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4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48)
第784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48)
從馬寶玉的言談中,不難發現他的家族在大食也算是一個望族。這一點令王洵對此人的好感又多了不少。帶著幾分惺惺相惜意味,他笑著從万俟玉薤手中拿回馬寶玉寫的那封勸降信,「我麾下的人沒幾個能說大食話。不如你替我跑一趟庫倫城,親自勸阿里依城主出來向我請降。我可以答應你,無論城中任何人,只要他不主動鬧事,我的人便不會傷害他。此外,完成了這趟任務后,咱們就算兩清,我可以給你盤纏和駱駝,放你回國。」
「大人!」話音剛落,周圍立刻響起一片反對之聲。
王洵根本不為反對意見所動,只是笑殷殷地看著馬寶玉,等待對方的答覆。後者做夢也沒想到,鐵鎚王居然會相信自己到了如此地步,在一片質疑聲中楞了半晌,才躬下身子,鄭重承諾,「大人敢相信我,如果我再推辭的話,就太給大食男人丟臉了。請給我一匹快馬,一把彎刀。我立刻就出發!」
「十三,去給他找戰馬和彎刀!」王洵不顧眾人的反對,立刻向身邊侍衛統領下令。
「是,大人!」王十三眼裡素來只有王洵一個,立刻領命而去。片刻之後,牽了一匹大宛良駒回來,將馬韁繩親手遞給馬寶玉,然後解下腰間橫刀,丟進對方懷中,「拿著這把刀防身,希望你別讓大人看走眼。如果你敢辜負大人的信任,即便是追到那個什麼庫法,我也要把你的人頭帶回來!」
「莫非這世界上,只有你們大唐男兒信守承諾么?」馬寶玉飛身跳上坐騎,向王洵舉了舉橫刀,「大都督帶著隊伍慢行,在下到忽倫城中等你。」
說著話,雙腿一敲馬鐙,轉頭疾馳而去。
眼看著王洵如此輕易地上了一個俘虜的當,葯剎水沿岸諸侯個個急得捶胸頓足。望著遠去的煙塵發了好半天呆,才悻悻散開。
阿悉蘭達最為沮喪,卻不敢明顯地表露出心中的不滿,一邊走,一邊低聲抱怨,「那人一看就是個騙子。大都督卻放他走。雖說聯軍所向披靡,可讓忽倫城做足了準備,總要多廢些力氣!」
「既然大都督喜歡找樂子,就由著他吧。反正忽倫城中也沒多少兵。即便提前做了準備,也多堅持不了幾天。」曹忠節倒很會自我安慰,咧了下嘴,笑著回應。
「你們怎麼知道大都督一定會看錯人?萬一大都督賭對了呢?!」鮑爾伯同樣心裡很失望,卻容不得別人對王洵絲毫的不敬。站住腳步,對著旁邊的同伴發問。
「怎麼會?!」阿悉蘭達不容一個晚輩如此駁斥自己,回過頭,鐵青著臉說道。「跟大食人講信譽,那不是自己糊弄自己么。他們什麼時候守過承諾?!」
大食人的信譽在葯剎水流域,的確一直不怎麼樣,但鮑爾伯更相信王洵的判斷力,「可大都督的決定幾時失誤過?至少到現在還沒有!我跟你賭一百匹駱駝,無論勸降事情成與不成,那個姓馬的,都一定會自己回來覆命。你敢跟我賭么?」
「當……」阿悉蘭達本能地就信口回應,話到嘴邊,卻又將後半截硬吞回去,憋得自己面紅耳赤。
一百匹駱駝,不算什麼大數目。今天分到手中的戰利品都不止這些。可輸給一個晚輩,卻太令人顏面無光。「我怎麼認為自己會輸掉?!」猛然間,他驚詫地想到。隨即,被自己的想法驚了個目瞪口呆。
「我怎麼會相信自己輸掉?我怎麼沒等開始,就認為自己會輸?!為什麼,為什麼?
