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2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6)
第742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6)
「我去!」眾將一擁而前,唯恐落在別人身後。上午宇文至帶領五百士卒,禁以輕傷六十七人,陣亡二十四人的微弱代價,便請取了一座存放糧食的營壘。這份傲人的戰績,令所有人羨慕不已。大夥心裡現在都明白,俱車鼻施汗是做定了縮頭烏龜,無論怎麼敲打也不敢出城。既然如此,城外所有營壘便都是送上門的功勞,誰撈到手誰佔便宜。
見眾將士氣如此高漲,王洵也不願掃了大夥的興,擺擺手,笑著道:「不急,不急,大夥輪流來。權作練兵。今晚先回去后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沙將軍和黃將軍去取戰馬。剛好弟兄們的坐騎也該換換了。用不完的和淘汰下來的,便一併交給程老掌柜拿去當腳力!」
「將軍威武!」
「大唐威武!」
話音未落,歡呼聲再度響成了一片。諸將都覺得中郎將大人夠體貼,懂得給大夥創造建功立業的機會。特別是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人,有心報答王洵的知遇之恩,互相看了看,一道上前拱手,「末將不累,今晚就可以出發。趁敵人沒防備將營壘拿下來。明天早上剛好給弟兄們換坐騎!」
「不急!」王洵再度輕輕搖頭,否決了對方建議,「今晚去,柘折城中的人看不見,就不會覺得太心疼。明天一早,你們兩個大搖大擺地去,讓俱車鼻施等賊看看,我大唐王師的威武!」
「諾!」沙千里和黃萬山瞬間便明白了王洵的用意,一起拱手領命。
酒席宴前,原本不該處理軍務。可自從出蔥嶺以來,王洵做的事情幾乎沒一件循規蹈矩,久而久之,大夥也就習以為常了。只見他略斟酌了片刻,又笑著向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說道:「我估計俱車鼻施的主力此刻全縮在城中,馬場那邊不會有太多守軍。所以,你們兩個也不要帶太多兵馬前去。一則,咱們要向藉機河中群雄示威。二來,也正好訓練你們手下的新兵!」
「我二人也跟宇文將軍今天一樣,只帶兩百老兵,三百新兵!不欺負俱車鼻施那廝!」沙千里大聲回應。話說到這兒,他又猛地想起一件事兒,拱了拱手,再度向王洵請求,「不過,末將想跟大人借一位弟兄,還請大人恩准!」
「說吧!」王洵點頭答允,「你看中了我身邊的哪位弟兄,儘管叫他同去!」
「這位万俟壯士!」沙千里用手向万俟玉薤一指,然後笑著道出原委,「我跟黃都尉都在這一帶混了兩年多,親自帶隊沖陣的話,難免會被賊人認出來。所以,末將想借万俟壯士這幅好身板,帶領我跟黃都尉麾下的弟兄去攻打敵軍營壘……」
正在一旁看熱鬧的万俟玉薤聞聽,趕緊跳起來打斷,「不行,不行。小的,小的從來沒領過兵!可不敢耽誤了兩位將軍的大事!」
「叫你去,你就去。是帶隊衝鋒,不是指揮調度!」王洵伸手把万俟玉薤拍到旁邊,笑著命令,「我先前就說過,你這身板,是個當猛將的材料。下去後到司倉那邊領一份旅率號鎧,明天一早,跟著沙、黃兩位將軍出發!」
