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9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2)
第789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2)
沒有殺戮,沒有哭號。身外的一切彷彿都遙遙遠去。恍然中,李憕好像又回到了開元時代,年青有為的皇帝,虛懷若谷的宰相,公正廉明的御史,英勇善戰的將軍。
幾點火星在夜空中落下。慢慢匯聚成團,慢慢騰空而起。
火光后,幾個朋友拍膝而吟。
依稀還是霓裳羽衣。
天寶十四年十一月初八,大唐范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安祿山發所部兵及同羅、奚、契丹、室韋凡十五萬眾,號稱二十萬,以清君側為名,反於范陽。
中原各地已經三十餘年未聞兵戈之聲,倉促之間,文武官吏根本做不出任何正確反應。凡叛軍所過州縣,官員們或者開門出迎,或者棄城而走。個別敢於組織抵抗者,皆被安祿山麾下精兵一鼓而擒。
消息傳到長安,大唐天子李隆基卻認為是有人在製造謠言挑撥離間,根本不肯接受自己信任多年的安祿山會謀反的事實。待到叛軍以破竹之勢攻取了河北全境,又派奇兵掠走了北都留守楊光翙,兵鋒之抵黃河北岸,才開始認真對待起來。臨時委派進京謀划遠征大食的安西大都督封常清兼任范陽、平盧節度使,趕赴河南就地募兵,阻擋叛軍攻勢;委派衛尉卿張介然為河南節度使,總領河南道諸州兵馬;委派輔國大將軍畢思琛尾隨封常清身後,統帥三萬京營士卒,到東都洛陽鞏固城防;委派金吾將軍程千里去河東駐守,堅壁清野,以免叛軍迂迴西進。任命九原太守郭子儀為朔方節度使,尋機包抄安祿山後路。任命榮王李琬為平叛大元帥,啟用隱退多年的前安西節度使高仙芝為副帥,籌劃東征……
一連串自相矛盾的安排執行下來,沒能晃花安祿山的眼睛,倒令地方文武官員們愈發手足無措。十二月初,安祿山揮軍跨過早已經結了冰的黃河,直撲陳留。剛剛上任的河南節度使張介然率領地方兵馬倉促迎戰,被叛軍生擒。安祿山惱怒朝廷殺了自己留在長安的兒子安慶宗,將張介然及其麾下被俘將士一萬三千餘人,全部就地活埋。
叛軍乘勝緊逼滎陽。滎陽太守崔無波親自登上城頭,鼓勵激勵守軍士氣。無奈守軍根本沒經過任何嚴肅訓練,聽見城外的戰鼓聲,居然嚇得站不穩腳跟。不到半個時辰,滎陽城破,崔無波被殺。安祿山又一鼓作氣,直撲虎牢關下。
虎牢關乃是東都洛陽的最後一道屏障,封常清臨時募集了洛陽附近各地青壯六萬餘,囤積於此,發誓於安祿山決一死戰。倉卒組織起來的民壯豈是百戰精銳的對手?可憐封常清半生英名,居然連安祿山的帥旗都沒看到,便被叛軍從虎牢關給攆了出來。他不敢辜負朝廷的信任,一面緊急向自己背後不遠處的畢思琛求援,一邊收攏殘兵節節抵抗。從洛陽郊外敗回城內,從洛陽城牆敗到上東門,從上東門敗到宣仁門,敗到西苑,一直被打出洛陽城外二十餘里,也沒等到畢思琛的半點兒支持。反而差一點兒被叛軍活捉,步了張介然的後塵。虧了安祿山麾下的曳落河們忙著瓜分破城后的紅利,才趁亂逃出了生天。
