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3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17)
第753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17)
勝利依舊屬於俱車鼻施。雖然他付出的代價有點兒大。
然而,此刻的加亞西卻舉步維艱。
先是唐軍前鋒擦著他的軍陣邊緣沖了過去,然後右帥查比爾又叫囂著帶領一千多號弟兄奮起直追,整個隊伍拖拖拉拉長達半里,幾乎橫在了他的必經之路上,騰起的煙塵嗆得人睜不開眼睛。
為了不跟查比爾的人撞做一團,左帥加亞西不得不命令麾下弟兄拉緊韁繩,放緩速度。胯下的坐騎被勒得「咴咴」悲鳴,先前做出的所有調整馬力準備,瞬間付之東流。
速度乃騎兵沖陣的關鍵。沒有速度,就談不上戰鬥力。好不容易等到煙塵變淡,眼前再無自己人阻擋,加亞西立刻吹響隨身號角,命令弟兄們重新加速。卻赫然發現,就在他避讓自己方人馬的這一瞬間,唐軍的第二支騎兵,已經風馳電掣般沖了過來。
以四百對一千五,直撲加亞西所在軍陣正中央,每個人手裡都提著一把伏波弩。
「聚攏,向我靠攏!」加亞西嚇得魂飛魄散,扯開嗓子大聲嚷嚷。第一梯隊的前車之鑒未遠,他可不敢保證自己能擋住唐軍的撞擊。
正在提速的大宛將士聞令,紛紛朝著主將所在位置湧上。與此同時,令人牙酸的弓弦聲響起,數排黑色的弩箭,層層疊疊地掃射過來。
登時,大宛將士如同暴風雨中的芭蕉,被弩箭射得東倒西歪。加亞西在危急關頭,憑藉本能狠狠地勒了下坐騎。可憐的戰馬被勒得前蹄豎起,上下亂蹬,將射往自家主人的弩箭,盡數擋在了脖頸上。
「唏噓吁吁——」弩箭直沒及尾,戰馬厲聲悲鳴,卻堅持著不願倒下。加亞西趁著坐騎吐出最後一口氣的關頭,雙腳用力一踩馬鐙,整個人騰空而起,竄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名百夫長。倒霉的百夫長已經被迎面射來的斷弩弄得手忙腳亂,冷不防被加亞西從側面一撞,立刻掉於馬下。借著二人相撞的反推力,加亞西的身體在半空頓了頓,飄然落在了馬鞍上。手臂用力一扯韁繩,連人帶馬藏在了另外一名趕過來救援的百夫長身後。
第二波唐軍發射的弩箭又到,將加亞西身前的百夫長射成了刺蝟。他本人卻安然無恙,從屍體后抬起頭,彎刀向前斜指,「衝過去,殺光他們,他們就有兩把短弩。絕對不會發出第三箭!」
幾名親信將領看了看他,硬著頭皮跟上。有意無意間,卻跟他至少留出了半丈左右的距離。加亞西對此渾然不覺,繼續揮舞著彎刀前沖。那兩名百夫長不是為他而死,是為信仰而死。為信仰獻身,是無尚的光榮。他們將在天堂獲得流著奶和蜜的土地,獲得無數美麗動人的處女,和吃不完的瓜果。
忽然間,瓜果與處女皆消失不見。雪亮的刀鋒出現在眼前。加亞西橫刀斜挑,磕開對面的刀刃,然後反手一刀砍過去。期待中的利刃破甲聲沒有聽見,手中彎刀落在了空處。對面的唐軍憑著戰馬的速度,從他身邊衝過,刀鋒斜摟,掃向另外一個大宛人。
