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8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32)

  第768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32)

  「看樣子鐵鎚王他老人人家也不是臨時起意!」眾諸侯飲完了酒水,帶著幾分暈暈乎乎的感覺想到。可光有幾袋子酒水又能解決什麼問題呢?俱戰提離柘折城雖然近,但細算下來也有一百五十多里。大夥手上既沒有乾糧,也沒有取暖用的柴薪,這白天還好,到了晚上在野地里可怎麼活?

  愁歸愁,腳步卻絲毫不敢落下。前後左右都是唐軍,誰敢冒著去長安「觀光」的風險,去觸鐵鎚王的眉頭?

  又搖搖晃晃地走了一個多時辰,頭頂的太陽就斜了下去。冬天的白晝短,日落之後,寒風便愈發刺骨。眾諸侯及其侍衛們又冷又餓,忍不住在肚子里將鐵鎚王的祖宗八代罵了個遍。正痛不欲生間,又看到万俟玉薤帶著幾個人從隊伍前方匆匆折返回來,沖著大夥笑嘻嘻地拱手,「諸位請再堅持一下,翻過前面的那座小山坡,就是一個避風的地方。沙將軍帶人在那裡準備好了篝火和羊肉,等著諸位前去享用!」


  「篝火和羊肉!」對於已經凍得魂魄幾乎出竅的人來說,沒有什麼東西比這更具誘惑力了。眾人咽著口水抬頭細看,果然在前方不遠處的一個山丘后,看見了縷縷的炊煙。


  炊煙的顏色非常淡,再被暮色一隱,不經人提醒,幾乎就看不出來。登時,死氣沉沉的隊伍中發出一陣歡呼,所有人重新恢復了活力,策動坐騎,快速跟上大軍的前進步伐。


  待翻過了前面那座不算高的山坡,果然在兩座丘陵之間的空地上,看到了數以百計的柴堆。有的已經被點燃,有的依舊空著,正上方澆滿了油脂。前一段時間總和眾人打交道的大唐都尉沙千里,正帶著幾十名屠夫,將一隻只剛屠宰完去了毛皮和內髒的肥羊,挨個往柴草堆上架。


  「老天!」


  「佛陀!」


  「真主!」


  見到此景,眾諸侯和他們的侍衛連哭的心情都有了。迫不及待地就往柴堆前沖。若不是王十三帶人攔得及時,他們幾乎自己跟自己為了爭搶最近的位置而動刀子。


  「將軍大人有令,按入谷先後順序就座用餐,!每人有份,亂跑者軍法從事!」王十三眼裡向來只有自家主帥,放不下其他人。扯開嗓子大聲怒喝,以最快速度把騷亂消滅在了萌芽狀態。


  眾諸侯都知道他是鐵鎚王的侍衛統領,不敢得罪,只好乖乖地約束手下,按照万俟玉薤的指引,朝山谷深處走去。好在沙千里準備的羊肉和乾柴足夠多,大夥每人都分得上。諸侯們自己便能小半隻羊和一整袋子先前喝過的那種烈酒。他的侍衛則每五人一頭羊,每三人一袋子酒。人人有份,誰也不缺。


  有吃有喝還有火烤,眾人的情緒自然又慢慢恢復。待吃飽喝足,一陣陣困意便往上涌。拉過幾個親兵來正想靠著對方的脊背小眯一會兒,卻又聽見万俟玉薤在附近大聲喊道:「將軍大人有令,熄了火堆,立刻拔營趕路。一刻鐘之內走不出山谷者,皆以延誤戰機之罪論處!」


  「這……」阿悉蘭達第一個跳起來,揮著胳膊便準備發作。賀魯索索和也忒密兒見狀,趕緊上前,死死摟住他的腰,「忍忍,忍忍。都走了這麼遠了,你此刻又何必惹使節大人不快。反正又不是咱們幾個人受罪,大人和他的弟兄,不也得連夜趕路么?」


