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5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32)

  第715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32)

  這份情意,來得可是有幾分重了。即便有家世淵源作為阻隔,也無損它的熱度。正感動間,又聽宋武笑著說道:「那就有勞明允兄了。說句實話,小弟早就想獨自出外闖蕩一番。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適機會而已!」


  「什麼有勞不有勞的。照理,應該是我謝謝你才對!」王洵搖了搖頭,笑容隱隱帶上了幾分別人難以察覺的慚愧。


  當年在白馬堡的那些難兄難弟們,如今已經都長大了。非但宇文至成長得令人刮目相看,連當年表現平平的宋武身上,也漸漸展露出了與以往不同的風采。他們眼下的背景都比自己要好,可他們誰也沒想著仰仗他人的力量。只有自己,當年在長安時傻傻地指望著秦家哥倆做靠山。如今卻又事事指望著封常清。終日把擔當二字掛在嘴邊上,猛然間發現背後的依仗不那麼有力時,就立刻又變得六神無主。


  正所謂,三人行,必有吾師。想明白了人生的一處鬱結,王洵模樣立刻精神了許多,挺直肩膀,朗聲說道:「此事就這麼說定了。咱們大夥效仿班定遠,一道往蔥嶺之外走一遭。只是其中還有兩個環節需要仔細斟酌,第一是有關出使時大夥所持的身份憑證以及來歷說辭,雖然準備以大食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但也不能過於馬虎。第二,封帥那邊,還需聲明一下,以得到他老人家的允許與支持!」


  話音未落,薛景仙已經笑著介面,「第一點好辦。薛某平素就喜歡擺弄些金石之物,偽造幾分文書,倒也費不了什麼功夫!至於相關交往禮儀么?薛某也算有所涉獵。臨陣替大夥磨磨槍,倒也勉強使得。」


  「如此,就有勞老哥您了!」王洵笑著沖薛景仙致謝。


  「幾樁小事而已,沒什麼有勞不有勞的。」薛景仙擺了擺手,然後笑著提醒,「但封帥那邊,你還需多下些功夫。不僅僅需要他答應你的謀划。更關鍵是,需要他替你背書,承認你這使節身份是他臨時從權處置,相關任命,稟報朝廷之便可以及時補上。」


  「多謝老兄提醒!」王洵微微一愣,隨即又笑著拱手,「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還是煩勞老兄一塊說出來吧!否則,就憑我們幾個,恐怕功勞不用想立,即便能順利歸來,腦袋瓜子也不敢保證再頂在自家脖頸上了!」


  「別急,容我仔細想想!」薛景仙自己取了筆墨紙硯,站在桌案邊慢慢塗塗抹抹。作為一個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的老油子,他的心思可是比王洵等人慎密得多。很快,便將所有可能出現漏洞的地方,包括可能被西域各國發現的,以及可能日後被大唐這邊朝中諸人自己雞蛋裡挑骨頭的,都一一羅列了出來,並且註明了破解之道。


  宇文至等人起初還是站在旁邊看熱鬧,慢慢地便收起了笑容,臉色的表情越來越凝重,到最後,大夥乾脆在薛景仙身邊圍成了一個圈子,認真得猶如蒙童受教。他們都認同功名但在馬上取,他們都覺得男兒應佩戴吳鉤,縱橫沙場,才不虛此生。然而此刻,他們才驚詫地發現,原來官場上的門道學問,一點兒也不必行軍打仗來得簡單。有些兇險之處,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洋洋洒洒寫了十幾大頁,薛景仙又將自己寫下的東西從頭到尾捋了一遍,然後再取來一張紙,龍飛鳳舞地寫下了一篇短文。用嘴輕輕吹乾了,按次序放好,一併交到了王洵手上,「前邊是你需要做的準備。最後一頁是給封帥留下的官樣說辭。以他對你等的袒護,當然不需要這東西,但留著這張紙,日後他也好跟朝廷交代!」


  「多謝了,真是多謝了!」王洵簡直佩服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接過薛景仙的謀划文稿,牢牢地抱在了胸口處。「如果早結識薛老哥幾年就好了。王某也不會笨到連得罪了誰都不明白的地步!」


  「早幾年,薛某還未必能入諸位法眼呢!」薛景仙撇了撇嘴,酸溜溜地講了一句大實話。「好了,別跟薛某假客氣了。抓緊時間背熟了它,然後去找封帥請纓。你們幾個一走,薛某繼續留在軍中也沒什麼意思了。乾脆,咱們打著護送我迴轉的由頭,一道離開小勃律。在路上趁沒人注意時再各奔東西,估計能騙過邊令誠那老賊!」


