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5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8)

  第795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8)

  但現在看起來,當初的決定明顯是太草率了。王明允剛剛二十齣頭,就官拜正三品大將軍,爵封郡侯,照這個態勢,日後少不了是縣公、國公的前程。姓白的狐狸猸子再受寵,其出身青樓也是改變不了的事實。充其量只能做平妻,想要掌管王家內宅,卻是門兒都沒有!如果一個當初與王家門戶相近的人家把女兒嫁過去,如今便是三品郡夫人。出入都是銀裝車,栗色馬,駕著全套儀仗回門一次,便能讓父母直著腰跟鄰居們炫耀上好幾個月!


  可惜後悔葯沒地方買去!當初沒趕在姓王的小子出崢嶸前把他纂到手裡當女婿,如今再想請媒人,卻已經進不了開國侯府的大門了。只有望著崇仁坊的位置,扼腕長嘆的份兒。


  比當初沒捨得嫁女兒人家更追悔莫及的一夥兒,是把王洵當做棄子丟掉的人。他們不是楊國忠,沒有後者想法那麼幼稚。作為在長安城內沉浮了多年的老江湖,他們看到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心腸的顏色也變得與眾不同。


  「都是哥舒翰這個廢物,一點兒小事兒都辦不利索。現在好了,當年的小狼崽子長出了獠牙。萬一掉頭咬一口回來……」在安福門外,一個普通人根本沒資格進的酒樓雅間內,有幾個帶著青色小帽子,嗓音沙啞的人,低聲抱怨。


  「是啊,當年咱們都小瞧了他。誰也沒想到,他真得長出了獠牙來了?!每年死在西域的無名鬼不知到多少,偏偏就沒他姓王的!邊老也是,接到這邊的信,居然遲遲不肯動手!」


  「邊老不也是耐著封矮子么?那矮子一向裝得大公無私,跟姓王的傢伙死去的父輩,據說還有莫逆之交。邊老如果尋不到正經借口就下手,肯定會被封矮子反擊,弄不好,連他家的性命都得賠進去!」一個年紀五十上下,嘴巴上卻沒有鬍鬚食客,低聲替「邊老」解釋其中難處。


  「啰嗦這些幹什麼?現在關鍵是,如何想辦法,止住城中那些流言。別讓陛下起了調大宛都督府回援的心思!」坐在主位上的人比其他食客年青得多,面孔白凈,眉清目秀。雙眼中卻帶著一股無法隱藏的暴戾之氣,「姓王當年就無法無天,身邊又有宇文至和宋武這兩個人煽動,回到京城,十有八九會跟楊國忠混在一起。那樣,別人拜託咱們的事情,可就全黃了!」


  一瞬間,滿座食客人人低頭。收人錢財,就要與人辦事。這是酒館背後主人的原則。十幾年來,始終沒有砸過自家招牌。雅間內的酒客,算起來都是酒館背後主人的徒子徒孫,身上比正常男人缺了些東西,「擔當」二字,卻是看得比性命還重。


  只是眼下眾人需要做的事情,難度太大了些。這幾天長安城內,有關大宛都督府那幾個少年的英雄事迹,已經傳得比熱湯還要沸騰。有人敢說半點兒王洵、宇文至兩人的壞話,結果肯定是被一擁而上的人們打個鼻青臉腫。你那麼多勛臣宿將,都頂不住一個安祿山,就不行咱小老百姓,將希望寄托在幾個自己人身上?!你再多髒水潑出來,人家一句「每戰皆勝」,就足以將你鼻子砸歪掉!


