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0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37)
第720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37)
「那樣可就真麻煩了!」齊大嘴越聽心裡越沉,嘬著牙花子,喃喃嘟囔。年老惜命,他可不願意沒看到孫子娶媳婦那天,就早早地埋骨他鄉。然而所有刀客都唯獨他馬首是瞻,如果此刻他突然生了退意,這支商隊就徹底毀在了路上。整個疏勒刀客行的聲譽,也因為他一人的行為而徹底完蛋。那樣的話,非但商販們的後台饒不了他,所有西北地區的刀客們,也會一起趕來滅了他的滿門。
「有什麼麻煩的!還不是跟早些年一樣?!」儲獨眼倒是看得開,咧了咧腮幫子,笑著開解。「你別老跟著我。找幾個機靈點兒的,過來聽我指揮,負責頭前替大夥探路。再找幾個膽大不要命的,讓他們負責斷後。你自己則坐鎮中間,負責指揮這個隊伍突圍。這麼多年來,遇到大麻煩時,咱們不都是這麼幹麼?屆時各安天命,衝出來的,繼續發財賺大錢。落入土匪手裡的,就自認倒霉。道上的規矩便如此,他們又不是不懂!」
道上的規矩便是如此,血淋淋,卻非常公平。刀客們以命換錢,商販們冒著屍骨無存的風險,去西方賺取百倍的利益。越往西,茶葉和絲綢的價錢越高。特別是茶葉,在中原一吊錢可以買上百斤的粗劣貨,運到了古波斯,則與白銀等價。運到弗林那邊,據說當地商人販賣時,茶團外邊要包上黃金。外邊那層金箔只算添頭,藏著裡邊的,才是真寶貝。至於路上多少刀客埋骨他鄉,多少商販身首異處,全做了穿著絲綢衣衫喝下午茶時的談資,不如此,則襯托不出主人的身份高貴。
「我已經安排過了。居中調度的,另有他人!你不用操心!」齊大嘴點點頭,強裝出一份鎮定,「我跟你搭檔慣了,一起幹探路的活,肯定比別人強。你只管把獨眼瞪圓了,給我看看危險藏在什麼地方就好。咱們兩個搭夥闖了半輩子,不信這回就要躺在道上!」
「滾你個烏鴉嘴。要死,你自己去。別算上我!」儲獨眼笑了笑,低聲罵道。居中調度肯定比頭前開路安全,即便是剛入行的刀客,也明白這個道理。但齊大嘴雖然為人謹慎,卻也不是個不講義氣的傢伙。所以才捨棄了刀頭的福利,寧願身先士卒地陪著他。
「不拉你拉著誰!剩下的都比你年青。」齊大嘴笑著回敬了一句,直其腰來,緊緊按住手中的刀柄。「弟兄們,打起點兒精神起來啊。休循州的藍眼睛娘們,洗乾淨了等著你們呢!」
休循州,是唐人對渴塞城的稱呼。其他地區往來的商販已經忘記了這個名字,而稱其新改的大食名,拔漢那。類似的還有被改作撒馬爾罕的康居,改作阿濫密的安息。只有唐人,以身上流著華夏血脈為傲的中原子孫,才始終堅持其百年前的稱呼,彷彿這樣叫,就能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一般。
「好咧!」身後傳來整齊的回應。很多被風沙吹黑了的面孔,帶著笑,帶著對幸福的渴望,帶著趕路趕出來的汗水,眉宇間倒映出秋日的陽光。
當年唐軍修建烽火台之時,選址都非常講究。幾乎每兩座烽火台之間的距離都差不多,並且基座所在要高出周邊地勢不少。一眼望去,於荒原中非常醒目。更難得的是,為了方便士兵堅守,烽火台內部或者附近,往往還挖有深水井。非但能為士兵們提供飲水,還完全解決了過往商隊的補給之憂。
大食人的勢力控制了這一帶之後,所有烽火台都徹底報廢。然而唐軍打下的水井卻被完整地保存了下來。當地牧人視其為活命本源所在,過往商旅也以此作為歇息、休整的最佳場所。與此同時,強盜們則喜歡在烽火台附近守株待兔,劫殺所有靠近水源的獵物。
安集延附近的烽火台諢名叫做黃泥墩,因為築造時使用了附近特有的粘土,所以通體呈金黃色。在西域的落日照耀下,顯得格外醒目。此地乃是齊大嘴與商隊頭領事先商量好的沿途落腳點之一。大夥之所以選中這裡,是因為這座烽火台距離城市極近,只有區區十里左右。本著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原則,當地部落貴族,不會在這裡襲擊商隊。而其他地區的馬賊如果敢於「撈過界」,只要商人們給足好處,駐紮在安集延城內的部族私兵會在半柱香時間內趕到戰場。
故而,非但齊大嘴這種有著多年為商隊護鏢經驗的老江湖會把安集延附近的烽火台視為比較保險所在。其他大大小小的商旅、刀客團伙,也都將黃泥墩視作野外打尖的首選。只要大夥不進安集延城,在黃泥墩下湊合一夜,第二天就可以直接走到休循州。這樣,本來要交兩次的進城稅,便可以省下一次。此外,還有一個大夥心照不宣的約定,小規模的商隊若是在黃泥墩附近相遇,可以根據自願的原則,匯聚成較大的一股。而實力雄厚的商隊,亦可以在收取一定好處后,接受小商隊的投靠。如此一來,保護商隊的刀客數量就更多,力量也更為集中。職業和客串的馬賊們即便想打商隊的主意,也會事先掂量掂量,自己是否能承受得起相關損失。