「這,這……」万俟玉薤楞了好一陣兒,才明白自己當上軍官了。歡喜得立刻找不到南北,沖著王洵不斷打躬作揖,「多謝將軍,多謝將軍!」
「你今天有斬將之功,理當受此獎賞!」王洵拉起他,笑著鼓勵,「如果明天再給我砍一顆伯克的腦袋回來,我就再升你一級。咱大唐男兒,向來講究的是馬上取功名。富貴貧賤,全憑本事!」
「諾!」万俟玉薤把胸脯一挺,吼聲差點將帳篷掀翻。看到他那幅雄赳赳氣昂昂的模樣,眾將又是放聲大笑。笑夠了,便端著酒盞來向万俟玉薤道賀。万俟玉薤連幹了三杯,將酒盞向身邊的矮几上一放,四下拱了拱手,正色說道:「諸位將軍的盛情,万俟心領。但万俟不敢再多喝了,再喝,難免會因酒誤事!」
「你這廝,剛當了旅率,居然就開始打官腔。」
「我們在行伍之中這麼多年了,難道就不知道節制么?」眾人聞聽,紛紛出言調侃。笑夠了,卻也不敢再貪杯,紛紛將酒水換了濃茶,坐在一起慢品。
王洵又端著茶盞跟每個人交談了幾句,順帶著將最近這幾天的任務安排了下去,酒宴也就到了尾聲。眾將起身告辭,宇文至與大夥一道出門,走了一段兒,又找了個借口,悄悄地折向了王洵的寢帳。
「子達,你怎麼又跑來了!」王洵正在親兵的服侍下洗漱,見到宇文至,楞了楞,一抹笑容湧上了嘴角。
「明知故問!還不是不放心你!」宇文至看了王洵一眼,沒好氣地回應,「你明天真的打算傳檄河中諸侯,要求他們領兵前來,跟咱們一道攻打柘折城?!」
「不是說軍中無戲言么?」王洵沒有直接回答宇文至,笑著反問,「況且你我手中這點兒兵馬,也只夠嚇唬嚇唬人。想把柘折城拿下來,恐怕門兒沒有!」
「你真的想要柘折城!!!」宇文至瞪圓了眼睛看著王洵,無論如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還以為你只想在此耀武揚威一番呢。」
「開始我也是抱著給俱車鼻施一個教訓就走的打算。可現在,我的想法又變了!」王洵點頭而笑,年青的面孔上寫滿了自信,「既然已經把使團的旗幟挑明了,何不將此行的目的也挑得明白些。我會在檄文中告訴群雄,願意跟大唐一道對抗大食的,就過來幫我攻打柘折城。願意跟著大食人一條道走到黑的,俱車鼻施汗就是他們的榜樣!」
「你,你這……」宇文至越看王洵越覺得琢磨不透,急得咬牙跺腳。若說對方發瘋吧,眼下的情況,的確是把出使的目的挑得越明,形勢對大夥越有利。可以想象,只要王洵把檄文發出去,河中群雄立刻就失去了繼續首鼠兩端的機會。要麼站在大唐一邊,要麼站在大唐的敵人一邊。使團也不必繼續費力去挨個城池跟那些國主、城主締約,把大旗往營地內一樹,自然有人會主動找上門來。
然而,這只是表面上的便利,事實操作起來,卻遠沒有這般簡單。首先,河中群雄到來之後,肯不肯出全力為大唐而戰,便是個大問題。其次,來的諸侯越多,唐軍真實兵力被揭開的風險越大。萬一其中有人跟俱車鼻施汗暗通消息,使團就面臨著一場聲勢浩大的報復行動。第三,有怛羅斯河畔的前車之鑒在,宇文至不敢相信那些豪傑的忠誠。萬一在使團跟俱車鼻施汗拼得兩敗俱傷時,有人從大夥背後插上一刀。先前大夥付出種種努力所獲取的戰果,頃刻間便要化為流水。
「看把你急的!」王洵丟過一件面巾,讓宇文至自己擦汗,「有什麼話,直接說出來!」
「誰敢保證他們的忠心!」宇文至用力跺腳,大聲嚷嚷。「當年高仙芝,可是在這上面吃了個大虧!」
「你是害怕有人學葛邏祿人,與俱車鼻施汗夾擊咱們么?」王洵不慌不忙,笑著詢問。
「嗯!」宇文至輕輕點頭。「咱們手中的兵力,畢竟還是太少了!根本威懾不住任何人!」