天寶十四年十二月十三,安祿山入洛陽,輔國大將軍畢思琛率部投降。河南令尹達奚珣率東都留守百官跪迎於道。東都留守李憕、御史中丞盧奕、採訪判官蔣清三人組織抵抗未果,在李府內舉火自焚以殉國難。
消息傳到長安,大唐天子李隆基拍案而起。聚集百官,便打算御駕親征。虧得右相楊國忠、中書舍人宋昱、驃騎大將軍高力士等人死命苦勸,才避免了又一場胡鬧。李隆基卻不甘心任叛軍繼續發展壯大,當眾斥責楊國忠等人虛言誤國,斥責太子李亨平庸無能,責令他們兩人必須在三日之內,拿出切實可行的破賊方略。
好不容易安撫住了年邁易怒的皇帝,楊國忠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自家宰相府。他的一眾親信亦追隨而來,齊聚在書房之內,商討如何共度眼前難關。吵吵嚷嚷,從過午吵嚷到半夜,也沒商討出個所以然來。唯一的結論便是,皇帝陛下這回恐怕真的已經方寸大亂了。
「這話還用得著你們說!」楊國忠氣得兩眼直冒火,拍打著桌案怒吼。「連我這個從不曾打過仗的,也知道不能令出多門。陛下先派了封矮子,卻不給他一兵一卒。給了畢思琛那個王八蛋三萬人馬,又不說明他跟封矮子到底誰指揮誰。再派了張介然、榮王殿下和高仙芝,還是互不統屬。巴掌大個河南,前前後後有四位宿將,一位王爺干同一件事情,能不互相扯後腿就不錯了,還指望他們擋得住叛軍?!!」
「就是,陛下到了今天還不幡然悔悟。居然讓宰相和太子一道想辦法。那太子殿下,一直覺得宰相大人阻擋了他早日替陛下主持朝政的路。這下,可算是有機會報復回來了!」戶部侍郎宇文德向來跟楊國忠一個鼻孔出氣,見對方滿臉怨恨,立刻順著其話頭大肆數落皇帝陛下的過失。
「可不是么?早幹什麼去了。兩年之前,宰相大人就多次提醒過陛下,不可讓任何一位節度使掌握了與朝廷匹敵的力量。」御史鄭昂今天在朝堂上也被李隆基當面訓斥,心裡好生不服,「可陛下偏偏不聽,總以為宰相大人嫉賢妒能!這回,安祿山反了,又責怪大夥沒起到監察之責!」
「嗨,陛下,陛下!」翰林學士張漸不忍說皇帝的錯處,心中對李隆基也是失望得很。這位已經享國四十多年的太平天子,最初可不是像現在這般昏庸糊塗。從替父奪位到誅殺太平公主餘黨,再到重手整飭吏治,精兵簡政。每一件事情都做得乾脆果決,有膽有識。
唯獨中書舍人宋昱,此刻還能體諒大唐天子的心情。搖了搖頭,低聲道,「唉,大夥還是少說幾句吧。這不是做臣子的應該說的話。況且陛下也是被安祿山傷透了心,才變得誰都不敢再相信。如果他把眼下手中僅剩的一點兒兵力與河南各州的地方兵馬全部交託給封常清,誰又能保證封常清不是第二個安祿山呢!」
「那也不能一兵一卒都不給封常清,反而對畢思琛那個軟骨頭信任有加!」鄭昂對宋昱的鄉愿很是不屑,撇著嘴大聲反駁。
的確,誰也不能保證封常清比安祿山對朝廷更為忠誠。但封常清至少還懂得怎麼打仗。沒有嫡系部隊安西軍在手,封常清也未必敢現在就造反。而畢思琛呢,除了會在背後給人下絆子,還會幹什麼?!當年高仙芝在怛羅斯兵敗,其中就有畢某人一半兒責任。去年封常清大勝之餘,卻止步於蔥嶺,也是畢思琛跟邊令誠兩個在他背後搗得鬼!
這種心胸狹窄又糊塗愚蠢的東西,陛下不殺了他,已經很是念舊了。居然還指望著他能領兵抵擋協助封常清,一道去抵擋安祿山,真是令人笑不出來的笑話!