因為戰火剛剛平息的緣故,今年的各路商隊出發的時間大體都差不多。所以此刻的黃泥墩下,前後左右扎滿了各式帳篷。齊大嘴等人所在的商隊雖然規模龐大,卻無法在這裡仗勢欺人。只能在距離水井較遠的地方,選了一個稍微避風的窪地,緩緩停了下來。
駐地選好之後,不用齊大嘴招呼,刀客們立即開始忙碌。老刀客帶著新入行的年青後生,資格不老不新的壯年刀客則自願結夥,憑著經驗行動。眾人七手八腳,迅速在駐地外圍打下一圈木樁,然後用捆貨物的草繩,將一根根木樁連接起來。再接著,商隊的大小夥計們將整筐或者整箱的貨物沿著草繩一圈圈碼放,不能裝筐的零散的貨物則放於竹筐中間的空隙處。然後有人將牲口牽走喂水,將竹筐和木箱圍攏出來的空地打掃乾淨,支好帳篷。一座似模似樣的營盤便拔地而起。
商販們都非常講究眼色。臨時營壘內一座座倉促搭建起來的帳篷看上去東倒西歪,凌亂不堪。事實上卻非常嚴格地遵守了某種潛在的約定。眾人推舉出來的頭領住在營地正中央,資格老,本錢足的大商號掌柜住在里圈,資格和本錢都一般的商販則依次向外。最外圍,臨近貨箱和木樁的地方,則是刀客們的帳篷。清一色為粗氈子所制,又厚又臟,個別帳篷還打滿了大大小小的補丁。卻為整個臨時營寨里最齊整所在,隱隱地透出幾分威嚴。
這座臨時營地規模甚大,按照以往的經驗,只要商隊頭領的中央大帳一豎起來,立刻便會有小規模的商隊前來搭訕,順便請求入伙。刀客們也會因為外人的加入,從商隊頭領所得的「抽水」裡邊分上一兩成,算作約定之外的酬勞。但是今天的情況卻有些令齊大嘴失望,站在營門口眼巴巴地盼了半天,身背後的商戶夥計們都開始忙活著支鍋造飯了,周圍的其他商隊卻連個湊上前套近乎意思都沒有!
「奇了怪了,莫非這條道上的馬賊們都偃旗息鼓了?還是商販們一個個都吃了豹子膽!」非但齊大嘴一個人失望,他的老搭檔儲獨眼對此也非常不滿。賣命的錢,沒人會嫌多。刀客們誰也保證不了自己下次還能出來接買賣,所以每一趟,都希望多賺仨瓜倆棗,好多給身後的老婆孩子留一些,少讓她們在自己無法照顧到時,受人的白眼。
「恐怕是,附近還有比咱們這支實力還強的的隊伍吧!」齊大嘴左思右想,只能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可只要是從疏勒城出發的,還能有哪支商隊比自己背後這支更大呢。畢竟他齊大嘴的江湖名聲在那擺著呢?只要是對疏勒城江湖情況略有熟悉的人,聘用刀客的時候,誰不會第一個想起他老齊?
「不可能!」儲獨眼眯縫著眼睛,寒光在四周掃來掃去。「停戰的消息剛剛傳出去。即便是龜茲來的商販,都不可能比咱們出發更早。除非他們根本沒把打仗當回事,春天時便從長安出發,差不多這時候剛好走到這裡?」
這個推測倒也合情合理。長安城乃天下最繁華之所。也是所有中土和天下各國特產貨物的彙集地。來自波斯、弗林甚至更遠國度的商人們,在巨額利益的驅使下,往往肯花上三年到五年甚至更多的時間走上一個來回。如果有這樣一批不要命的商人,春天時從長安運貨西行。則恰好能避開絲綢古道因為戰爭而關閉的時間。 能把生意做到萬里之外的商隊,規模自然不會太小。比起齊大嘴背後臨時拼湊起來的隊伍,小商小販們當然更願意託庇於前者羽翼之下。只是,如此一來,期望中的外快就拿不到了,來自疏勒城的一眾刀客們內心裡不免有些失落。正罵罵咧咧間,卻聽見有個很威嚴的聲音呵斥道:「一群鼠目寸光的傢伙,有人搭伴兒,豈不是更好?我出去看看,到底黃泥墩今天到底來了哪路神仙?老齊,你再叫個人,跟我一道走一趟!」
甭看齊大嘴在刀客們中間威風凜凜,見到說話之人,卻立刻賠上了一幅笑臉,「是了,莫大哥說得對。錢再多,也得有命花才行!老儲,咱們兩個跟莫大哥去學兩手。莫大哥,您老走這邊,小心,剛才弟兄們在沙土裡撒了扎馬釘!」
「這麼幾根釘子,管個屁用!」被稱作莫大哥壯漢不屑地撇了撇嘴,笑著數落。「被馬賊用竹耙子一掃,就全清理乾淨了。還不如直接給他們留著門兒省心!」
「您老哥說得對!但弟兄們畢竟背了一道了,能使上點兒就比閑著強,您老說是不是?!」齊大嘴連連點頭,嘴巴比抹了油還滑溜。
見到他如此低三下四,儲獨眼禁不住暗暗賭氣。然而生氣歸生氣,他也清楚老齊這樣做全是為了大夥。頭前這個叫做莫大的壯漢,是商隊頭領的心腹家將。光看那塊頭和眼睛里無法隱藏的精光,就知道是個吃慣了刀尖飯的傢伙。這種人不到萬不得已,儲獨眼不絕對會主動招惹。況且當初齊大嘴非要拉上他時,商隊頭領本來嫌雇傭他的價錢太高,多虧了姓莫的傢伙在旁邊嘀咕了一句,才勉強答應了下來。
那姓莫的雖然脾氣桀驁,江湖經驗卻非常豐富。帶著齊大嘴和儲獨眼兩個隨便兜了小半個圈子,便套問出了另外一夥大商隊的具體駐紮位置。帶著幾分挑剔的味道,他快步走向目標。距離對方的營地還有好大一段兒,卻突然猶豫著停下了腳步,站在原地發起了呆來!