「那你可知道,俱車鼻施汗到底為什麼,死賴在城中不肯出來么?」王洵輕輕搖頭,這一刻,笑容顯得非常令人玩味。 「還不是你運氣好?」宇文至嘴巴上說得不屑,臉上卻寫滿了羨慕,「一打出戰旗,便有人主動來投效。嫌自己兵少,立刻有人哭著喊著給你當家奴。遇上的對手,要麼是不堪一擊,要麼是膽小如鼠。這邊剛發愁糧草,幾個大倉庫就擺到了眼皮底下。可好運氣總有用完的那一天,咱們不能指望著把把都擲出豹子來!」
「你說得沒錯,剛剛開始決定亮出旗號之時,我的確是在賭。那時,除了豁出性命去賭一把外,你我也沒有其他道路可選!」王洵笑了笑,承認宇文至說得非常有道理,「可後來,我卻知道,咱們能順順噹噹走到這一步,憑得絕對不是運氣!」
「不是運氣又是什麼?你王明允難道還學會了掐決念咒了不成。趕緊說給我聽聽,如果你真的有十足的把握拿下柘折城,我就是再陪你瘋一回也無妨!」宇文至聽得滿頭霧水,不耐煩地催促。
「如果沒把握,你就不陪我瘋了么?」王洵笑著撇嘴。宇文至白天的表現可圈可點,然而卻有一些別人未曾注意到的細節被他看在了眼裡,不得不專門找個機會跟對方說說清楚。
「你狠,誰讓老子欠了你的!」宇文至被王洵笑得心裡發毛,把頭側開,悻然回應,「快說,別賣關子!老子還等著回去睡覺呢!」
「是么?!」王洵又仔仔細細看了他一眼,突然把話題岔往了別處,「白天城上第一次吹響號角的時候,我看到你部的攻勢突然停頓了一下!怎麼了,當時發生了什麼?」
「沒,沒什麼。我初次單獨帶兵,有點手生!」宇文至不願目光與王洵的目光相接,側著腦袋假裝看簾外的夜色。「你也知道,我這個膽子一向不太大。在封帥麾下這幾年,雖然蒙他老人家的照顧,卻也一直沒有機會獨當一面。所以,所以……」
明知道這些話騙不了王洵,他還繼續硬著頭皮往下說,「所以,我一聽見城上的號角聲,就有點擔心。所以……」
王洵越聽越失望,笑了笑,低聲打斷,「所以你就怕我丟下你不管,自己帶著手下弟兄跑路?」
將第一仗交給宇文至來打,是因為他相信好朋友的能力。卻萬萬沒想到,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二人彼此之間的信任已經不再。這種感覺很不舒服,令他猶如心裡邊扎了一根刺。拚命想要拔出來,卻不成想越刺越深。
「不是,肯定不是!」聞聽此言,宇文至心裏面必王洵還著急,揮舞著手臂,面紅耳赤辯解,「我發誓,不是因為這樣!把後路交給你,我絕對放心。可,可我更怕你為了救我,不顧一切跟俱車鼻施拼,到最後連自己的命也要搭上!」
「所以,你就想撤下來。連已經攻入營壘的弟兄們也不要了!」王洵的心裡終於覺得暖和了些許,臉色卻依舊很陰沉,皺了皺眉頭,他放緩了語氣追問,「那可是咱們一手帶出來的,你怎麼捨得說放就放!」
「慈不掌兵,這可是封帥的原話!」宇文至被王洵問得好生尷尬,抓了下自己的頭盔,惱羞成怒,「況且我最後不是攻進去了,沒耽誤你王明允的大事兒么?」
「慈不掌兵,可不是這種說法!」王洵被堵得嘴巴發苦,楞了楞,繼續說道,「你既然信得過我,就不該停上那麼一下。如果信不過我,更不該拿那麼多人的命往裡填。咱們都是當過棄子的人,應該知道被人拋棄是什麼滋味!」
