兒,臉色一下紅得幾乎滴血,「我有什麼不敢見你的?昨夜要是我在,你連營門都未必進得來!」
「呵呵……」顏季明懶得跟對方爭,搖搖頭,笑而不語。史朝義被笑得心煩意亂,蹲下身,一把揪住對方的衣領,「你這笨蛋。空有一身好武藝,為什麼不自己突圍逃走?!你若是逃走了,我又何必如此為難!燒糧,燒糧,你當我阿爺是初次帶兵打仗么?連個糧倉都保護不好?!即便你燒光了軍糧,又能怎樣。周圍的郡縣都歸了大燕國,隨便划拉划拉,就能徵集出半年的糧草來!」
顏季明被他扯動了傷口,疼得呲牙咧嘴。眉宇之間,卻依舊帶著放肆的笑容,「啊!沒燒光么?那真是可惜了。至少燒掉了一小半兒吧!周圍的郡縣全歸了反賊?那好啊,你們父子再去徵集糧草,就等同於從自家百姓的嘴裡奪食。這種自掘墳墓的事情,做得越多,敗得越快!」
「你這缺心眼的呆貨!」史朝義暴怒,伸開巴掌欲打。看到顏季明傷口處滲出的新鮮血跡,又恨恨放下了手。「你這呆貨,大唐給了你什麼好處,值得你為它這樣拚命?你阿爺是我阿爺一手舉薦起來的。你們父子,連同你那笨蛋哥哥的富貴,也都和我們史家脫不開干係!你們父子號稱讀的都是聖賢書,居然不知道報恩,偏偏要在背後插我阿爺一刀!」
「是么?」顏季明看著史朝義,滿臉譏誚,「若說忘恩負義,那陛下把你阿爺從一介小兵,破格提拔為兵馬使,節度使,又該怎麼算?論恩義,誰辜負的恩義更重些?」
「你……?」史朝義心中對此一直忐忑,無言自辯,緩緩地將顏季明放在了地上。「你這廝向來比我能說,打小我就辯不過你。但今晚我不是來跟你鬥嘴的。我阿爺親口答應,如果你和你父親二人肯投降,就保你們不死。他雖然未必總能做到言而有信,從小到大,卻沒欺騙過我!」
「所以你就來勸降了?!」顏季明還是老樣子,不溫不火。好像正在跟人品茶聊天。
「不是勸降,是來救你!」史朝義重重地跺腳,「要我怎麼說你才能明白。你只有這一次機會。哪怕你假意答應,過後再造反,好歹也能活著走出這道鐵門!」
「這話是耿長史對你說的吧?!以你的性子,想不出這麼歹毒的計策來!」顏季明笑著搖頭,目光銳利如刀。
史朝義沒時間跟他計較,搖搖頭,低聲道:「是我自己想到的,你他奶奶的愛信不信。反正今晚你必須答應,否則,我肯定會親手砍了你!」
「我如果答應了,哪怕是虛情假意地答應,便不配再做我父親的兒子!」
「那又為何?你們父子先前不也曾虛情假意地接受了安祿山的招撫么?」
「那時,安祿山剛剛起兵,他對我們父子沒任何防備。而眼下,令尊大人卻已經吃了一次虧,註定不會吃第二次。我們父子無論是假意投降,還是真心投降,他都不會放心地讓我們離開。而耿長史的心腸如何,想必你也清楚。他敢叫你來勸降,想必早就做好的準備。只要我們父子進了圈套,他便可以把假的也變成真的。讓我們父子,渾身長著一百張嘴也說不清,這輩子都甭想再下賊船!」
「你……」史朝義的確沒想這麼長遠,登時間,背後冷氣直冒。好狠的手段,不愧為父親的頭號智囊!說動的顏季明,無論真假,都能讓顏杲卿聲譽掃地。而顏杲卿這面大旗一倒,另外一個領著叛軍對抗大燕的「反賊」顏真卿,恐怕也要瞬間失去所有號召力。
「就你這簡單心思,還敢來當說客?!」顏季明通過察言觀色猜到了真相,冷笑著嘲諷。
「可,可若是你不肯答應,就,就一定會死!」史朝義身上氣焰全消,帶著幾分祈求的口吻,低聲強調。
「死得其所!」回答很簡單,簡單到讓他不忍去聽。
勸降剛剛開始,便宣告結束。二人也瞬間失去了談話興趣,面對著面,靜靜而坐。過了好一陣兒,史朝義不甘心地嘆了口氣,再度大聲問道:「你何必如此?這樣的朝廷,值得你替他送命么?大唐已經爛到了什麼樣子,你心裡應該比我清楚。咱們那次上京師公幹,送出那麼多禮物,有哪位大人拒絕過么?從三品以下,正七品以上的官爵,就差明碼標價了!而京師的客棧里,卻有那麼多真正滿肚子學問的人,一輩子都補不上一個正經缺!那年山東大旱,饑民嗷嗷待哺,朝廷說沒錢救濟。可楊國忠他們家的庭院內,卻恨不得連樹都裹上綢緞。薊縣的軍報送到京師,路上需要走一個月,在兵部還能再押一個月,才會送給陛下過目。而貴妃娘娘吃的荔枝,卻能三日之內,從廣南一路送到皇宮當中……」
