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6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10)

  第746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10)

  可事到如今,說什麼都已經晚了。整個唐軍之中,除了先前那個傻大個而,誰肯為了兩名俘虜的死活得罪自家上司?法哈德和費迪勒追悔莫及,被親兵們一路倒拖著,從中軍拖到了后營,隨便找了個破帳篷,丟了進去。連綁繩都不肯給解,更甭提任何乾糧飲水。


  兩個軟骨頭的傢伙都受不得苦,才餓半天時間,便已經餓得頭暈眼花。正恨不得立刻就死掉的時候,帳篷外突然又傳來白天那個傻大個特有的憨厚聲音,「我給他們兩個送一頓上路酒,請幾位弟兄行個方便。嗨,原本是答應他們投降后不死的,誰料万俟面子薄,在將軍那裡求不下人情來!」


  「你也是吃飽了撐的。跟兩個化外蠻夷講什麼信用?」帳外負責看管俘虜的兵士嘆了口氣,帶著幾分同情的口吻回應,「這回倒霉了吧。好好的旅率職位也丟了,變成了一個馬夫!」


  「嗨,還都是王十三那倭奴害的。他一直就看我不順眼,總在大人面前說我的壞話。久而久之,大人不信也信了!」


  「就是,那倭奴心腸最黑!」看守與万俟玉薤深有同感,冒著被責罰的危險低聲附和,「您進去吧。記得別耽擱太久。免得被人發現了,兄弟我不好交差。」


  「行,謝謝幾位兄弟了。這罈子酒,你們拿去暖暖身子!」万俟玉薤滿口答應著,低頭鑽進了帳篷。


  他手裡端著一個木托盤,上面放了一隻雞,三個酒碗。此外,身邊還跟著一名親信,雙手拎著一個碩大的酒罈子。見到法哈德和費迪勒兩個還被像活豬一樣捆著,趕緊放下酒菜,上前鬆綁。待二人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又輕輕做了揖,低聲道:「不是万俟失信,而是你們兩個不知道為什麼觸了欽差大人的霉頭。唉,万俟人微言輕,救不了你們了。只能給兩位送一份上路酒,讓你們做鬼之後,也不至於恨我!」


  說罷,打發親兵離開,然後親自將三個酒碗斟滿。每人面前分了一碗,慘笑著捧起。


  法哈德和費迪勒二人餓得前胸貼後背,哪還顧得上什麼是斷頭酒?撲上去,一人扯起一隻雞腿,狼吞虎咽。待將肚子基本添了個半飽之後,才突然想起來一般,雙雙沖著万俟玉薤拱手痛哭,「將軍,將軍,大,大恩,只能下輩子報,報答了。我們兩個活該倒霉,死後做了鬼,也絕對不敢怨恨將軍!如果,如果……」


  「嗨!」万俟玉薤只管嘆氣。悶頭又喝了幾碗酒,然後站起身來,低聲道,「我得走了,否則,又是一屁股麻煩。你們兩個慢慢吃,不用著急。外邊的幾個看守都是不受重用的,此刻有酒有肉,自然不會對你們太苛刻。」


  說罷,自管起身出帳。丟下兩名俘虜相對著以淚洗面。


  法哈德和費迪勒二人邊吃邊哭,邊哭邊吃。慢慢的,酒意便上了頭。想到自己早晚是個死,慢慢地,膽子就又大了起來。


  費迪勒心思比較活絡,壓低了聲音,跟法哈德商量,「你說,如果咱們突然向外沖,有沒有活著離開的可能!」


  「恐怕,恐怕沒等跑出營門,就,就被砍成肉醬了!嗚嗚——」法哈德哽咽著回應,眼淚成串成串往酒碗里掉。


  「反正是個死。剁成肉醬和砍頭也沒什麼分別!」費迪勒抹了抹眼睛,繼續低聲鼓動,「我剛剛聽他們的說話聲,外邊好像只有兩個看守。如果我們兩個跑得夠快,說不定……」


  「可,可往哪跑。回柘折城,大汗如果知道咱們兩個帶頭投降,並且供出了他藏寶的消息,也得活剝了咱們!」法哈德繼續哀哭,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才好。


