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7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21)

  第757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21)

  「站起來!」王洵受不了對方的馬屁,不得不再度打斷,「來人,拉他起來,給他搬個座位!」


  一眾侍衛強忍住笑,上前拉起一團軟泥般的麥爾祖德,強行將他按到一個胡凳上。剛一鬆手,麥爾祖德卻又火燒屁股般跳起,擺著手辭謝:「天朝使節面前,僕人怎配有座位!大人您有話儘管問,僕人將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讓你坐你就坐,別啰嗦!」宇文至看不過眼,上前沖著此人的屁股就是一腳。


  麥爾祖德挨了踢,反而痛快了起來。欠著屁股在胡凳上坐了一個角兒,然後低聲表白,「既然主人硬要如此,您的僕人不敢違背,否則……」


  「行了!」王洵氣得直搖頭,「我知道你的忠心了。今天我叫你來,是想問問俱車鼻施的領地和人口情況,還有每年的賦稅如何?你是他的稅務官,應該有點兒印象吧?!」


  「尊貴的主人,你的目光能洞察一切!」麥爾祖德立刻往起一跳,弓著身子回應,「這兩年的戶口名冊和稅務賬冊,全存放在市署衙門裡。您的僕人在主人到來之前,就已經將所有賬本藏好了,隨時都可以供主人核查!」


  市易署這個名字,王洵並不陌生。柘折城既然參照長安所建,想必也把同樣的衙門給照抄了過來。點了點頭,他繼續說道:「你做得很好。過會兒我會派人找你交接。但現在,我想了解一下大致情況。你能記得多少,先跟我說說便是!」


  「啟稟尊貴的主人,所有賬目,您的僕人都記得清清楚楚!」麥爾祖德好不容易撈到一個表現機會,豈會不努力把握?當即躬了下身,大聲回應,「根據今年秋天的最新統計。前大宛國主,不,偽大宛國主俱車鼻施治下,共有男女四十三萬七千二百五十餘口。其中壯年男子有七萬出頭,壯年女子十二萬三千多,其他是老人和孩子。除此之外,還有很多貴族的牧奴,並沒有統計在戶籍冊內。您的僕人私下推算,這部分人口大概是六萬到十萬之間。其中絕大多數是壯年男女,也有一部分是小孩子……」


  「有這麼多?」沒等麥爾祖德說完,王洵已經驚得倒吸一口冷氣。他先前得到的數據是,俱車鼻施麾下擁眾二十餘萬,其中只有兩萬多人可以上陣作戰。誰曾料想,情報上的數字,和對方的真正實力相差了接近三倍。


  「啟稟尊貴的主人!」麥爾祖德非常擅於揣摩上意,躬了下身,耐心地替王洵解惑,「牧民們通常都居無定所,並且其中很多是整個部落依附於偽大宛國。俱車鼻施只能定期收取羊毛稅和屠宰稅。並不能完全驅使他們。真的要上戰場打仗,還得依靠柘折城和生活在柘折城附近的這些嫡系。」


  「哦!」王洵輕輕點頭。這種情況估計和大唐控制西域的方式類似,也是羈縻為主。統治基礎非常薄弱。


  「此外,貴族的奴隸,平素飯都吃不飽,是不能送上戰場的。否則,誰也保不準會出現什麼情況!」偷偷看了一眼王洵的臉色,麥爾祖德繼續補充。


  「那倒也是!」王洵再次點頭。奴隸們對奴隸主估計平素就視若寇讎。真的被臨時武裝起來逼上戰場,誰也不敢保證他們會不會臨陣倒戈。此外,估計俱車鼻施到最後,也沒弄清楚自己到底帶了多少兵前來。所以敗得實在有些稀里糊塗,根本沒來得及做全國動員。


  不等他繼續追問,麥爾祖德如竹筒倒豆子般,把其自己掌握的情況,和盤托出。作為葯剎水沿岸數一數二的大國,俱車鼻施的領地面積相當可觀。東接拔漢那,北臨白水城,南致俱戰提。向西,則一直延伸到葯剎水西岸的大漠深處。


  在大食人的扶持下,這兩年陸續還有不少游牧部落前來依附。導致大宛國的人口總數迅速攀升,國力也節節向上。從某種程度而言,如果安西軍再晚幾年西進的話,讓俱車鼻施消化了這些新歸附者,他甚至有可能將拔漢那、白水和鄰近的東西兩個曹國一口吞下,從而真正的將大宛國重新統一。


  只可惜,王洵等人來得太突然了些。俱車鼻施本人的根基也過於淺薄。居然一戰就失去了所擁有的一切。白白將這兩年的積累便宜了後來者。有心全盤將俱車鼻施的勢力接收在手,王洵想了想,低聲問道:「如果我給你派幾個幫手,你多長時間能讓那些部落聽命於我。我的意思是,不調遣他們上陣打仗,而是保持原樣,每年定期向我繳納賦稅,貢獻戰馬和牛羊!」