「正因為知道是什麼滋味,這輩子我才不會再當第二回!」宇文至梗住脖頸,兩眼直直地跟王洵對視,「我當時只是想,不能這麼死了。我還有很多事情沒做,還有大仇沒報。至於其他,根本管不了那麼多。你王明允也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應該知道我就是這麼一個性子。對我好的人,我宇文至絕不辜負他。可無關的責任,我宇文至也不想承擔!」
王洵被宇文至說楞了,看著對方,突然間覺得很陌生。宇文至變了,不再是他熟悉的那個宇文至。什麼時候開始的,他不知道。也許宇文至一直在變,只是他一直沒留意而已。
此刻他唯一知道的便是,自己無法將自己的觀點強加給宇文至。正憤懣間,宇文至卻又主動收起怒容,笑著向他拱手,「看我,沒事跟你爭這些做什麼。你是主將,當然有權過問戰場上的一切。今天是我聳了,行了不。你如果不高興,就直接把我拖出去打軍棍。我絕不敢喊冤!」
「算了吧你!」王洵悻然而笑,「問兩句你就恨不得把我劈了,還打軍棍呢!」
「反正,二哥當年替我做得事情,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宇文至指指自己的胸口,笑著表白,「都在這兒呢,一件都沒忘。出獄的那天,我對著宇文家的列祖列宗發過誓。我宇文至這輩子可能辜負別人,絕不會辜負你王二郎!」
「好了,好了,不說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王洵受不了別人老把一點小恩小惠掛在嘴邊上,趕緊笑著打斷。「你以後執行任務時別再猶豫就行。免得別人看出來,我不好收場!」
「也不是誰,好好地說著話,偏來找我的麻煩!」宇文至也笑了起來,伸手推了王洵一把,「別亂打岔,還沒說你怎麼突然就信心百倍了呢!」
「我不是信心百倍,而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王洵笑著搖了搖頭,把剛才的所有不快暫且丟在腦後,「沙千里他們前來投靠,不是投靠我王明允,而是我背後的大唐。如今河中群雄畏懼的,也不是咱們這區區六百來人的使團。至於俱車鼻施,更不是被我鐵鎚王的名號嚇破了膽子。他真正怕的是,是當年那支打得他找不到北的安西軍。是此刻封帥懸而不發的那數萬弟兄!」
「這都是哪跟哪啊?」宇文至聽得滿頭霧水,眨巴著眼睛追問。「你是說,咱們之所以能把俱車鼻施嚇得做了縮頭烏龜,是借了大唐和安西軍的勢?!」
「嗯!沒錯!」王洵點頭承認,然後一點點解釋給宇文至聽,「如果不是因為封帥剛剛帶領安西軍弟兄,將二十萬大食聖戰者打得落花流水,河中群雄不可能對咱們這麼忌憚。想收拾咱們都不敢親自動手,非得藉助於一伙馬賊。而俱車鼻施也是因為當年曾經被高仙芝打得全軍覆沒,所以才對咱們大唐的將士的戰鬥力怕到了骨子裡頭。所以他才寧可讓我把柘折城周圍的糧草輜重搶光了消氣,也不敢出城試探咱們的虛實!」
宇文至還是沒弄不太明白,皺著眉頭嘀咕,「可他早晚都會知道。其他諸侯帶兵趕來之後,肯定有人會把咱們的真實情況偷偷告訴他!」
王洵點點頭,目光裡帶著與年齡極不相稱的老辣,「那時,恐怕咱們已經把城外的營壘都拔乾淨了。城中守軍的士氣,也必然落到了最低點。俱車鼻施想要挽回局面,就必然要出城與你我拚命。那時,咱們麾下的新老弟兄也訓練得差不多,足可與城中守軍一戰!」
「你就不怕其他人從背後偷襲你?!」沒想到王洵打得居然是這個主意,宇文至大吃一驚,瞪圓了眼睛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