  「嗯,哼,那倒也是!」想到王洵也跟自己同甘共苦,阿悉蘭達的心態終於平衡了些。嘟嘟囔囔地收拾好了衣服,命令侍衛熄滅了篝火,抱著沒喝完的酒水跳上坐騎。


  其他諸侯也強忍倦意,帶領侍衛們跟在了万俟玉薤之後。待他們都收拾停當出了山谷,大隊人馬已經在外恭候多時。依舊是王洵親自領軍頭前探路,宇文至帶領射手押后。頂著頭上的滿月,冒著刺骨的寒風,走在無邊無際的雪地上。


  迤邐走了一個半時辰,隊伍再度進入一個避風的山谷。這回,則是黃萬山帶著數百兄弟提前給大軍預備好了乾柴和火堆。見到此景,諸侯們心裡總算明白了,原來鐵鎚王早就有偷襲俱戰提的打算。只是一直在等待某個合適的機會而已。


  這回不用王十三監督提醒,諸侯及其侍衛們,很自覺地按入谷順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又是一番吃吃喝喝下來,體力又略有回復。待大軍用餐完畢,王洵一聲令下,將士們再度將篝火用雪壓滅,拔營前進。靜悄悄沿著被積雪蓋住的官道,向俱戰提城潛行。


  不知不覺,時間就到了後半夜。即便是年紀最青的木鹿王子鮑爾勃,體力也接濟不上了。至於阿悉蘭達、也忒密兒等年紀稍長者,已經完全靠貼身侍衛攙扶著,才勉強沒有從馬背上掉下來。再看他們的侍衛,一個個也是累得東倒西歪,隨時都可能一個跟頭栽到地上去,從此再也不能爬起來。


  「曹,曹,曹大叔,你,你跟鐵,鐵鎚王兩個關,關係好。你,你替大,大夥向他,向他求個情,讓,讓大夥歇歇,歇歇吧!」白水城王子賀魯索索被親兵架著來到西曹國主曹忠節面前,喘著粗氣向他哀求。


  從小到大,他幾時受過這種苦。眼見著小臉便凹了下去,嘴角附近的皮帽邊緣掛滿鼻涕和口水凝結成的冰珠。


  曹忠節也累得筋疲力盡,只是礙著面子還在苦苦支撐。聽賀魯索索說得可憐,咧了下嘴,低聲回應,「你,你再忍忍。估計,我估計快要到了。已經走了一百多里了,也就是再堅持個把時辰的事情!」


  「再,再有個,個把時辰,大,大夥光,光是累,就全都累死了!」阿悉蘭達的情況不比前兩者好哪去,也湊上前,祈求曹忠節出面向王洵討饒。


  「是啊,是啊。曹,曹國主。如果,如果你肯,肯出這個頭。我,我把柘折城中的所有店鋪,都,都低價賣給你!」實在累到極點了,也密忒兒什麼都豁了出去。「如果,如果你,還,還嫌少。我,我再,再加一百匹馬!」


  「我也給你一百匹馬!」


  「我給你一百匹們,加五十名奴隸。只要你替大夥說一句話!」


  其他諸侯紛紛開口,把求情的價格節節推高。曹忠節受不了眾人的熱情,嚇得連連擺手,「別,別,大夥別這樣。曹,曹某不敢要你們的東西。」


  「你不去求情,我們也不走了!」 「對,我們走不動了。你就去報告鐵鎚王,讓他把大夥全砸死吧!」


  「別忘了你也是二十三國主之一。我們完了,你也好不了!」


  眾人不敢捋王洵的虎鬚,卻不怕曹忠節,見他不肯出面,紛紛開口要挾。曹忠節被逼得面紅耳赤,狠狠咬了下牙,低聲喝道,「小,小點兒聲。你,你們,還,還嫌大夥不夠丟人么?你,你們仔細看看,人,人家唐,唐軍怎麼一,一點兒事兒都沒有?」


  諸侯及其侍衛們聞聲抬頭,果然發現,走在隊伍和外圍的大唐將士,一個個挺胸拔背,彷彿一點兒都不知道寒冷和疲倦般。


  這下,可讓大夥臉上有點掛不住了。當即,賀魯索索又低聲強辯道,「那姓沙的和姓黃的都是馬賊出身,當然不怕冷。還有那些軍奴,幾乎每個冬天,都是靠幾把乾草的當被子蓋……」