「畢思琛是被封常清用明升暗降的手段,趕出安西軍的。陛下用他,自然不是為了抵擋安祿山!」宋昱又搖了搖頭,苦笑著點破。「陛下委派榮王為平賊大元帥,又命令哥舒翰從隴右抽調兵馬前來拱衛京師。委派郭子儀去抄安祿山的老巢,同時卻命令程千里在潞州一帶嚴防死守。無不出於此。至於今日讓右相和太子共同主持軍國大計,恐怕也是為了互相牽制吧!」
聞聽此言,眾人唯有苦笑。可不是么,誰說皇帝陛下糊塗來著?!經歷和安祿山叛亂的這場打擊,他已經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了啊!包括他自己的親生兒子,都要明裡暗裡防著幾招! 可做皇帝做到這個份上,還有什麼味道?!都不如隴右一個富家翁,好歹能享受到一點兒天倫之樂!這樣想著,大夥心裡對李隆基的不滿稍減,轉頭又開始替楊國忠和在座諸人的前程擔心起來。
「主,主疑,臣,臣死!」宇文德除了拍馬屁之外,終於還有了一點用途。結結巴巴地提醒楊國忠防微杜漸。太極宮裡的那位,信任起一個人來,可以由著對方的性子為所欲為。懷疑起一個人來,也不吝斷然下狠手。
當年他對待京兆尹王鉷、前宰相李林甫,都是信任有加,連李氏子侄受了這兩人的侮辱都可以毫不在乎。可一旦他翻了臉,便是雷霆萬鈞。京兆尹王鉷滅門,李林甫刨棺戮屍。楊國忠這兩個所受到的信任,尤在王、李二人當初之上。萬一失寵,其結局恐怕……
「大人需要及早想辦法!」
「大人必須讓陛下明白,我等對他一片忠心!」
其他幾個人也幡然醒悟,七嘴八舌向楊國忠示警。楊國忠聽得心煩意亂,狠狠地跺了下腳,大聲打斷,「夠了,全是他娘的廢話。廢話。夏天裡邊喝涼水,我還不知道其中滋味!!可辦法呢,我需要的是辦法!解決問題的辦法!」
眾人面面相覷,一瞬間噤若寒蟬。辦法,是有。調動京畿內的全部楊氏力量,逼皇帝廢太子,從此由楊國忠獨攬大權。問題是,楊國忠有這份膽魄和擔當么?當初安祿山隻身來京,把脖子都送到了他的刀下,他卻礙著皇帝的態度,硬是要放虎歸山。如今讓他把刀尖對向皇帝和太子……
「怎麼了,都變啞巴了!」眾人越是沉默,楊國忠的心情越是煩躁。都是做宰相,為什麼別人做得風風光光,自己卻總是費力不討好?別人連任十七八年,怎麼胡作非為,都能平安無事。自己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頭頂上的天卻呼啦一下踏了大半?
你說那缺德帶冒煙的安祿山想造反就造反是了,找什麼借口不好,偏偏又打著「清君側,誅楊逆」的旗號。朝廷上下還有一大堆不明事理的混蛋跟著響應,說什麼宰相處事不當,才導致了今日之禍。狗屁!全都他娘的是閉著眼睛在放狗屁。也不仔細看看,當年是誰,覺得西、隴右、朔方、河東四鎮節度使王忠嗣兵權太盛,硬是以一個捕風捉影的罪名拿下來他,害得一代將星才四十齣頭便鬱鬱而終?也不仔細看看,當年是誰以「胡人性直心誠」為借口,一手提拔了安祿山,把范陽、河東、平盧三鎮,絲毫不亞於當年王忠嗣的兵力,全部交到了安祿山手裡?也不看看當年是誰,冒著被朝野唾罵的危險,一次就批發給了安祿山兩百餘四品將軍的空白告身,使得他能大肆提拔個人親信死黨?也不好好看看,就在去年,安祿山已經被騙到長安軟禁起來了,誰卻不準動手殺他,還加封他為尚書左僕射以示安慰?