  「笨蛋。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咱們是力戰被擒,還是主動投降的?況且藏寶的事情,只有大汗身邊極少數的人知道。即便被唐軍起了去,也沒人會想到是咱們泄的密!」


  「嗚嗚,嗚嗚,那,那你說咱們什麼時候跑……」法哈德心思不由一動,哭著讓對方拿主意。


  「閉嘴!」費迪勒低聲怒斥,「你想被人聽見啊!」


  罵啞巴了法哈德,他又快速起身,將耳朵貼在帳篷上,低聲說道:「過來,聽聽外邊的動靜。如果能打探到一些軍情回去,說不定還能得到大汗的獎賞。」


  「嗯,嗯!」法哈德也終於豁了出去,擦乾了眼淚,將耳朵貼在帳篷壁上偷聽。功夫不負有心人,不多時,便聽見外邊有人打著哈欠罵道,「鬼天氣,越來越冷了。欽差大人不知道要幹什麼,居然到現在還不撤軍?」


  「你以為欽差大人不想撤軍啊?」另外一名看守非常不屑地反問,「要我看,欽差大人他老人家現在是騎虎難下,欲罷不能。」


  「此話怎講?」雖然挨了罵,第一名看守卻不生氣,反而虛心向同伴討教。


  「那還不簡單。咱們就六百來弟兄,卻接連搶了人家兩處營壘。跟俱車鼻施的仇結大了。一旦撤軍,就很容易被人看出虛實來。你想,那俱車鼻施也是一方豪傑,還能不要個臉面么?知道自己上當受騙后,就是拼了老命,也得把場子給找回來!」


  「可就這麼裝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啊。馬上天就冷了?到時候雪一下,想走都走不了!」


  「要不說你笨呢?」第二名看守低聲賣弄,「咱們先搶到了足夠的軍糧,又搶到了大批戰馬。把城裡的人也都嚇傻了。哪天趁他們提心弔膽守城的時候,抽冷子一撤。把整座空營都留給他們。等俱車鼻施可汗發現咱們撤了軍,咱們早就進入拔漢那城中了!」


  「空營?」法哈德和費迪勒簡直不敢相信自家的耳朵。聯想到白天在營地內看到的情況,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上萬兵馬即便再井然有序,發出來的聲響也跟幾百人不一樣。而無論白天跟著俘虜隊伍被押進唐營之時,還是現在被單獨當做死囚看管之時,外邊都靜得極為可怕!

  六百人嚇得上萬兵馬做了縮頭烏龜。這個樂子可真大了!

  可如果將消息傳回城內去,這個功勞,也足以躺在金子堆上打一輩子滾。霎那間,兩個軟骨頭渾身上下熱血沸騰。


  想到日後如何飛黃騰達,法哈德和費迪勒心中的恐懼頓時減弱了不少。躡手躡腳地回到床榻前,繼續吃吃喝喝。很快,就將兩個時辰匆匆混過。外邊的看守又冷又累,罵罵咧咧地走進來,隨便往囚犯身上套了根繩子,然後罵罵咧咧地回到帳篷外,相互依偎著取暖。很快,鼻孔裡邊就發出了喊聲。


  有道是酒壯慫人膽兒,發現逃命的機會就在眼前,法哈德和費迪勒背靠著背,以平生靈敏的表現解開了繩索,然後悄悄地將帳篷后側挑開一角,緩緩地鑽了出去。 此刻正是人們睡得最沉的時候,整座軍營一片沉寂。兩個立功心切的傢伙先是躡手躡腳挪開數步,走到距離自己最近的另外一座軍帳,慢慢地將耳朵貼了上去。待發現裡邊沒有任何人聲,又一寸寸地將帳篷貼近地面處掀開,探頭探腦往裡邊張望。只見這座帳篷內丟著幾捆稻草,數把彎刀,竟然連任何活物都沒有!二人又驚又喜,快速小跑開數步,悄悄掀開第二座帳篷。依舊是一座空帳,裡邊除了光溜溜的地面外,空無一物!