「卑鄙!」加亞西破口大罵,卻無可奈何。騎兵交戰,彼此之間本來就只有一刀到兩招的互砍機會,傻瓜才會冒著被自己人從背後撞死的風險,停下來跟對手拚命。
轉眼間,第二把雪亮的橫刀又至。加亞西提起彎刀,奮力阻擋。刀鋒被他推偏,握刀者也迅速遠去。緊跟著,是第三把,第四把,第五把,連綿不絕。急沖而過的大唐將士,拿他當做活靶子,每個人都是一刀不中,策馬便走,根本不做任何停留。
加亞西所部騎兵,卻沒有這麼嫻熟的配合。他們的軍陣本來就被自己人弄得很亂,又兜頭挨了兩波弩雨,再加上戰馬速度未能及時提起來的因素,整體陷入了被動挨砍的局面。很快,距離加亞西比較近的大宛騎兵便被一個挨一個砍於馬下,無數破碎的肢體在半空中飛舞。
「我要殺了你們!」加亞西心知情況不妙,卻根本騰不出手來調整隊形。願意上前,也敢於上前營救他的大宛士卒,都做了唐軍的刀下鬼。他只能憑藉自家的武藝苦苦支撐。而從他身邊呼嘯而過的大唐將士,卻集中力量,打在大宛軍陣的一個點上,將第二梯隊的陣型,沖得搖搖欲墜。
「停下來,跟我單挑,懦夫!混賬!」加亞西大聲咆哮,如同一頭被激怒了的公牛。他的武藝遠遠在這些唐兵之上,然而卻只能光挨打不還手。更多的大唐將士從他身邊衝過去,輕蔑地揮出一刀,然後殺向下一個目標。每個人都對刺耳的叫囂不屑一顧。
「單挑,單挑!你們這樣,算什麼英雄?」加亞西左遮右擋,憑著紮實的武藝,將砍向自己的刀光盡數接下。突然,附近的刀光一稀,馬蹄聲瞬間遠去。所有大唐騎兵都衝過去了,把他孤零零地丟在了背後。
懷著滿腔悲憤地轉過身,他定睛細看。發現自己身後二十丈的距離內,出現了一條完全由斷肢和屍體組成的通道。四百唐軍,憑藉一個衝鋒,就捅穿了他麾下有一千五百人組成的隊伍。留給他的,只剩下千瘡百孔的戰旗,和無盡的屈辱。
這還不是最恐怖的。更恐怖的是,那些大唐兒郎在衝破他的阻攔后,毫不猶豫地,便沖向了查比爾所部的後背。而先前作勢撲向大宛軍右翼的那伙大唐騎兵,此刻卻又兜轉回來,掉頭撞向匆忙追來救護右翼,卻連隊形都沒顧得上整理的查比爾。
二夾一,兩個完整的方陣,夾擊一個跑成一條長蛇狀的混亂隊形。誰勝誰負,一望便知。
加亞西看得雙目欲裂,揮動彎刀,便準備帶領弟兄們從唐軍背後追過去。誰料就在這一刻,他忽然感覺到胯下坐騎晃了晃,隨即,有股戰慄的感覺從腳底直衝頭頂。
天在晃,地在晃,胯下坐騎也在晃。
耳畔的鼓聲和號角聲如虎嘯龍吟,加亞西卻根本不敢回應。
來自本軍的任何命令,他都不敢再理睬了。有頭從地獄里走出來的猛獸,已經悄悄地撲到了他的面前。那是當初誰也沒怎麼放在眼裡的大唐后軍,四百步卒,已經借著煙塵的掩護,悄悄地走到的戰場中央,沖著還沒從打擊中緩過神來的大宛騎兵,露出了鋒利的牙齒。
四百人,個個身披重甲。
四百人,前兩排為陌刀手,后兩排為長槊手。以每百人為橫隊,彼此之間相隔三尺距離,斜向攤開,組成一個倒掠的燕尾。
中央突前,兩翼后掠。
寬闊的正面上,刀鋒如雪,槊鋒凝霜。
他們如同一座鋼鐵森林般,緩緩移動,移動。寒光透過戰場上的沙塵,將冰冷的感覺送入每個對手的心裡。
他們在前進,毫不猶豫地前進。每向前一步,都踩得大地慢慢顫抖。
加亞西看得目瞪口呆。
在他的記憶里,從沒聽說過步卒可以主動向騎兵發起進攻。