  「大人,大人怎麼說?!」沉吟了半晌,座中終於有人試探著開口。「咱們都是笨人,如果大人能指點一二,也有個眉目可循啊!」


  「大人?!凡事都靠著他老人家,還養著你們這些傢伙做什麼?!」主位上的人年齡不大,脾氣卻不小。接連拍打了幾下桌案,才怒氣沖沖地提醒,「大人說了,如果你們處理不好此事。為了顧全大局,他只好拿幾顆人頭出來,擺平當年的恩怨。到底該怎麼做,你們看著辦吧!」


  看著辦?怎麼看怎麼難辦。座中的哭喪著臉,再度陷入了沉默。是楊國忠的爪牙,在暗地裡替大宛都督府造勢,這點大夥都能看得清楚。至於楊國忠想把大宛兵馬拉回京城裡威懾誰,大夥心裡也是明明白白。可這事兒難就難在,楊國忠此番用的不是什麼他一向擅長的陰謀詭計,而是堂堂正正的陽謀。一步一步的逼過來,讓人根本無力阻擋。


  大宛都督府的戰績在那明擺著,任誰也抹殺不了。而安祿山率領著叛軍從河北到河南一路所向披靡,也是無法掩蓋的事實。值此非常時刻,百姓們需要一個英雄出來寄託希望,王公貴胄們需要一個英雄出來替他們阻擋叛軍,而皇宮裡頭那位老人,恐怕也正需要一個英雄來挽回他已經所剩無多的威儀。


  種種因素加在一起,朝廷調大宛都督王洵率軍入衛,已經近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最近這兩天來,京畿道衙門,京兆尹衙門,兵部、文部,都在連番向上頭遞表章,申訴京師防禦空虛之弊。很少過問朝政的李氏皇族,也不斷有人架著馬車出入太極宮,勸皇帝陛下早做決斷。據可靠消息,皇帝陛下早就動了暫時放棄西域的念頭,只是一直在等著有人主動向他提這個諫言。而太子殿下那邊,據說也在權衡抽調大宛軍回來拱衛京師,對他自己有何利弊。


  「除非,王明允也跟哥舒翰半年前一樣,半路上喝酒喝成的癱子!」陰影中,有人忽然以極低的聲音說了一句。


  河西節度使哥舒翰一生有兩大最愛,醇酒和美人。即便在行軍打仗之時,寢帳內也是夜夜笙歌。結果倒霉就倒霉在了這兩大愛好上。年初他奉命回京師商議軍情,半路上偶然從胡商手中得了一絕色歌姬。於是老懷大暢,日日跟歌姬躲在由八匹毛色純白的駱駝所拉的氈車中「把酒言歡」。結果才走到長安近郊,人就突然中了風,接連昏迷了數日,才在太醫的救治下勉強保住了一條小命。從此兩條腿徹底成了殘廢,再也上不得戰馬,抱不得女人。


  這事兒本來也不足為怪,酒是穿腸毒藥,色是刮骨鋼刀。沉迷於酒色中的人,十有七八都得不到善終。可巧就巧在,哥舒翰沿途所飲之酒,也是同一個胡商所獻。而經過有司偵訊,歌姬招認,自己是胡商兩年前從揚州花了半斗珍珠買下來的,隨即便被胡商關在了蘭州城內一處大宅子里,兩年來與後者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直到今年年初,才又突然被從宅院里喚出,跟商隊一道向涼州慢慢趕去。至於那個胡商原籍到底在哪裡,家中還有什麼人,歌姬一概不知。有司派遣人手連夜趕往蘭州,查抄歌姬所說的院子,到了之後也是兩手空空,連半絲線索都找不到。


  官拜西平郡王,手握十萬雄兵的百戰老將,居然在回京師面聖的途中被人毒成了半身癱瘓,朝廷深以此事為恥。對外只是宣稱,哥舒翰旅途勞累,洗澡中了風。暗地裡,卻撒下了天羅地網,誓將下毒的胡商捉拿歸案。然而快十個月過去了,兇手至今還沒半點影子。倒是一向跟哥舒翰不合的安祿山,突然在范陽豎起了反旗。


  如今看來,派遣胡商給哥舒翰下毒的,一定是安祿山無疑。只有他,對哥舒翰的嗜好秉性琢磨得一清二楚。也只有他,才知曉朝廷何時會調節鎮回京面聖。可怕的是,整個計劃近乎天衣無縫,並且為了除去哥舒翰這個距離京師最近的節度使,安祿山提前準備了足足兩年!