  話說到一半兒,他自己豁然清醒。其他諸侯也楞了楞,面面相覷。沒錯,冬天不用兵,是葯剎水沿岸各國的傳統。諸侯們自己受不了凍,麾下將士們也受不了漫天的風雪。可這上千里長河兩岸活躍著的馬賊們,卻從沒管過什麼時候是冬天,什麼時候是夏天,為了能搶到幾頭肥羊,越是風雪大的時候,他們的活動越猖獗。


  同樣,還有那些被大夥當做畜生對待的軍奴。他們這三年來,幾時享受火炭盆和火堆的待遇。充其量,身上能多一件爛羊皮而已,那還是主人偶發善心,原來準備扔掉的。


  眼下鐵鎚王的麾下隊伍中,多數都是以前的馬賊和軍奴,在寒冷的雪夜行軍,當然算不了什麼!可在這樣一支不怕冷,不怕累的鐵軍面前,葯剎水沿岸各國各城,有誰能防德住其傾力一擊?

  剎那間,諸侯們再也顧不上冷,顧不上累,互相張望著,都從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恐懼。


  他們忽然發現,自己已經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是否希望俱戰提被大軍輕而易舉攻下來,還是無法被大軍攻下來。


  後半夜的天氣更冷,北風卷著被凍硬的雪粒,叮叮噹噹地砸在結了冰的皮甲上,發出金屬般的聲音。葯剎水兩岸的諸侯們卻再也顧不上叫苦叫累,一個個閉著嘴巴,皺著眉頭,在親信的簇擁下,咬緊了牙關堅持。


  前排隊伍又慢了下來,万俟玉薤帶著幾十個人,逆著隊伍遊走,不斷把一個短小的包裹下發到每個人手裡。「快到了,諸位大人再忍耐些,讓你們麾下的兄弟學著我做!」說著話,他將包裹打開,將短木條咬在口中,然後用包裹皮纏住胯下坐騎的嘴巴。


  「這是幹什麼?」眾諸侯們不知道鐵鎚王大人又在鬧什麼妖蛾子,但是,卻順從地按照唐人的指導去做,當眾人學著万俟玉薤的模樣將戰馬的嘴巴扎住,把木條放在口中之後,才霍然明白,此舉是為了避免眾人發出嘈雜聲太大,以至於驚動城裡的守軍。


  有必要麼?這種凍死人的天氣,恐怕守軍都懶得出敵樓吧?!眾諸侯偷偷在肚子里嘀咕,同時對唐軍戰鬥力的判斷,瞬間又高出了數分。提前兩三天就派得力人手在前方的路上準備好沿途所有補給,發兵時迅若奔雷,數千大軍調度如自己的胳膊和大腿。與這種軍隊作戰,無論白天黑夜都不能閉上眼睛,稍有疏忽,便萬劫不復。好在大夥跟他們已經是盟友,好在大夥前幾天沒鬧出什麼太出格的舉動來!


  由本地胡柳木臨時趕製木條很粗糙,含在嘴巴里,苦辣辣的,令人疲憊的精神不覺一振。大夥艱難地抬起頭來,繼續頂著寒風與雪粒前行,一步步靠近目的地。在凌晨卯時,遠處的雪地上終於出現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城市輪廓。那是俱戰提,千餘年前由一直從極西之地來的弗林人修建,曾經為葯剎水沿岸第一大城。雖然最近百餘年,因為各種原因日漸衰落,可城牆的高大程度和各種防禦設施的完備性,依舊方圓千里數一數二。


  換句話說,這座城市的防禦能力,比起曾經的大宛國都柘折城來說,也許稍有遜色,比起諸侯們各自的老巢來,卻還是強得實在太多,太多了。


  因為天冷的緣故,城牆表面結著一層薄冰,在黎明前的月色下,凜凜倒映著寒光。這給偷襲者增加了很多難度,即便能打守軍一個出其不意,可很難爬到城頭上去,從內部將城門打開。況且唐軍來得倉促,根本沒帶什麼雲梯、樓車之類,想攀城也無處借力。