  「五十里內的部落,只需要半個月。其他,得等明年開春之後才行。」說起具體事務,麥爾祖德身上立刻表現出幾分幹練。「啟稟主人知曉,牧人們素來尊重強者,一樣繳稅的話,他們並不在乎把稅交給誰!但第一場雪飄下來之後,除了絲綢古道勉強還可以通行之外,其他哪裡都去不得。所以您派給屬下再多的人手,也不可能向所有部落傳宣示您的權力!」


  在眾人的反覆灌輸之下,王洵現在已經對葯剎水沿岸的天氣有了大致印象。所以也不敢貿然派人四下遊走,以免平白折損了本來就為數不多的弟兄。但整整一個冬天都困在柘折城中,什麼事情也幹不了,想必也是無聊得很。況且經此一劫,柘折城的大部分地段如同鬼蜮。好不容易擺脫了懸在頭頂上的刀鋒,卻連過個熱鬧年都沒有可能了,無論怎麼想,都令人心中索然無味。


  隱約猜到王洵心中的想法,麥爾祖德往前湊了湊,試探著建議,「其實,其實僕人還有一個辦法,可以讓周邊地域歸順的得快些,也可以讓柘折城儘可能恢復往日繁華。不知道主人您,您想不想聽?!」


  「講!」王洵先是吃了一驚,旋即想到在三年之前,柘折城同樣經歷過一場洗劫,但轉眼就又興旺了起來的事實。心中也就有了幾分期待,帶著嘉許的意味看了麥爾祖德一眼,低聲命令。


  「城破那天,大夥都以為這下難逃一劫了。是主人您心懷慈悲,禁止聯軍進入內城。所以內城中的所有百姓,都感激您的恩德……」


  「別扯這些,說你的辦法!」一提起仁慈二字,王洵臉上就有些發燒,擺擺手,示意對方趕快進入正題。


  「居住在外城的百姓,眼下都做了各個城主的奴隸。這是諸神對他們懲罰,怪不得別人!」麥爾祖德猶豫了一下,繼續鼓動如簧之舌,「但他們身上其實還能挖掘出比做奴隸更大的價值。俱車鼻施當年為了恢復此城繁華,曾經把城中空地免費分給了附近的富豪和往來鉅賈。居住在外城中的那些傢伙雖然沒有內城中的有錢,但一個個也頗具身家。國內很多牧場、河灘都歸屬在他們的名下。如果主人您肯開恩給各位國主下一道命令,准許俘虜們自己贖回自己。他們自然有辦法通知各地的族人,帶著贖身錢和牛羊前來向主人您宣誓效忠!」


  「給諸侯下一道命令,准許俘虜自己贖回自己……?」王洵楞了楞,怎麼想怎麼覺得這個主意跟綁票勒索差不多。然而反覆思量之後,他卻不得不承認,麥爾祖德這廝為人不怎麼樣,所獻的計策卻著實可行。「贖回來之後呢,會不會有人趁機作亂?會不會有人立即選擇離開?」


  「心中怨氣總是有的,可是想作亂,得有那份本事才行!」麥爾祖德見王洵態度鬆動,趕緊趁熱打鐵,「至於離開,主人您不必擔心。柘折城附近的土地是葯剎水沿岸最肥沃的,所處位置,也十分關鍵。無論商隊向東還是向西,這裡都是必經之所。有人離開,主人您正好把空餘的土地房產接下來,然後一倒手,便能賣個好價錢。那些新來定居的人,肯定都抱著賺大錢的主意,只會比走的人家底厚,不會比走的人家底薄。左右不過兩三年的光景,這裡就能恢復元氣!」 「噢?」王洵又被麥爾祖德的才華給震驚了,皺了皺眉,笑著追問,「當年俱車鼻施向外白送城中土地,招徠富人前來定居的主意,想必也是你給他出的吧?!我怎麼覺得和現在給我出的主意基本上意思都差不多呢?」


  聞聽此言,麥爾祖德立刻又唱起的讚歌,「睿智的主人,您的雙眼比天上的月亮還要明澈!當年那個主意的確是僕人替俱車鼻施所出。但僕人這樣做,並非為了討好俱車鼻施,而是為了早日令此地恢復生機。正如中原的賢者所言,一個好人要心懷慈悲,努力替天下蒼生謀福,而不是僅僅為了……」


  「行了,行了!」王洵才不相信這骨頭都沒一根的傢伙會遵循什麼儒家精義,再度笑著打斷,「你的辦法很好。但具體執行細節上,還需要完善一下。那些城主、國主們已經吃到嘴裡的肉,可不是很容易讓他們吐出來。還有,贖人的事情,也不能一窩蜂地做。得專門找個地方供雙方交割,以免有人拿了錢卻不肯放人。這樣吧,你先下去擬個具體章程來,我派沙將軍和黃將軍協助你,三個人商量著做。儘快把事情弄得穩穩噹噹!」


  「僕人一定竭盡全力輔佐兩位將軍!」麥爾祖德大喜,撲通跪在地上,沖著王洵連連叩首,「主人您心腸慈悲,從今往後,整個河中都會傳誦您的善名……」


  「你起來吧,用心做事就好。你不必叫我主人,也不必總說這些阿諛之詞!善名也好,惡名也罷,我不在乎!」王洵搖頭苦笑。根本不相信麥爾祖德的馬屁。最近所行之事,與他心中一貫所持的理念衝突甚大。無關於善,也無關於惡,不過是被周圍環境所迫,不得不為而已。


