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7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41)
第777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41)
「民女,民女其實也不太清楚!」小拙抬起頭,鼓起勇氣說道。「民女的家族雖然昄依過天方教。但,但其實都不是虔誠的信徒!」
「這個我知道!」王洵信口點評。以老麥爾祖德的精明與善變,能做個虔誠的教徒才是怪事。
「所以,所以民女和妹妹從小就不喜歡把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小拙看著王洵,目光中流露出一片坦誠,「也不喜歡總被關在一個大院子內,從早到晚對著天空發獃。民女喜歡彩色的衣服,彩色的馬車,和一切色彩絢麗的東西,不喜歡簡單的黑與白。那樣,太素,也太壓抑!」
「對,的確太壓抑!」王洵笑著著大聲附和,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孩很順眼。「女人么,哪有不喜歡穿漂亮衣服的。在我們大唐,幾乎每個像你和小麥這麼多大的女孩子,都會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僅白天時可以駕車馬車出去逛街,到了晚上,也可以在僕人的陪伴下,打起燈籠去逛夜市!」
後半句話已經近似於炫耀,聽者卻是滿臉羨慕。「大人是想把這裡變成大唐么?大人是在以大唐的律法,治理柘折城,對么?」
「沒有!」王洵笑著否認,「想把這裡變成大唐,可是有點困難。民風不同,生活方式也大相徑庭。我只是跟你一樣,不喜歡除了黑就是白,不喜歡,不喜歡那種壓抑的感覺。」
對,的確是壓抑。這個詞雖然簡單,卻恰當無比。兩個人忽然發現自己和對方的感覺很相似,不約而同地笑了笑,隔閡瞬間冰消瓦解。
「那大唐到底是什麼樣子,大人能跟我說說么?」猶豫了一下,小拙抬起頭,靈動的雙眸中,充滿了對未來的幻想。
「大唐——」原本信手拈來的答案,到了嘴邊,卻忽然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對啊,大唐到底是什麼樣子?王洵發現自己心中也只剩下了模模糊糊的輪廓。他當年之所以逃離長安,也是由於無法忍受長安城內壓抑的氛圍。而隨著漸行漸遠,那些曾經令人煩躁不安記憶慢慢消退,很多幸福與快樂的事情,也越來越清晰。
也許是因為距離產生了美。也許是因為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增加,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和更嚴格的參照物,曾經令他厭倦的長安,令他困惑的大唐,此刻於記憶中居然變得無比之可愛。那繁榮的市井,那熙熙攘攘的人群,那無憂無慮的少年,那光彩照人的少女。還有大四絕的詩歌,小四絕的曼舞,曲江池上的無邊蓮葉,驪山深處的映日秋花……,一切一切,熟悉而又陌生。一切一切,令人魂牽夢縈。
「大唐么,很大一個地方。」沉吟著,猶豫著,他慢吞吞地描述,「從南到北有四千多里,從東到西更遠,如果把此地也算進去的話,恐怕有近萬里了!每個地方的氣候不同,風物不同,人的習慣也不盡相同。」
「喔!」小拙忽閃忽閃這眼睛,琢磨王洵的話。上萬里的疆域,的確大得令她難以想象。從小長到現在,她去過最遠的地方,也不過是幾百里之外的安息城。並且還是被家人關在密閉的車廂裡邊,連將頭探出來四處看看的機會都沒有。
「但從整體來說,大唐的氣候比這邊好得多。夏天沒有這麼干,冬天也不似這般冷。有的地方甚至能種兩季糧食,街道上雖然有乞丐,但大多數人都能吃飽肚子!」搜刮著肚子里的記憶,王洵繼續慢慢描述。有幾分出於本能地做些浮誇,但盡量附和事實。
「在城市裡,男人女人都可以隨便逛來逛去。不用把自己包裹得像個粽子一樣。粽子你知道么,就是一種用葦子葉裹著白米和肉餡,做成的美食。有魚肉、羊肉、豬肉,偶爾也能吃到牛肉,但不多見。因為牛在大唐主要用來耕地,不準隨便宰殺。不是因為教義,而是為了種更多的糧食。大唐和這邊不一樣,任何宗教,都不能隨意干涉別人的行為。同樣,官府也不干涉任何宗教的和尚講經,只要你不煽動人造反,隨便念。所以,長安城中,佛寺對面就是道觀。十字教的寺院和天方教的講經場所,往往就隔著一條馬路。但兩邊也能相安無事……」