  莫非他們要現場砍伐樹木做梯子?還是城裡邊另外有人接應?正當眾諸侯們驚異不定間,唐軍已經開始整理隊形。「各位大人請帶著各自的侍衛到山坡上觀戰,我家將軍也在那邊。打仗的時候,用不到你們。」還是万俟玉薤,匆匆趕過來,以極低的聲音,丟下一句冷冰冰的話,然後匆匆而去,氣得阿悉蘭達等人直翻白眼。


  生氣歸生氣,這當口,大夥卻沒必要去爭當什麼馬前卒!反正如果唐軍能將俱戰提打下來,分戰利品時,少不了大夥的吶喊助威之功。而萬一唐軍初戰受挫,也能剎剎鐵鎚王的威風不是?

  抱著各種各樣的心態,阿悉蘭達等人依照万俟玉薤先前的指引,帶領麾下護衛,緩緩走上一個距離城頭二里左右的小山坡。王洵的帥旗也樹在那,幾名侍衛抬著一盒子令旗令箭,供他來調兵遣將。沒等諸侯們趕到,兵力已經調整完畢。侍衛統領王十三跳上馬背,站在鞍子上,將一面猩紅色的角旗揮舞了幾下。當即,便有三十幾個矯健的身影,鬼魅般向城牆潛了過去。


  他們要幹什麼?就這幾個人能幹什麼?眾諸侯楞了楞,想開口向王洵身邊的將領們求教,卻又有些拉不下臉來。畢竟那些將領當中,年齡最大的也不過三十齣頭,比起他們來都是後生晚輩。


  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宇文至帶領著一隊弓箭手,約五十人左右,悄悄地墜在了第一波出發者身後。隨即,是宋武,率領大約千餘名脫掉鎧甲的戰士,個個手中擎著一把橫刀,緩緩潛向光溜溜的城牆。再往後,則是子陵和魏風,也沒有穿任何鎧甲,雙臂將橫刀緊緊抱在懷裡。


  此刻天色將明未明,正是人最困的時候。城上城下一片寂靜,誰也不知道裡邊的守軍到底睡著了沒有,還是早已在城垛口之後,準備好了熱油和冷箭。諸侯們提著心,掉著膽,一眼不眨地看見第一波出發那三十幾名唐軍,悄無聲息地溜到了俱戰提城下,然後,只見帶隊的將領打了個手勢,每個人都從肩膀上解下一團繩索,拿在手中搖了搖,順勢往天空中一拋。只見亮亮的寒光一閃,繩子頂端某個鐵制部件,緊緊地扣住了上面的城垛口。


  剎那間,諸侯們的心臟就提到了嗓子眼而處。雖然因為夜風大,距離遠等諸多緣故,他們不可能聽見鐵器和城磚碰撞的聲音,還是將兩隻耳朵豎的筆直。其中與唐軍關係最近的曹氏兄弟,乾脆連皮帽子也不要了,扯下來抱在手裡,任由腦門上的汗水在寒風中化作滾滾白煙。


  即便有繩子相助,近三丈高的城牆,依舊很難攀爬。數千大軍屏住呼吸,一眼不眨地看著那三十幾道黑影貼著白光閃閃的城牆上上下下。沒人敢說話,沒人敢扭頭,就連心跳和鮮血淌過血管的聲音,瞬間里都變得無比之宏大。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忽然,有兩個已經接近城頭的身影迅速下墜,所有觀戰者的心臟都猛地一抽。隨即,又看到他們的身體被繩子掛在了半空中,來回晃動,晃動,一上一下扯得人眼睛生疼。


  終於,晃動停止了,拴在繩索上的人繼續貼近城牆,不屈不撓。眾人將目光畏懼地移動開,緩緩向上。忽然又驚喜的發現,有幾個身影已經攀住的城垛。沒人發現!沒有伏擊!沒有刀光!沒有滾油、沸水和釘拍!寒冷的冬夜,讓俱戰提城的守軍徹底放鬆了警惕,根本就沒有例行在城牆上巡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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