  王洵點頭受教,然後趕緊坐下來,重新拜讀薛景仙的謀划。遇到不解或者覺得有待商量之處,便主動向對方求教。薛景仙也是難得不需設防地與人交往一回,故而非常樂於出言指點,往往在說著一件事情的同時,又想起新的隱患來,再度臨時補充入謀划文稿中。二人一個學,一個教,不知不覺,一下午的時間就過去了。待王洵自認為已經掌握了其中精髓,外邊的天色便已經擦黑。除了宇文至還強打精神在旁邊陪著外,其他眾人早就走了個乾乾淨淨。


  「看我,居然耽誤了大夥這麼長時間!好在寢帳中還偷偷藏著幾罈子好酒,不如薛兄就在我這邊隨便吃些!」王洵歉意地笑了笑,起身邀請薛景仙一道就餐。薛景仙卻沒心思再逗留,笑著推了他一把,低聲數落:「真沒眼色。不知道老兄我那邊還有佳人等著呢!咱們各自該幹什麼幹什麼去,我不陪你,你也別送我。」


  說罷,自己笑著出門,揚長而去。


  王洵沖著薛景仙的背影連連搖頭,然後拉著宇文至走回寢帳,將謀划文稿鄭重交給他,「你好好過上幾遍。這薛老哥,可真不是個一般人物!至於晚飯,就在我這裡將就著對付一口吧。」


  「有本事同時腳踏太子和楊國忠兩隻船的,可能普通得了么?」宇文至笑著將文案接過去,小心放在桌案一角。「你呢!看著樣子,準備現在就去找封帥請纓么?」


  「嗯!免得他再因我的事情而為難!」王洵笑著答應了一句,然後開始對著寢帳中的銅鏡子,麻利地收拾行頭。


  正四品中郎將的常服很打扮人,再加上他心中已經有了主張,態度從容。很快,鏡子裡邊就出現了一個英姿勃勃的身影。肩膀還不夠寬,但已經非常結實。身材在武將堆中算不得高,然而勝在腰桿始終挺得筆直。曾經充滿稚氣的臉上,如今已經有了几絲風霜之色,但陽光還在,眉毛從鼻子中間一直延伸向兩個鬢角。


  這就是現在的自己。王洵向著鏡子中的人影搖了搖頭,輕輕嘆氣。如果不是今天被宋武無意間戳破的話,他可能到現在,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在現實中屢屢遭受挫折。人都有長大的時候,父輩的餘蔭不可能永遠都罩在頭頂上。如果始終沒勇氣來獨自面對現實的話,也許更多的磨難還要等在正前方。


  「怎麼了,你?」見王洵一反常態地站在鏡子前顧影自憐,宇文至忍不住皺著眉頭追問。


  「沒什麼?我把自己給丟了,又找回來了!」王洵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回應了一句。然後抓起猩紅色大氅披在肩頭,轉身出帳。


  封常清也正在為大軍行程被阻的事情而煩惱。聞親信稟報說王中郎將求見,立刻想都不想地信口回應道,「讓他回去老實待著!別來煩我!慌什麼慌?在安西軍這一畝三分地界,只要老子不死,沒人有膽子碰他半根寒毛!」 「諾!」替王洵傳信的親兵鬧了個大紅臉,悶聲做了個揖,轉身退下。還沒等走到屋子門口兒,卻又被封常清從背後叫住,「行了,讓他進來吧。老夫且問問這糊塗小子,什麼時候又惹到了邊令誠那廝?」


  他正在氣頭上,故而根本沒注意自己說話的聲音有多高。站在門外的王洵卻不小心聽了清清楚楚。接到親兵的吩咐,先沖對方笑了笑,以示歉意,然後快步走到封常清面前五步左右站好,做了一個及地長揖,「糊塗晚輩王洵,見過封節度!傍晚來訪,給節度大人添麻煩了!」


  「行了!「封常清從王洵的話里聽出了調侃之意,有些尷尬地輕輕擺手,「別在老夫面前耍嘴皮子了。你這個不讓人省心的小傢伙!說吧,這麼晚了找我什麼事情?!」


  「晚輩豈敢!」王洵笑著直起身,然後將聲音稍微壓低了一些解釋道,「晚輩今日聽封四叔說,有個大食小子居然斗膽學玄皋,心裡十分不服。所以便打算向封四叔討個將令,也去蔥嶺之西走一趟。一則么,可以換個角度探聽一下大食那邊的軍情與民情。二來,還可以順便聯絡嶺西各國,協助我安西軍共擊大食!」


  「你想效仿班定遠?!」話音剛落,封常清的眉頭立刻豎了起來。「你也不看看自己有多少斤兩?二十不到,就急著覓封侯了?忙什麼?難道還嫌在老夫帳下升得太慢!」


  「晚輩哪敢跟古人相比!」王洵又笑嘻嘻地做了個揖,低聲解釋,「晚輩半年來連升四級,已經快得讓自己都頭暈了。至於斤兩,四叔不會覺得,晚輩連那個大食騙子都不如吧?若論年齡,那假冒的大食使者,豈不跟晚輩差不多大?憑什麼他一個化外蠻夷能做的事情,我大唐男兒反倒做不得?!」