  接連窺探了十餘座軍帳,個個都是空空如也。「這鐵鎚王,果真只帶了六百人就敢向一個國家發起進攻!」法哈德和費迪勒以目互視,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欽佩的光芒。隨後二人便迫不及待哈起腰,沿著帳篷的陰影一溜小跑,三拐兩拐,就貼近了營寨外圍的木柵欄。


  沿著營寨外圍的木柵欄,倒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防禦得頗為嚴密。可大部分值夜的士兵都不會動,手裡舉著的火把都被風吹得快熄滅了,也不去照管。法哈德和費迪勒躲在一座空帳篷后凝神細看,發現每十名值夜的軍士中,活人竟不足一成。剩下的居然全是牧草所扎,外邊套了件舊軍服而已!


  見到此景,法哈德和費迪勒已經顧不上再佩服敵將的膽子了。瞅了個空檔鑽到了一個稻草人身下,然後又趁著附近真正的值夜士兵閉上眼睛打盹的功夫,將身體貼近柵欄邊緣,雙手一搭一曲,整個人如狐狸般竄了出去。然後趴在地上半晌不敢動,待確信真的沒有人發現自己逃走之後,又迅速伸開四肢,連滾帶爬向遁向遠方。


  好不容易爬出了弓箭射擊範圍,二人直起身,撒開丫子猛跑。軍營內的唐家將士疏忽大意,居然也沒聽見他們惶恐的腳步聲。


  堪堪來到柘折城東門外,法哈德和費迪勒跑得連肺都快炸了。先互相攙扶著喘了幾口粗氣,然後扯開嗓子沖著城牆上嚷嚷,「今晚那位兄弟當值,趕緊放下個筐子來!我們打探到了重要軍情,需要當面向大汗稟報!」


  城頭上的守軍正眯縫著眼睛打瞌睡,猛然聽見底下有人喊聲傳來,立刻把弩車推出了城垛口。同時抓起火把向外一丟,聲嘶力竭地叫嚷道:「敵襲,敵襲!唐軍連夜攻城了!」


  「敵襲,敵襲!」剎那間,示警聲響做一片。無數支亂箭射出城垛口,將城牆外三丈左右射了一地白羽。好在法哈德和費迪勒兩人足夠機靈,聽到第一聲叫嚷后,立刻將身體縮進了城門洞,才避免了亂箭穿身的厄運。然而零星落下來的滾木礌石卻差點砸到了腦袋上,嚇得二人蜷著身體直哆嗦。


  好不容易捱到了城頭上重新恢復得了寧靜,二人再度小心翼翼地從門洞里探出半個頭來,沖著上面低聲打招呼,「唉!不要慌。我們不是唐人。我們是從唐營里逃出來的自己人。哪位兄弟行行好,麻煩通知今晚當值的將軍一聲。」


  「誰,你說什麼?」城頭之上,燈火通明,幾乎所有人都正在瞪大了眼睛檢視剛才一番反擊的戰果。法哈德和費迪勒兩個接連重複了三五次,才終於有人肯相信,來的不是唐軍將士。訕訕地從城垛口丟下一個火把來,低聲命令,「將火把舉到眼前,慢慢從城門口走出來。說你呢,別耍花招。否則,咱們就放釘拍子了!」


  釘拍子,是懸挂在城門洞上方的防守利器。個個都重達百斤左右,向下一側鉚滿了狼牙般的鐵釘。關鍵時刻,鬆開系在釘拍上側的鐵鏈,就可以把攻進城門洞的敵人砸成肉醬。法哈德和費迪勒久在軍中,知道此物的厲害,瞬間急出了一腦門子白毛汗。撒腿從城門洞竄了幾竄,一邊撿起火把照亮自己,一邊大聲求饒,「被放釘拍,別放,我們真的是自己人,自己人!」