  如果有其他選擇。他不會主動請纓來聯絡葯剎水沿岸諸侯。也不會冒險以區區數百人,硬撼一座高城。更不會容忍有人在自己面前,肆無忌憚地殺人放火。然而,這些不情願的事情,他都做了,並且一步步走得更遠。一點點讓自己的心腸變得更硬。變得自己有時候都不認識自己。也許這就是成熟,只是這成熟的滋味,實在有些苦澀。


  見王洵臉色不是很晴朗,麥爾祖德又磕了頭,訕訕地站了起來。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被王洵強行趕鴨子上架,也苦笑著湊上前,與麥爾祖德相見。三人互相客套了幾句,便準備一道退下去商議公務。王洵卻突然又從沉思中緩過神,沖著麥爾祖德招了招手,低聲道:「你也別忙著走,我還有一件事情需要跟你說。」


  「主人,主人,大人您有話,儘管吩,吩咐!」麥爾祖德實在不知道該如何稱呼王洵,說話變得有些結巴。


  王洵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想了想,迅速做出決定,「其實是兩件事。第一,你替我做事,肯定需要個身份。我這裡正缺一個司庫參軍,不妨還先由你來擔著。如果做得好的話,日後我便向大唐皇帝陛下保舉你,賜你一個大唐的正式官爵!」


  「多謝主,多謝大人,多謝大人!」麥爾祖德之所以如此下力拍王洵馬屁,為的就是在新的政權裡邊能擁有一席之地。此刻得償所願,立刻歡喜得連北都找不到了,跪將下去,重重磕頭。


  「站起來說話。這是軍中職務,以後你向我行軍禮便是!」王洵不喜歡對方磕頭蟲般模樣,皺著眉頭喝令。


  「諾。將軍!」麥爾祖德騰地一下跳起來,肅立抱拳,把一套大唐軍禮模仿了個十足十。


  所有人都被他滑稽的樣子給逗笑了,議事廳內的氣氛登時一片輕鬆。王洵也跟著大夥湊了會兒熱鬧,然後收起笑容,和顏悅色地說道,「還有一件事,屬於私事人範疇,原本不該在這裡跟你說。但既然你已經來了,就一起處理了吧。你昨日送入宮中的兩個姐妹,跟我的性子和不到一處。你今天回家的時候,可以把她們一道帶走!」


  他盡量說得輕描淡寫,以免被宇文至等人今後拿來當做笑柄。誰料麥爾祖德聞聽,立刻如喪考妣般大哭了起來,想要跪,又不敢跪,佝僂著腰,淚雨滂沱,「大人啊,仁慈的大人啊。您的僕人,您的忠心屬下知道,那兩個女人笨得厲害,性子也被屬下給慣壞了。但大人您大人大量,念在屬下對您忠心耿耿的份上,原諒她們一次吧!屬下願意這輩子做牛做馬,報答您的恩典!」


  「這與你對我忠心不忠心有什麼關係!」王洵被哭得滿頭霧水,皺著眉說道,「我相信你的忠心,也相信你的本事。但有道是,牛不喝水別按頭。她們兩個跟我生活習慣不一樣,彼此之間性子也大相徑庭。與其留在我身邊受冷落,不如早日另尋個好人家嫁了!」


  在他看來,麥爾祖德先前之所以送女入宮,無非是為了尋個晉身之階。如今官職也到手了,自己又對他委以重任,那兩個姐妹花留不留在王宮內,就無關緊要了。畢竟即便自己將她們留下,頂多也就是做個床伴,連妾都算不上,更沒機會替其家族謀取什麼好處。


  誰料不說這些還好,一說出來,麥爾祖德哭得更難過,「大人不喜歡她們,可以打她們,罵她們,指使她們做粗活。無論給她們任何懲罰,屬下都不敢有半句怨言。但是,千萬別攆她們回家啊。求您了,屬下真的求大人您了。發發慈悲,發發慈悲吧!」


  「留在我身邊干粗活?」王洵實在無法理解對方的想法,「胡鬧,她們兩個是干粗活的樣子么?」


  大唐民風質樸,夫妻之間,講究好聚好散。無論夫出妻,還是妻休夫,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情。雙方輕易不至於成為仇人,更不會影響彼此今後的婚姻幸福。而妾、婢之類,則屬於男人的玩物。可以隨意送人、買賣,甚至私下動用家法處死。能像王洵這般好言好語將暖床美婢送還給其娘家,則屬於一種被人稱頌的善舉,對方往往會一輩子銘記在心。


  誰料想麥爾祖德根本不念王洵的好處,只是一味地搖頭哀哭。沙千里在旁邊實在看不過眼了,上前幾步,低聲喝道:「住嘴,你哭什麼?大人不是那個意思!」


  「啊,嗯?」麥爾祖德是典型的吃硬不吃軟,立刻止住了眼淚,抬起頭,可憐巴巴地看向對方。「大人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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