這些時弊,都是二人當年親眼所見,所以顏季明想要替朝廷分辨,也無從辯起。然而他的目光卻始終堅定如常,靜靜地聽著史朝義慷慨陳詞,靜靜地等待對方把所有造反的理由說完,然後突然笑了笑,低聲回應,「的確不值得!但我卻不是為了這個朝廷!史大,你從一開始,就弄錯了!」
「那你又為了什麼?」史朝義所有力氣都砸到空處,鬱悶得幾乎要吐血。
顏季明伸出手,慢慢指向帳外,穿透厚厚的氈壁,指向璀璨的星空,還有星空下,那一望無際的原野,「顏某的家在這兒。這兒是顏某的家啊!史大郎,顏某這樣說,你明白么?!」
家?史朝義的身體僵了僵,一瞬間,彷彿遭受了雷擊。
對於顏季明來說,河北是他的家。史朝義又何嘗不是如此?!他曾經幻想著,父親和安祿山兩人起兵之後,能盡掃前朝積弊,給這片土地帶來永遠的繁榮和興旺。然而現實卻是,為了酬謝麾下那些契丹和奚族曳落河們的血戰之功,安祿山每克一城,必放任屬下大肆搶掠。
從河間、清河一直到洛陽,大軍所過之處,幾乎畫了一條血線。沿途凡投降稍慢者,城破后必遭屠戮。可以說,除了安祿山賴以起家的少數幾個郡縣之外,其他各地,皆生靈塗炭。這,絕對不是他史朝義希望看到的結果。他雖然沒讀過多少儒家典籍,對「仁義」二字理解也不深,卻跟顏季明一樣,是生於斯,長於斯! 既然來見對方的目的是為了勸降,史朝義當然不能閉起眼睛說瞎話。可此時此刻,他又找不出任何能說服對方的理由。不是為了朝廷,也不是為了功名富貴,僅僅是為了家園不被毀滅。對方做得是任何一個男人都會做的事情,即便按照突厥習俗,當一個部落遭受滅頂之災時,也會有大批的年青人明知無力回天,也要義務反顧地拿起刀,用身體擋住背後寨牆。
我雖然無力保護你,但在敵人碰到你之前,必將踏過我的屍體。
此諾不分任何民族,不分地域時空,從盤古開天起,便一直存在。並且將永遠存在。
見史朝義被自己說得啞口無言,顏季明憔悴的臉上,又浮現了一抹年青人特有的調皮。「算了吧。你別再搜腸刮肚地想說辭了。打小兒咱們兩個比武,我就沒贏過。可是鬥嘴,自從我會說話那天起,你就不是對手。你能來看看我,我很知足。念在彼此朋友一場的份上,我勸你,及早給自己準備退路。你們父子現在回頭還來得及。朝廷那邊,正需要有人替他們挽回一些顏面。如果繼續跟著安祿山那廝混,將來肯定不會有好下場!」
「還是想想你自己吧!」勸降不成反被別人勸,史朝義又是焦慮,又是鬱悶,「如果你不按我教你的辦法做,明天就會被我阿爺押到城下,當眾千刀萬剮。屆時,令尊心神大亂,未必能擋住我軍傾力一擊!」
「在那之前,我有一百種辦法可以殺死自己。之所以沒死,就是猜到你會回來而已!」顏季明匆匆聳肩,彷彿把生死置之度外。
「你這小兔崽子!想死,我成全你!」史朝義揮拳便打,胳膊舉起來,卻遲遲不忍落下。對方身上的傷太重了,如果動手,恐怕沒等將其打服軟之前,已經將其活活打死,「你就不能替自己想想么?你想保住常山的父老鄉親,你已經做到了。他們突圍成功,跑了個乾乾淨淨。」
「是么?!」一抹欣慰的微笑,毫不掩飾地跳上了顏季明的面頰,「那我就更了無牽挂了。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你!你這……」史朝義急得直跺腳,「你這頭倔驢!如今大燕國的軍隊已經快打到了潼關城下。封常清屢戰屢敗,潰不成軍。高仙芝嚇得一病不起,哥舒翰又是個癱在床上的殘廢。大唐朝廷上下,根本沒人再配為安伯父敵手!如果不是你們父子在背後捅刀子,這功夫大軍已經入了長安了!」