  「法哈德?你不是殉國了么?」東城門樓處今晚當值的守將名叫安勒勒,與法哈德有過數面之緣。發現地下舉著火把求饒者之一是他,忍不住瞪圓了眼睛追問。


  「嗨,甭提了!」法哈德呲牙咧嘴,「老安,趕緊丟下個筐子來把我們兩個拉上去。我們打聽到了重要軍情,如果能得到賞賜,到時候一定忘不了你!」


  「算了吧。我不稀罕!」安勒勒早就清楚法哈德是什麼樣的人,撇了撇嘴,冷冷地回應。又等了一會兒,確認了城牆下著實只有兩個人,他也不想過分刁難對方,便命令弟兄們丟下個系著粗繩的柳條筐,將兩名已經宣告殉國又囫圇個出現在城外的傢伙拉了上來。


  雙腳一踏上自家城頭,費迪勒立刻恢復了往日驕橫跋扈的姿態。伸開短粗的手指沖著安勒勒點了點,大聲道:「安勒勒是吧,我記住你了。改天見了我妹夫,保證會替你請功!」


  「妹夫?」安勒勒皺著眉頭想了半天,才認出眼前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是左帥加亞西的大舅哥。忍不住又是一陣微微冷笑,撇著嘴回應道:「如此,安某就先謝過了。你們兩個剛才說打探到了重要軍情,是跟我說呢,還是直接向大汗去彙報!」


  「當然要直接向大汗彙報了!」法哈德翻臉的速度比費迪勒慢不了多少,揚起脖子,驕傲地命令,「麻煩你給我們哥倆兩匹馬,我們哥倆這就去面見大汗!」


  「好!跟我來,這邊!」安勒勒懶得跟對方計較,轉身安排了幾個弟兄,用快馬將法哈德和費迪勒二人送往大宛王宮。臨行前,又刻意交代,讓弟兄們速去速回,別惦記著從中分什麼好處。


  「這不知道好歹的傢伙!看得了大汗的封賞之後,怎麼折騰你!」法哈德在肚子里悄悄暗罵,雙腿一夾馬腹,風馳電掣而去。須臾,便來到了俱車鼻施汗的寢宮前。


  城頭上鬧騰了這麼久,俱車鼻施早就被驚動了,此刻正沖著大相白沙兒和幾名親信臣子發脾氣。聽聞當值的侍衛稟告說,負責把守馬場的兩名百夫長死而復生,並且帶回了唐軍的重要情報。立刻命人將他們宣了進來。


  一看到俱車鼻施,法哈德和費迪勒立刻激動莫名。如同見到娘孩子般撲過去,以頭搶地,「大汗啊。您的奴才可是又見到您了。我們兩個以為這輩子就沒法回來了呢……」


  「閉嘴!」俱車鼻施用力一拍桌子,然後大聲喝令。「你們兩個狗賊還有臉回來見我?當初調你們去協助米摩克時,你們兩個怎麼說的?」


  「大汗,大汗,我們兩個是冒死從唐營中逃回來,向您彙報重要軍情的!」


  「大汗啊。我們儘力了。是米摩克,是米摩克非要主動出擊,結果中了唐人的埋伏。才導致我們兩個被敵軍俘虜。我們可是死戰到了最後一刻啊!」


  唯恐俱車鼻施不問青紅皂白將自己推出去斬首示眾,法哈德和費迪勒二人爭先恐後的將馬場失陷的責任往米摩克身上推。俱車鼻施對老將軍米摩克非常了解,根本不肯相信兩個傢伙的謊言。然而左帥加亞西卻厚著臉皮走上前,低聲建議道,「他們兩個既然能從唐營逃回來,也算對大汗一片忠心。大汗您不如先聽聽他們打探到了是什麼軍情,然後再決定寬恕不寬恕他們!」


  「是啊,他們兩個總算逃回來了。忠心可嘉!」本著廢物利用的原則,白沙爾也出面為法哈德和費迪勒兩個求情。


  「就憑他們兩個廢物,還能聽到什麼重要情報!」俱車鼻施肚子里非常不高興,卻不願駁了幾個心腹的面子,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沉聲喝令,「聽到了沒有,講!你們兩個打探到了什麼重要軍情。說出來,如果真的有用的話,我就饒你們一條狗命!」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