這是他記憶中的大唐,也是他認為大唐最可愛之處。強大,寬容。因為強大而寬容,因為寬容而強大。男人女人們腳步匆匆,衣服上也許打著補丁,臉上卻都帶著笑。老人摔倒在地,會有人主動伸手去扶起來。受幫助者及其家人會禮貌對施以援手者致謝,而不會賴上對方,讓對方賠償巨額的醫藥費用。官員再昏庸,也會注意名聲,輕易不讓判糊塗案子,招惹民憤……
不知不覺,他的心神便飛出了身體,飛到了數千里之外的故園。連小麥什麼時候帶著婢女走進來,都沒有注意到。後者難得看見丈夫與姐姐和解,驚喜之餘,索性命人悄悄地擺上了一桌酒菜。一家子便吃邊談,其樂融融。
「大唐的男人,也不可以隨便欺負女人。即便是婢女,打死也要受到嚴懲,甚至給她償命。丈夫對妻子不滿意,可以休妻。妻子對丈夫不滿,也可以選擇離開。方式有幾種,雙方從此老死不相往來了,就叫義絕。雙方只是覺得在一起不合適,卻誰都沒有過錯,就可以「和離」。男人死了,女人可以改嫁,不必給他守節,更不用殉葬。當然,如果有人願意從此不嫁,官府也不干涉……」
「無論窮人,富人,都有機會出頭做官。讀書也好,練武也好,只要讀得好,練得好,就可以考科舉。通過考試之後,再等一段時間,便可分派到一個官缺。有門路的會受到優先照顧,這點不公平。但沒門路的只要肯耐著性子等,總能等得到。只是等得時間長短問題和官職高低問題。不像這邊,人從一生下來,高低貴賤就已經定了。血脈不好的人想要出頭,根本沒機會,除非你去做馬賊……」
這就是大唐,他夢裡的大唐。沒有那麼嚴格的宗教,也沒有那麼嚴苛的律法。人們之間有等級,卻不像西域這般森嚴。因為貧富貴賤能夠轉換,流動,所以朝廷的政令不會過於偏頗。整個國家也顯得生機勃勃。
這個大唐不屬於李林甫,不屬於楊國忠,不屬於任何貪官。也不屬於孫仁宇這種污吏。不屬於他王家,不屬於趙家,不屬於宇文家,甚至不屬於隴右李氏。這個大唐屬於生活在其中的每一個人,包括封常清,包括周老虎,包括方子陵、朱五一,也包括一心向著他的王十三和万俟玉薤。
這就是大唐。一半存在於現實世界,一半存在於他的理想。
一邊吃酒一邊談談說說,王洵喝得好生痛快。不知不覺,就醉了個酣暢淋漓。酒菜什麼時候被撤下去的,他不知道。酒宴結束后是不是送客人走,他也沒明確表態。既然他沒有明確表態,小麥便自作主張將姐姐留了下來。既然已經留了下來,當天夜裡,錦帳之中,自然就發生了該發生的事情。
當激情漸漸褪去,王洵的意識也慢慢清醒。望著躺在自己身邊嬌喘微微的女人,他突然覺得有些歉然。 無論是作為麥爾祖德家族巴結自己的禮物也好,作為暖床丫頭也罷,畢竟這兩個女子都跟自己有了肌膚之親。自己也應該給她們一個名分了,否則,她們日後也難以王家的其他人相處。
正猶豫著,身體卻又被小拙牢牢抱住。「郎君會帶我去大唐,什麼?」渾身上下抽搐成一團的女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手和腿卻緊緊地盤在王洵身上,如同一隻章魚般,唯恐一鬆開便會失去。
如果趙懷旭所帶來的消息屬實的話,王洵封侯的聖旨就在路上。按照大唐的規矩,縣侯可以取一妻三媵,也就是一個正妻,三個平妻子,至於寵妾和暖床丫鬟,則無任何限制。所以帶小拙和小麥二人回長安,根本不成什麼問題。他不解的只是,為什麼對方在迷迷糊糊當中,還會提出這麼一個掃興的要求。想要追問,卻又不忍將小拙推醒,只好笑了笑,輕輕躺倒假寐。
小麥的手也從後背伸過來,緊緊抱住他的肩膀。「別怪姐姐,她這半年多嚇壞了!」用臉緊貼著王洵的厚實脊樑,少女喘息著求肯,「她最怕的就是被你丟在這裡。既不能回家,也找不到任何出路……」
想到當地人如何對待被丈夫遣送回家的女子,王洵恍然大悟。去大唐,對小拙來說,不僅意味著享受那裡的繁華,還意味著徹底改變命運。特別是今晚自己借著就酒意誇大了的大唐,對任何曾經生活在被燒死的恐懼中的女人而言,估計都是難以拒絕的誘惑。
這算是交易么?當激情有了價格,就變得索然無味。可即便是交換,又如何呢?自己曾經答應過他的父親,帶他們遠離大宛。剛才清醒之時,懷中的女子又對自己百般逢迎。帶著點厭倦,又帶著點困惑與遺憾,他沉沉睡去,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大都督府的運作,已經慢慢走上了正軌。趙懷旭的到來,又讓軍隊如虎添翼。他在練兵方面的經驗比王洵等人加起來都多。剛一接手,立刻就使得都督府兵馬變了幅模樣。