「不是沒入呢么?入了又能怎樣?!你們起兵突然,打了大唐一個措手不及而已。封常清麾下士卒都是臨時招募,當然打不過安祿山苦心訓練多年的曳落河。可曳落河打一個少一個,大唐男兒卻有千千萬。別的不說,此刻河東那邊,郭子儀和李光弼已經厲兵秣馬了吧?河西、安西,大軍也在星夜兼程往回趕。還有大宛,當年咱們兩個在長安見過的王明允,他想必也不會坐視家園被毀。我現在最佩服的是他,有力氣往外使,那才是真正的好漢子,大英雄!不像某些人,只會窩裡橫!」
「是不是英雄,得打起來看!鹿死誰手,現在言之尚早!」聽顏季明提起王洵,史朝義心裡又是百味摻雜。那趟長安之行,王洵是他所欣賞的,僅有幾個的人物之一。只可惜卻不能被史家所用。更可惜的是,此人現在如一頭展開翅膀的雄鷹,無牽無掛,翱翔萬里。而他史朝義自己,卻註定要困在親情和血脈組成的囚籠當中,永遠無法解脫。
「嘴硬!」顏季明撇了下嘴,滿臉不屑。
「不跟你廢話,先把傷口處理了!」史朝義啞著嗓子怒吼,把頭轉向門外,「既然到了,就別在外邊戳著了,進來,幫他上藥。」
「唉!唉!小人遵命!小人遵命!」幾個隨軍郎中連滾帶爬的跑進來,放下藥箱,去扯顏季明身上髒兮兮的裹傷布。只可惜患者卻不肯領情,先向旁邊滾了滾,然後笑著說道:「還是別費力氣了。明知道我不會投降,何必糟蹋藥材?!」
「老子願意!」史朝義恨恨地上前,幫忙按住顏季明的肩膀,「老子糟蹋自家藥材,關你個死囚何事。別動,再動,腸子就流出來了!你們幾個死人啊,動作麻利些!」
他力氣遠比顏季明大,一上手,立刻控制住了對方。幾個郎中不敢惹少帥發怒,趕緊加快速度,清洗傷口,塗抹上好的金創葯,然後又用軍中專門給高級將領預備的白縑布裹了傷口,收拾整齊。
待一切都忙碌完了,顏季明也疼得失去了說話的力氣。史朝義怒氣沖沖地打發走了幾個郎中,又將進來收拾銅炭盆和酒菜的獄卒們打發走。端起一碗肉羹,一勺勺給顏季明灌進嘴裡。然後又將剩下的乾糧和牛肉扣在一起,用從郎中手裡扣下的縑布打了個包,順手掛在了對方脖頸上。
「你這是幹什麼?!」顏季明愣住了,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的武藝是老子親手所教,老子要親手殺了你,才能解恨。這個機會,不能便宜了別人!」史朝義啐了他一口,大聲說道。「能站起來,就趕緊給老子滾。趁今夜沒人注意,老子送你出營,能滾多遠滾多遠。從此之後,你我之間恩怨盡了。下次再被老子看見,不是你死在老子刀下,就是老子死在你的刀下!」
「我……」嘴巴上佔了半宿上風,顏季明終於也語塞了一回!沉默了許久,才在對方的攙扶下,慢慢地站起身,掙扎著向外走。「你怎麼跟你阿爺交待?!」
「要你管。反正他不能殺我的頭!」史朝義攙扶著對方,連拉帶推,「別啰嗦了。趕緊走。上馬,這匹坐騎跟了老子三年,也便宜你了!」
「你……」顏季明再也說不出任何話,眼圈紅得發黑。掙扎著爬上坐騎,雙腿磕打馬鐙。史朝義徒步牽著馬韁,抄營帳留下的陰影,快速走向營門。沿途與幾波巡夜的士卒相遇,都被他搶先一步,避了開去。
堪堪到了營門口,二人才被當值的武將發現。不待對方詢問,史朝義一把掏出父親的令箭,「他答應投降了。我帶他出營去勸降顏杲卿那老匹夫。別耽誤功夫,把門打開!否則,休怪老子對你不客氣。」
當值武將心知此話未必是真,卻沒膽子招惹史朝義。猶豫了一下,命屬下打開了營門。同時趁史朝義不注意,向身邊親信使了個眼色,示意他火速去向主帥彙報。
史朝義也知道自己瞞不了多久,快速牽馬出營。隨即伸開巴掌,照著坐騎屁股狠拍,「滾,能滾多遠滾多遠!」
「謝!」顏季明在馬背上回身,抱拳。「謝謝史大哥,下輩子,咱們還……」
他的話,被一支冷箭卡在了喉嚨中。殷紅的血液從口和鼻孔噴出,瞬間點燃了史朝義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