俱車鼻施看得眼眶欲裂,手中的鼓槌高高舉起,卻遲遲無法落下。
數年前被安西軍打得丟盔卸甲的那一場噩夢,彷彿又重新出現在他面前。
陌刀陣,陌刀陣,怪不得唐將敢與自己決戰。他們的隊伍中,居然有這麼多陌刀手。
戰場外圍作壁上觀的諸侯也驚呆了,以他們所掌握戰場的常識,步兵跟騎兵對沖,基本與送死無異。
但那一切的前提是,騎兵能沖得起速度。而現在,加亞西所部騎兵,速度近乎與無。
原地作戰,騎兵沒有任何優勢可言。
「沖啊!」幾乎憑藉著本能,左帥加亞西感覺到了一場災難的降臨。將手中彎刀舉起,沖著身邊的自家弟兄吶喊,「沖,衝上去。趕緊衝上去,別愣著,別讓他們靠近!」
這是一個絕對正確的選擇。只是雙方彼此之間的距離已經不足兩丈。在這個距離內,戰馬根本提不起速度。動物的本能,使得它們看見明晃晃的刀鋒,就主動試圖逃避。任背上的主人怎麼督促,都不願往刀尖上撞。
一些稍微聰明的騎手,則試圖從側翼衝散唐軍隊形。然而唐軍的陣型甚寬,他們先前的錐柄形陣列又太窄,短時間內,竟然成了貼著對方的刀尖打轉。
即便繞過去,也沒任何效果。長槊手稍稍一調轉方向,就能將軍陣側面變成了一塊完整的釘板。手持彎刀的大宛將士傷害不到他們。他們手中的長槊,卻可以輕而易舉的把靠上前的大宛騎兵捅死在馬背上。
一時間,千餘大宛騎兵如同咬住了刺蝟的蟒蛇,嘴巴越長越大,卻根本無法合攏。 就在此刻,站在方陣最前列中央處的唐將突然發出一聲怒吼,「進!」
「進!」兩百名彪形大漢齊聲響應,手起,刀落。陣前半丈之內,人馬皆碎。幾乎在一瞬間,就將正前方清除一片空場。
「進!」帶著面甲的唐將再度呼喝,聲音里沒有一絲感情。兩百名手持陌刀的彪形大漢再度前踏一步,手起,刀落。
一條,兩條,三條,大宛騎兵們突然發現,他們眼前處都是刀鋒。明晃晃地劈下來,隨即帶起一片片血光。
無可阻擋。
這種陌刀,是大唐軍械製造的巔峰,刀刃與刀柄幾乎一樣長短。銳利無雙,人馬當之立斷。
這種陌刀兵,也是大唐諸兵種的最精華所在。持刀沖陣,所向披靡。
騎在戰馬上的大宛將士被逼得不斷後退,在後退過程當中不斷損失人手。左帥加亞西策馬瘋了般在人群后奔走呼喝,強逼著眾人堅持。不斷用殺戮自己人來嚴肅軍紀。
「別退,別退。退回去,也是個死!」
「阿米爾、易卜拉欣、魯格曼,帶著你的人頂上去。大相這就會派人前來支援!」
被他點到名字的三名百夫長避無可避,只好硬著頭皮往刀鋒上頂。嫌胯下的戰馬過於膽小,阿米爾跳下坐騎,用彎刀擋住劈過來的霜刃。緊跟著一個側轉,試圖鑽到陌刀手肋下,貼身肉搏。若是單打獨頭,他這一招絕對可圈可點。然而,這不是單打獨鬥,沒等他欺到陌刀手身側,從唐軍的第二排當中,另外一把陌刀斜劈而至。
「啊——」阿米爾如野獸般咆哮,聲音凄厲高亢。唐軍陌刀手快速收刀,血噴泉般從阿米爾上下兩個半身射出,於半空中紛紛濺落。偏偏他還不能立刻死去,失去雙腿的身體,拖著內臟,在血肉組成的泥漿里打滾。一根長槊又刺過來,刺入他的胸口,將他的身體挑起,高高地甩向自家兄弟。
眾人大宛將士紛紛躲閃,唯恐避之不及。