  這是何等手段和心思!如果用這種手段和心思去對付自己的敵人,又何愁敵人除不掉?!唯一遺憾的是,此刻再針對王洵布局,有點兒太晚了些。根本不可能大夥所面臨的解決燃眉之急。況且即便僥倖能夠得手,大夥將要面臨的被動局面也不會有徹底的改觀。宇文至和宋武兩個跟楊國忠的關係更近,沒有了王洵這個頂頭上司約束,說不定,他們二人會直接把整個大宛軍都拉到楊國忠麾下去。


  「應該早點在他身邊安插人手就好了!」


  「早先時,誰能想到這小子崛起如此這快?!」


  「可惜了!」


  「的確可惜!」


  燭光搖曳,照亮食客們猙獰的面孔。派人下毒,將王洵在半途中幹掉,這一招顯然行不通。但至少,座中的氣氛被調動了起來。陸續有人開口,從各個角度,分析將大宛都督府這一支不可掌握的力量毀掉的可能,但陸續都發現了此路難以走通。


  「如果能逼著封常清主動出擊一次,遏制住叛軍的攻勢呢?!」發現從王洵本人那邊很難找到解決方案之後,有人建議退而求其次。


  「哧!」同伴們立刻嗤之以鼻,「封常清,就憑他手中那點兒殘兵敗將,能把澠池一線守住就不錯了。」


  「可只要他能贏上一回,哪怕是單純的憑險據守。就能證明叛軍一時半會兒威脅不到長安。然後大人們再……」


  然後,這場來之不及的勝利,就可以從各種角度解讀了。為西域前線的將士們考慮,不該把他們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地盤轉手送人。為朝廷計,不該拆了西牆補東牆,況且如今東牆看樣子還能再支持幾天。為百姓計,萬里調兵,會弄得人心惶惶不說,光是沿途給大軍提供糧草補給,就會令地方上叫苦連天……


  「我看,這事可行。即便封常清跟安祿山的前鋒兵馬能打個平手,對朝廷來說,也算是一場捷報!」燭火照不到的位置,陸續有人低聲附和。


  大唐朝廷太需要一場針對叛軍的勝利了。民心、軍心、朝廷的尊嚴,都已經到了頻臨崩潰的邊緣。哪怕是稍微佔了一點兒上風,哪怕只是打掉了叛軍的一小股,也足以讓朝野舉盞相慶。 「不用平手,只要他讓叛軍的前鋒過不了崤山。邊老那裡,就可以向朝廷報捷!」沒有戰績,也要製造戰績。否則,大夥接了下來的處境將更為艱難。


  需要擺平的關口並不多,封常清那邊,恐怕是唯一的阻礙。「要是封常清本人不承認打了勝仗呢?那廝一向古板!」有人皺著眉頭提問。


  辦法只要敢想,便肯定能想得出來。特別是用於對付封常清這種坦蕩君子。「他不承認,就是又在為今後消極避戰找借口。把類似的話傳到陛下耳朵里,朝中自然有人會下去核實。而核實的結果,肯定是皆大歡喜!!」


  「只是又便宜了封常清那廝!平白又撈到了一場戰功!」


  「總好過了讓楊國忠的圖謀得逞!」


  「的確如此!」


  「的確如此!」


  眾人相視著點頭,個個滿臉睿智。


  搶在朝廷正式作出決定之前,讓封常清那邊送回一個捷報。這恐怕是眼下改變被動局面最可行的辦法了。雖然這一招有點兒得過且過的味道。可至少能給宮中的幾位大人贏得一些從容布局的時間不是?只要時間上不那麼倉促,幾位大人聯手打壓一個無根無基的後起之秀,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大夥越說思路越順,很快便根據手中力量,商議出一整套切實可行的方案。在這套方案中,王洵等人的表現已經不再重要,楊國忠辛苦忙碌也註定是一場徒勞。甚至封常清,也完全成為一粒棋子,任由棋盤上的幾雙大手擺弄。讓他怎麼動,他就必須怎麼動,想跟執子者擰著來,除非被從棋盤上拿下。