「怎麼了,莫大哥?」齊大嘴反應極其迅速,立刻把手按在了刀柄上,跟儲獨眼兩個一左一右,將姓莫的壯漢夾在中間。
「別衝動,他們絕對不是馬賊假扮!」壯漢莫大迅速伸出手掌,死死拉住了齊、儲二人的胳膊。「趕緊走,別離他們太近。回頭跟誰都別提起,就當什麼都沒看見!」
「嗯!」齊、儲兩個老江湖悶聲答應,目光卻忍不住繼續向前方飄。對方到底是什麼路數,居然讓莫大連上前打個招呼的勇氣都沒有?正疑惑間,前面的臨時營盤已經大門敞開,有幾個人迅速迎了上來。
此刻再走,就徒招懷疑了。不用莫大吩咐,齊大嘴和儲獨眼趕緊將刀柄放開,以江湖之禮向對方抱拳致意。壯漢莫大見走不脫,也只好肅立抱拳,苦笑著向來人打招呼,「安西程家老字號程掌柜,路過此處,特地派小的過來看看有沒有搭夥的機會!」
「是你,莫七……,你怎麼會在這兒?」來人之中,帶頭者顯然跟莫大有過『交情』,警惕地在十丈之外停住腳步,手按刀柄。
「你認識我?!」被人叫出了真實姓氏,先前還驕橫無比的莫大,瞬間便氣焰全消。「啊,我想起來了,你是宇文將,宇文家的表少爺……。別誤會,別誤會。莫七現在就是個替人看貨的家將。絕對是路過,路過。不敢對您說半句謊言!」
「路過,那你趕得可真巧!」被稱作宇文少爺的年青人顯然不太相信「莫大」的解釋,笑了笑,繼續緩緩迫近。他身邊的同伴也瞬間加快腳步,左三右二,不聲不響擺出了個兩翼包抄的陣勢。
齊大嘴和儲獨眼都是刀尖上打了幾十年滾的老江湖,焉能感覺不出對方身上透出來的濃烈殺氣?立刻抽刀在手,背靠背貼在了一塊兒。只有商隊頭領的家將「莫大」,根本不敢拔刀抵抗,高高地舉起雙手,繼續大聲喊道:「我真是偶爾路過!宇文少爺,您就行行好,放我等一條生路吧!不信您儘管去查,程家商隊就在距離這邊兩里不到的大沙丘後面。如果万俟說了半句謊話,就讓我走進沙漠中,再也找不到路出來!」
對於常年行走於絲綢古道上的人來說,這句誓言比天打雷劈還要惡毒。天打雷劈,不過是瞬間的痛苦。而迷失在沙漠當中的人,卻是要被一點點日頭晒成乾屍,連死後都不得安寧。被喚作宇文少爺的年青人見「莫大」說得斬釘截鐵,臉上的表情明顯有些猶豫。想了想,低聲喝道:「大夥先別動手!小許,你跟老吳兩個去那邊看看,新來的商隊頭領是不是姓程。老張、你回營去跟王大哥說一聲,就說我在這兒碰到一個老熟人。怎麼處理,請他定奪!」
「老熟人,老熟人!」見對方終於收住了攻勢,「莫大」連聲重複。唯恐負責老張傳話不到,又伸追著對方的背影大聲補充了一句:「是宇文少爺的老熟人。當年在長安城裡有過一番交情的!」
「哪個跟你有交情?!」宇文少爺笑著啐了一句,按在刀柄上的手掌終於鬆了下來。「我說万俟,你怎麼越混越倒退了。先前好歹伺候的是個國公爺,現在卻給一個絲綢販子當起的家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