稍稍偏後的易卜拉欣與魯格曼兩人看到阿米爾只在唐軍面前支撐了一招,便瞬間慘死。都嚇得汗毛倒豎。他們不是初上戰場的新丁,他們見慣了血肉橫飛的場面。但像這樣,連對數的衣角都碰不到的死法,實在是太窩囊。
沒有他們猶豫的機會,唐陣當中,又是一聲激揚的號令,「進——!」
「進——」兩百把陌刀,交替揮出。將擋在自己面前的大宛將士,砍成一灘灘肉餡。
易卜拉欣連招架都沒來得及,便帶著自己的貼身護衛,步了阿米爾的後塵。魯格曼比他稍幸運些,發覺勢頭不對,丟下隨從,撒腿便跑。靠著侍衛們的保護,他從陌刀陣前逃過了一劫。抬頭剛要拉自己的戰馬,卻被左帥加亞西一刀砍飛了頭顱。
「誰敢後退,以此為例!」大宛國左帥加亞西紅著眼睛,揮舞著彎刀四下亂劈。「衝上去,衝上去,大相在後邊看著你們呢。真主在天空中看著你們呢!衝上去,建立地上天國!」
在彎刀的逼迫下,十幾名騎兵哭喊著著沖向唐軍。然後被長槊捅穿,被陌刀砍倒。重傷者慘叫在地上掙扎,陌刀手們毫不留情地從屍體上踩過,將他們徹底碎爛成泥。
沸湯潑雪,也不過如此。
當所有亡命之徒被掃蕩乾淨,陌刀陣前又是一片空白。數百條身披重甲的壯漢,踏著整齊的步伐,繼續緩緩前壓。彼此之間,配合默契得如同一座衝車。
擋在衝車前面的人,只有被碾碎的命運。誰也改變不了。加亞西不斷督促弟兄上前跟唐軍拚命,不斷眼睜睜地看著弟兄們死在陌刀之下。他已經快瘋狂了,雙眼幾乎能向外滴血。「上啊,繼續上啊。你們這幫膽小鬼。」
「膽小鬼,廢物,不準退。唐軍不殺你們,我也要殺了你們!」
無用,無效。
雙方之間的差距根本無法以勇氣來彌補。發覺這個事實,本來士氣就很低落的大宛將士徹底崩潰,紛紛撥轉坐騎,向戰場兩側逃去。
「膽小鬼,廢物,回來!」加亞西接連砍翻三名逃命者,卻依舊無法挽回頹勢。他提了提馬韁繩,沖向身邊最多的一夥逃兵,才衝到一半兒,胯下坐騎前腿突然一軟,悲鳴著跪了下去。
「撲通!」加亞西跌落於塵埃。
幾名逃命從他的身邊策馬而過,頭也不回。其中一人空著手,本來該砍向敵軍的彎刀,此刻恰恰插在加亞西的馬肚子上。
沒人再肯陪著加亞西發瘋。
哪怕他喊得再瘋狂,也沒人回頭。
整個騎兵第二攻擊序列,徹底崩潰。六百餘人戰死,八百多人變成了驚弓之鳥。
「進——」洪亮的口令聲再度響徹戰場。加壓西從死去的戰馬身上艱難地抬起頭,望向越來越近的敵軍。
對方的軍陣依舊完整。
對方几乎沒受什麼損傷。或者說,至少到目前為止,陌刀陣依舊在穩穩向前平推,沒有因為剛才的激戰,受到任何遲滯。
剎那間,所有勇氣都從加亞西身體中溜走,他丟掉彎刀,雙手伏在地上,喃喃地呼喊,「投降,別殺我,投降!」
幾乎頂到他鼻子尖上的陌刀頓了頓,有名長槊手從軍陣中跑出,拎起他,將其拖向軍陣側翼。
「我要見鐵鎚王。我要見鐵鎚王,我有重要軍情向他稟報!」加亞西絲毫不敢反抗,一邊任由對方拖著自己走,一邊大聲討饒。
「他現在沒功夫理你!」長槊手冷冷地回應一聲,將加亞西丟在了腳下。「在這裡等,馬上有人過來收留你。」
「鐵鎚王他老人家……」加亞西有點兒不甘心,試探著問。
「在陌刀陣正中央。走在最前頭那個便是!」長槊手看了他一眼,抬起頭,驕傲地回答。
他當然又資格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