想想這事兒,阿悉蘭達就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同一個人,差不多是去年同一時間,自己還曾經試圖把他當做獵物和籌碼。而短短一年功夫,自己卻不得不唯他馬首是瞻。不僅唯其馬首是瞻,甚至連背後質疑他決定的勇氣都沒有!
只是一年啊!天翻地覆。按照目前這種發展態勢,安西軍出不出蔥嶺,其實已經都無關緊要。大宛都督府的唐軍,僅憑一己之力,已經完全可以頂住大食東征軍的反撲。甚至還可能一步步西進,將對方徹底趕回老家去!
屆時,整個西域,誰還敢再挑戰鐵鎚王的虎威?!屆時,整個葯剎水兩岸,誰還敢違背大唐的號令?!屆時,拔漢那、俱戰提、西曹、東曹、白水,這些國中之國,連同統治者它們的諸侯,還真的有繼續存在了必要麼?
越想,阿悉蘭達覺得心裡越驚惶。可偏偏他根本沒能力結束這個噩夢。就像站在山坡上,看到某塊巨石轟轟滾落,自己根本沒力氣阻擋它前進的大勢,甚至連想一想,都會精疲力竭。
唯一還可以慶幸的是,到目前為止,自己還是鐵鎚王認可的盟友。而鐵鎚王也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他不是一個喜歡翻舊賬的人。為了跟鐵鎚王之間的「友誼」更牢固一些,阿悉蘭達去年一回到拔漢那,立刻大張旗鼓地將被冷落多年的妻子,大唐公主接回了家中。並且當著所有觀禮臣民的面兒發誓,只要上天還能賜給公主和自己一個兒子,自己一定就立他為第一順位繼承人。
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也只有聽天由命。如果長生天決定,讓唐人成為葯剎水沿岸的主宰,誰都違背不了他的心意。從目前態勢上來看,國運的確屬於大唐一方。年青的統帥,帶領著一群同樣年青的將領,同樣年青的士卒。如朝陽般四下散發出耀眼的光芒。老去的一代只有仰視,膜拜的份。根本沒資格與他們爭雄。
沒資格,誰都沒資格!認不清這個形勢,就會被碾得粉身碎骨。想到此節,阿悉蘭達忍不住輕輕嘆氣,直接忽略掉鮑爾伯的挑釁,不做回應。然後靜靜地看著大軍整隊,默默地帶著自家那兩千多兵馬,跟在大軍之後,開向忽倫城。
路還沒等走到一半,事實就證明了他的明智。馬寶玉不但像鮑爾伯所說的那樣回來了,同時還帶回了忽倫城主阿里依的請降文書。整個大軍歡聲雷動,由上到下,對鐵鎚王的崇拜,不覺又高了數分。
欣欣然走到城下,忽倫城主阿里依已經按照聽來的大唐規矩,帶著麾下官吏,手捧著賬本和人口冊子,跪在路邊恭候多時。見對方如此識相,王洵也不想逼人太甚。跳下馬背,親手將阿里依扶起來,大聲重申道:「既然你已經將此城獻給大唐。城中百姓便已經是大唐子民。任何人都不得隨意加害。否則,本都督必將親自動手,砍了他的腦袋,以正刑典!」
「謝大都督看顧!」聞聽此言,原本誠惶誠恐的忽倫城官吏貴胄心中多少安穩點兒,齊聲拜謝。跟在王洵身後的一眾諸侯們,卻痛惜到手的發財機會丟失,無奈地直咂嘴巴。
可鐵鎚王如今的威信,已經不是他們所能挑戰。大夥只好悻然放棄了劫掠一番的夢想。緊接著,王洵傳令下去,大軍今天就在城外紮營,非經允許,將士們不得隨便入城。不準擅動城外一草一木。不準騷擾城外的牧民、馬場。不準以任何名義,向地方索要供奉……。林林總總十幾條,終歸是杜絕了聯軍一切擾民的可能。諸侯們心裡雖然遺憾,也都苦著臉諾諾以應。