除了練兵之外,趙懷旭還根據以往的經驗和日後可能交戰的對手,對軍中諸兵種的組成結構,提出了一些針對性改進建議。重甲騎兵訓練困難,耗資巨大,臨戰時發揮的作用又與投入到其上的資金不成比例,所以不如被壓制到兩百之內。以便騰出更多的軍馬和人手,組建輕甲騎兵。騎弓無論射程方面和操作簡易性方面,都不如伏波弩,所以乾脆完全以伏波弩代替。至於遠程壓制,則交給後面的步弓手來完成。西域各地多丘陵和平原,戰鬥自然以馬戰為主,持盾步兵也發揮不了太大作用,不如壓縮其編製,給長矛兵讓路。而長矛兵也不再是普通的步卒,每人都配上一匹戰馬,以方便跟隨大軍長途奔襲,到達地點之後再列陣而戰。
這些建議,都非常符合實際,王洵逐一批准。此外,根據柘折城一帶的自然條件,趙懷旭還提議在軍中增加五百駱駝兵,王洵也給予了儘可能的支持。駱駝的骨架比馬高,背上還有隆起的雙峰,非常適合弩手騎乘。雖然在衝鋒之時,駱駝速度不如戰馬,可遇到長途奔襲,三天之內不補充雞蛋、黑豆等精飼料,戰馬就會掉膘,甚至活活累死。駱駝卻是一把草,一桶水,便能活得神采奕奕。
唯一沒有採納的建議,便是有關陌刀手的安置。按照趙懷旭的想法,陌刀陣的攻擊力雖然當世無雙,對兵卒的要求也是奇高無比。並且在沒有其他兵種配合的情況下,便無法單獨作戰,所以不如完全裁撤掉。反正日後西域戰場,大宛都督府兵馬,肯定要跟安西軍走在一起。後者隊伍中的陌刀手已經形成了規模,完全可以成為大夥的依仗。但王洵卻搖頭表示了拒絕,不光是因為自己喜歡持刀沖陣時的那種血脈噴張的感覺,還出於個人的小算盤。他現在既將麾下兵馬視為安西軍的一部分,又試圖與安西軍有所區別。所以即便是只小麻雀,也儘力維持五臟俱全。
這點略帶任性的想法,當然瞞不過趙懷旭的眼睛。後者只是笑了笑,便自動將此事忽略。反正在他看來,王洵並不是一個很有野心的人。況且封常清也曾經私下裡暗示過,將在王洵、宇文至、宋武等數個年青人中,尋找其中一個傳授衣缽。
無論從個人交情和大局考慮,趙懷旭私下裡都認為,這其中之一指的是王洵。雖然宇文至和宋武二人的表現一樣非常出色。但前者性子太偏狹,恩怨太分明,稍經挫折便可能鋌而走險。而後者,則又太陽光,太單純了些,日後很難應付官場中的傾軋。
只有王洵,剛烈中不失穩重,坦誠的面孔背後亦略帶狡猾,足以擔負起安西軍薪火傳承的重任。這也是趙懷旭主動向封常清請纓前來輔佐王洵的具體原因之一。他希望自己能在少年們的成長期間,給予更多的幫助,以便日後收取豐厚的回報。封常清對此也表示了支持。
當然,這些想法現在還能讓王洵知道。一則是因為封常清如今聖眷正隆,為人又足夠小心低調,再掌控安西軍七八年恐怕不成問題。二來以王洵現在的資歷和聲望,尚不足以令安西軍中的老將們信服,過早地暴露了封常清傳位的意向,對其有百害而無一利。
本著百年育人的想法,趙懷旭耐心地對少年們加以輔導。而王洵等人,也對他保持了當年在白馬堡中一樣的尊敬。隨著時間推移,眾人彼此之間的配合越來越默契,麾下兵卒也操演得越來越精熟,漸漸露出幾分強軍的風貌來。
「光在校場上練,恐怕不行!」入秋之後,沙千里找到王洵,第一個提出了讓弟兄們動動真刀實槍的建議。「是騾子是馬,總得拉出去溜溜。否則,表面上看起來生龍活虎,一動真章,誰也保不住沒人嚇尿了褲子!」
「的確如此!」王洵笑著點頭。終日憋在柘折城中當土皇帝,他最近也覺得有些百無聊賴。「但是拿誰來磨刀呢?你現在有初步目標沒有?」
「這個……」沙千里訕訕地撓了撓頭。自從雪夜攻破俱戰提之後,周圍便沒有人再敢捋鐵鎚王的虎鬚。諸侯們都老老實實,還真不好隨便找茬對付他們。
「要不咱們乾脆把鐵門關給拿下來吧。拿下了那裡,葯剎水沿岸各地便能自成一體,再也不必日日擔心大食人會從沙洲一帶打過來!」趙懷旭笑著走上前,在輿圖輕輕指點。
鐵門關乃是大唐高宗年間,安西軍為了掌控周邊諸城,倉促修建的一座要塞。城牆不算太高,卻是完全參照了中原模式構築,護城河、馬臉,瓮城、斷龍鍘等一干防禦設施應有盡有。城內還有單獨的藏兵堡、碉樓、存糧處與取水井。危急之時,將斷龍鍘一落,便可以完全形成內外兩個單獨封閉的防禦體系。使得敵軍即便攻破了外城,也會被內部的硬骨頭卡住喉嚨,吞不下,吐不出,可憐巴巴困在此地,被聞訊趕來的援兵圍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