你李氏皇族拿著姓安的當寶貝,我姓楊的干著急有什麼用?!兩年以來,二十多次提醒,都被視為心胸狹隘,嫉賢妒能。他安祿山一連大字都不識幾個的粗鄙武夫,即便再快馬加鞭地陞官,當了驃騎大大將軍,封了開國公也就是到了盡頭。根本不可能染指三省,自己堂堂一個當朝宰相,又怎會嫉妒於他?
越想,楊國忠越覺得憋屈得慌。憑心而論,自己在向上爬的過程中,是用了很多見不得人的手段。然而當了宰相之後,可是對得起這碗俸祿。原來李林甫在位時,國庫空空蕩蕩,朝廷年年寅吃卯糧。而自己上任不到兩年,便令內外兩庫重新豐盈,金銀玉帛堆積如山。原來李林甫在位時,進士及第的文人,在京師里等上五、六甚至十幾年,也未必能補到一個實缺兒。自己上任之後,卻只用了短短半年時間,便在地方上替他們找到或開闢了專門的位置。原來李林甫在位時,誰要是敢對他的政令做出半點質疑,都會遭到滅頂之災。而自己上任之後,卻廣開言路,即便對當著皇上的面跟自己爭執的愚蠢傢伙,也能始終以禮相待!
是,楊某人出身寒微,讀的書少。可楊某人做事用心,待人寬厚啊。為什麼這些傢伙沒膽子罵李林甫,卻對待他們寬厚的楊某人反咬一口。為什麼他們這些傢伙就看不到,楊某人上任這幾年來,無時無刻不再替前任宰相擦屁股,補窟窿?!就連削減藩鎮兵權這件事,都是為了解決前任留下了的隱患。又何嘗有半點是為了私人恩怨?倘若對安祿山的行為視而不見,楊某人放心大膽收他的好處便是了。每年來自范陽的「孝敬」,絕對能讓楊某人數得手指頭都抽筋!大不了等他造反之時,楊某人這個宰相不當了,跑回四川做大富豪去。楊某人這是何苦來哉,何苦來哉?!
悲憤、委屈、孤獨,一時間,楊國忠居然陷入了負面情緒當中無法自拔,甚至連心腹爪牙宇文德的獻計,都沒有聽見。
「宰相,宰相,其實,舍弟那邊……」宇文德遲遲得不到楊國忠的回應,以為對方正在思考自己所現的計策,小心翼翼地補充解釋。
「你弟弟!」楊國忠終於聽到半句話,當即把滿腔的怒火全發泄到了宇文德頭上,扯過對方的領子,劈頭蓋臉地罵道:「都到什麼時候了,你還不能先忘了替你那弟弟討要好處?萬一安祿山真的打進長安來,大唐就徹底完蛋了。即便現在給你那弟弟討到冠軍大將軍的封號,也不過一場空歡喜。沒等送到西域去,黃花菜早都涼了!」
宇文德根本沒機會解釋,被罵了個狗血噴頭。好不容易等到楊國忠罵累了,才喃喃地開口,「宰相,宰相……」
「滾出去,老子今天不想再看到你這廢物!」楊國忠恨恨地丟下宇文德,大聲喝令。
宇文德身子骨本來就被怎麼結實,被楊國忠用力一推,立刻摔了個滾地葫蘆。「宰相,屬下可全是為你考慮啊……」受不了這份委屈,他嚎啕大哭。鼻涕眼淚抹了滿臉。
「我把你這個吃糠的貨!」楊國忠愈發煩躁,顧不得自家形象,衝上前,用腳對著宇文德的胸口猛踢,「號什麼號,老子還沒死呢。滾,再不滾別怪我不念當年舊情!」
接連踢了幾腳,才被鄭昂、張漸等人抱住了腰。宇文德的嘴角處已經冒了血,躺在地上直哼哼。中書舍人見此,心中十分不忍。走上前,一邊攙扶起宇文德,一邊低聲說道:「大人何必如此。宇文侍郎剛才所獻的之計,雖然稍嫌粗陋,仔細想想,卻未必沒有可取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