隨同阿里依出迎「王師」的官吏當中,有不少人能聽得懂唐言。見聯軍如此號令嚴明,畏懼之餘,心中對王洵不覺暗生幾分好感。心道:「都說此人殘暴好殺,破一城后便屠滅一城。現在看來,傳言未必是真。至少,對待主動投降者,他不是那麼狠辣。」
作為投降者,阿里依自然要將城主府讓出來,供大都督和他麾下的將軍、盟友們入住。當他把這個「要求」主動提出,王洵卻不願弄得那麼麻煩,想了想,笑著道:「你這城市看上去也沒多大。一下子入住那麼多人,恐怕有很多不便。乾脆,我和幾位國主進去轉轉算了,其他人,還是留在軍營中為妙!」
聞聽此言,眾國主們終於再也忍受不住,先後湊上前,低聲勸諫道:「大都督還是小心些。您老人家身子骨金貴,萬一阿里依和馬寶玉勾結起來,暗中有所布置,咱們……」
「大都督不可帶人太少!」
「至少五百侍衛,才符合您的身份!」 眾人說得都是唐言,聽在阿里依和馬寶玉兩個耳朵里,句句如同刀割。然而既然做了降將,就得忍下這口氣。因此他們兩個誰也不開口分辯,低下頭,咬著嘴唇,等待王洵做最後決定。
「不必,我相信馬將軍和阿里依城主,不會做任何不明智的舉動!你們如果不放心,各自再帶五十名侍衛便是。至於我,只帶著身後這幾個弟兄就行了。」王洵的回答果然沒叫他們失望,只是用「不明智」三個字,便否決了諸侯們的一切質疑。
諸侯們不敢再多說話,拿眼睛可憐巴巴地看向沙千里。沙千里對王洵的大膽也很無奈,想了想,笑著說道,「我在西域三年多,幾次從城下過,都沒進去過。大都督要是進城安歇的話,不如賜個機會,讓我也跟著您一道進去逛逛!」
「是啊,黃某也跟著一道去。」黃萬山也笑嘻嘻湊上前,護衛在王洵身側。
「我也去!」
「我去!」
魏風和朱五一等人對王洵的安全看得比自家性命還重,亦爭先恐後要去陪同主帥入城。
「大都督至少要帶上一旅侍衛,才能讓弟兄們等放心。」作為侍衛副統領,万俟玉薤也婉轉奉勸王洵多加小心。
「又不是什麼名山大川,你們湊這個熱鬧幹什麼?!」王洵回頭看了大夥一眼,笑著拒絕,「想進城,也分批次進。否則,誰留在營里替我掌控大軍?!」
眾人被他問得無言以對,只好又向沙千里求救。後者想了想,笑著提議,「乾脆就我帶五十名弟兄跟著大都督吧。屬下不懷疑馬將軍和阿里依大人的誠意,但畢竟忽倫城剛剛歸順,裡邊難免有心存怨懟之徒。萬一他們見您身邊的侍衛太少,鋌而走險,與您,與阿里依城主和馬將軍,都不是一件美事!」
這話說得極有分寸,既照顧了投降者的顏面,又充分考慮到了王洵的安全。令當事雙方都找不出理由反駁來。當即,王洵下令,宇文至、沙千里和王十三、万俟玉薤,帶領五十名侍衛陪同自己入城。其他諸侯,隨身侍衛人數也限制在五十人之內,以免給城中百姓帶來困擾。
每家五十人,十幾家諸侯全算下來,就是七百餘人了。即便城中真的有埋伏,也足以護住幾個主要人物,等待城外的大軍入內接應。諸侯們都能算明白這個賬,欣然受命。然後阿里依和馬寶玉二人頭前帶路,大夥簇擁著王洵,耀武揚威地走進了正門。