  「校!」一粒墨玉做的棋子落在翡翠棋盤上,咄咄逼人。


  這是長安城中,靠近西南角的一處院落。從外觀到內部裝潢都非常的簡樸。但對弈者身上的服飾,卻與周圍的簡陋格格不入。


  整個棋局已經臨近尾聲,黑白兩方彼此糾纏牽扯,看似勢均力敵,但執白一方,卻因為所佔位置斷斷續續,後繼乏力,被黑子逼得苦不堪言。


  唯一的辦法就是從邊角再引一口氣過來,然而又談何容易?黑子只是隨便一擊,便又掐斷了白方的希望,只能對著殘局垂死掙扎了。


  「大人棋藝高明,微臣自嘆弗如!」執白者冥思苦想,找不出挽回之策,只好笑著抬起頭,拱手認輸。


  「這局算和。你我再下一局?!如何?」執黑子者意猶未盡,伸手在棋盤上攪了攪,笑著提議。


  「不來了,不來了,再來多少局也是輸。根本沒有贏的希望!」


  「你薛縣令,當年可是差點進了翰林院做棋侍詔的,怎麼幾年不見,子力居然差了這麼多!」


  「大人所學,乃王霸之劍。豈是薛某這點雕蟲小技所能抵擋?!」執白者揚起一張臉,被燭光照亮眼睛中的疲憊。贏太子身邊最當紅謀士的棋,自己的前程還要不要了?為了能輸得不著痕迹,已經用盡了全身解數。再來一盤的話,恐怕沒等棋局終了,自己就要吐血而死了。


  「哈哈哈哈……」執黑者被拍得極其舒服,忍不住仰頭大笑。笑夠了,才搖搖頭,低聲道:「薛大人真是會說話。怪不得殿下最近每次提起薛景仙這三個字來,都是滿臉讚賞。」


  「殿下厚愛,薛某縱使粉身碎骨,也難報達其中一二!」薛景仙趕緊站起身,沖著東宮方向遙遙拱手。自打當年從安西軍載譽而歸,他便徹底成為太子李亨的嫡系。雖然實授的官職依舊是個縣令,但日後的前程,卻好過先頭百倍不止了。


  「行了,此地只有你我二人,別說得那麼誇張!」執黑者笑著擺手,打斷了薛景仙的表態。「說正事兒,你當年跟大宛都督府眾將的交情,究竟能到什麼程度?!」


  「嘩啦!」匆匆被召回長安的薛景仙毫無準備,被問得身體一僵,袖子正掛在棋盤角上,黑子白子撒了滿地。


  「看,看卑職這個莽撞!大人見諒,大人見諒!」薛景仙迅速蹲了下去,手忙腳亂地收拾地上的棋子。


  子很亂,更亂的是他的心。楊國忠與太子李亨已經勢同水火,作為太子殿下的爪牙,他理所當然要替主公盡全力。然而當日在兩軍陣前種種,又令他無法輕易做決斷。「薛兄是文人,跟在我身後就行了!」「薛兄不常來前線,多分些首級也是應該。反正我們幾個,隨時都可以再去砍來!」「薛兄小心,敵軍喜歡放冷箭!」「薛兄幹了這碗酒,咱們畢竟是一道上過戰場的!」「薛兄……」


  那一張年青而稚嫩的面孔,想虛偽都裝不出來。剛開始交往時薛景仙還有所防備,到後來,卻被一聲聲「薛兄」,叫得心裡滾燙。平生第一次,他不收取任何好處,就開始設身處地替對方謀划。平生第一次,他把朋友的安危,放在了自家利益的前面。


  「殿下只是隨便問問而已,薛大人何必如此惶恐?!」執黑子者敏銳地皺了下眉頭,聲音里隱隱帶上了幾分冷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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