艾凱拉木潰敗的消息早已在城中傳開。百姓們個個惶惶不可終日。原本都躲在家中,默默念誦經文,祈求各路神仙保佑自己和家人不受傷害。卻又被城主阿里依派遣屬下強行從門后趕出來,跪在街道旁,擺起瓜果,恭迎王師。
諸侯們不在乎百姓的供奉,卻唯恐城中另有埋伏。一個個端坐在馬背上,目光不斷地四下逡巡。看著看著,有人感覺到了明顯的不對勁。同樣為天方教徒控制下的城市,忽倫城街道的景觀與其他城池有著非常大的差別。牆不再是單一的土築牆,門窗也不再是統一的草綠或者淡灰色。人們身上穿的衣服,亦不是簡單的黑與白,代之的是俗氣的大紅,亮麗的金黃,明澈地水藍,還有乾淨的天青……。在某處街道的拐角的院落門口,還有一堆跳動火焰。那是拜火教專用標記。
「這裡不禁止其他教義傳播么?」王洵也發現了忽倫城的「異常」,低了低頭,向替自己拉坐騎韁繩的馬寶玉發問。
「如果真神對自己沒有信心,又怎會被稱為真神?!」馬寶玉知道王洵好奇的是什麼,回過頭,帶著幾分驕傲介紹。「這座城裡,不但有火神廟,還有其他偽神的廟宇。只是拜的人越來越少,馬上就要自己關門而已!」
「嗯?!」這可有些顛覆王洵對天方教的理解。以他過去的經驗,天方教幾乎是世間最嚴苛,最排外的教義。信徒也個個都非常瘋狂,彷彿與其他人永遠不共戴天。
令王洵震驚的事物不止一樣。在被逼著出來「恭迎」王師的百姓中,很快,他就看到了幾個衣衫很是華貴,且沒有蒙著臉的年青女人。隨後,順著女人們發簪所指的方向,他看到一座富麗堂皇,二層圍欄上飄著彩紗的建築物。
青樓!當年在長安城混跡的閱歷,讓他一下子就認出了這座建築物的身份。霎那間,一股親切的感覺涌遍全身。
不是留戀,而是一股難以忘記的青澀回憶。
當年的他,無論如何想不到,自己會在數千里之外,騎著戰馬,前呼後擁,與「老朋友」這樣重逢。
以王洵的過去的人生經歷,一間裝潢華麗的青樓,絕對是繁榮與富庶的象徵。然而這處他無比熟悉的場所,卻出現於以野蠻和荒涼著稱的天方教控制地,就無法不令他在親切的同時,倍感荒謬和震驚了。
我不是在做夢?!他迅速握了握腰間的刀柄,在冰冷的刺激下,恢復心神。然後目光沿著青樓附近的街道緩緩掃視,朱漆的門窗、天青色的屋瓦,還有表面鎏著銅粉的梁畫。雖然店鋪的主人為了避免自家成為亂軍搶劫的目標,臨時用泥水和煙灰將正對街道的門臉塗抹得骯髒不堪,卻依舊難以掩飾其內在的奢華。
這一切簡直都和王洵對天方教治下的印象背道而馳。無論是在當年安西軍老兵,還是後來的小拙、小麥姐妹所描述里,天方教都是極其野蠻、殘暴的一夥。他們像蝗蟲一樣,毀滅經過的一座又一座城市。他們掠走牛羊,燒毀房屋和農田。他們將異族的男人和女人,統統都視為牲口。他們將佛經、火經和其他文章典籍,統統當做乾柴。他們嚴禁青樓和酒肆的存在,甚至不準進行任何娛樂活動。他們暴行罄竹難書,傾海未洗……
而王洵過去一年多的眼見耳聞,也陸續證明了這些描述並非隨意誣陷。凋敝的城市,荒蕪的鄉野,簡陋寒磣的建築物,野蠻且狹隘的人群。對比於大唐的強盛和包容,那個號稱橫亘東西,方圓近萬里的大食國,根本就是如假包換的蠻夷。在他們治下的土地上,看不到任何亮色,也感受不到任何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