  「他那是打敗仗,沒辦法,只好死中求活。偏偏姓邊的正需要一個介面擎肘老夫,所以才得了手!」雖然明白王洵說的話句句在理,封常清卻板著個臉,死死不肯鬆口,「你呢,眼巴巴地急著離開老夫,又為了什麼?莫非,你就這麼不相信老夫,覺得老夫沒本事護得你安全了么?」


  「晚輩不是那個意思!」王洵又向封常清拱了拱手,低聲補充,「晚輩只是覺得,如果始終躲在您的羽翼之下,不見任何風浪的話,晚輩永遠都不會有長大的那一天。所以才想出去見見世面。您這代豪傑,已經把大食人打得屁滾尿流了。晚輩這一代,更不能輸給大食人!」


  「好,好,好……」封常清被王洵說得又是欣慰,又是感慨。「說得好,我大唐的下一代,未必輸給他大食的下一代。唉,老夫,老了……」


  長長地嘆了口氣,他臉上的表情又變得有些黯然,「你說得都對。老夫未必能護得了你一輩子。與其日後看著你被人排擠,還不如趁著自己還能管點兒事情的時候。多給你一些鍛煉機會!但是,萬一你此去有個三長兩短的話,你讓老夫該如何向你姨娘交代?」


  「四叔不要為侄兒擔心。侄兒這裡也不是完全沒有準備。扮作使者西去,看似兇險無比。事實上藉助於咱們安西軍此刻的兵勢,卻完全可以逢凶化吉。想那嶺西小國,趕著抱您的大腿還來不及呢。誰有膽子對晚輩起歹意?況且他即便起了歹意,晚輩又不是赤手空拳,會伸著脖頸等他砍么?您老,您老別笑。先別急著笑話我,聽我仔細跟您分析……」


  望著封常清的眼睛,王洵不理會對方的嘲諷,將薛景仙替自己的謀划,結合自己的理解,一一複述了出來。封常清先是不動聲色地聽著,後來臉色逐漸轉向鄭重。再後來,則於不知不覺間以手指輕輕叩打桌案,擊節讚賞。待王洵將所有西去之後可能遇到的情況和對策完完整整地梳理了一遍之後,捋著鬍鬚沉吟了片刻,搖頭苦笑,「看來,老夫豈止是老了!心力和膽識,都照著替你出主意的那傢伙,差了不止一籌半籌。他看得著實長遠,這個法子表面上兇險,背後卻藏著一個建立蓋世奇功的機會。比夾在老夫和邊令誠之間,安全得多,也快意得多!這廝,這廝……」


  以封常清的心智,當然不難猜出是誰在背後替王洵捉刀。可此時此刻,他竟然說不清楚,自己到底該罵替王洵出主意的那個人,還是該感謝那個人。連連搖了幾下頭,才又嘆氣著道:「是老夫無能。太低估了邊令誠的陰險。本以為,眼看著一場潑天大功擺在前面,他定然不會扯老夫的後腿。誰料此賊只要能給老夫添堵便好,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利害得失!牽連著你,也平白遭受這無妄之災!嗨,老夫這節度使當的,可真他奶奶的窩囊!」


  「四叔不必因晚輩的遭遇而自責。晚輩之所以受到邊令誠的關照,其實另有原因。」見封常清始終放不下自己被邊令誠盯上的事情,王洵趕緊出言解釋。


  「哦?」封常清的眉頭一皺,迅速將心思從沮喪與自責中收了回來,「說說,到底是哪路神仙,手居然伸得如此之長?」


  「還不跟去年遭到哥舒翰追殺那次,屬於同一檔子事情!」輕輕搖了搖頭,王洵的笑容好生落寞。「死了的人才能永遠保住秘密。但皇家的臉面,卻無論如何都丟不得!」


  「你說的是楊國忠。他不已經主動向老夫示好了么?」封常清又是一愣,信口追問。旋即,雙眉高高地鎖在了一起,「不是楊國忠,那廝雖然不見得有多光棍!然而此刻正有求於老夫,斷不會為了你而輕易毀約。那麼,此刻想要殺你滅口的,就另有其人了。想必跟邊令誠還是一黨?!那廝,那廝,居然是高力士!虧得老夫還把他當做個英雄!想不到也是個陰險歹毒的傢伙!」。


  「他倒未必是陰險歹毒。只是在他眼裡,晚輩不過一個螻蟻之輩而。踩死了就踩死了,才不會當做多大個事情!」經歷了這麼多打擊,王洵心中倒也有了幾分明悟。笑了笑,低聲補充。


  「這高力士!這高力士,唉!」封常清徹底沒了脾氣,拍打著面前桌案大聲苦笑。「怪不得你想躲到萬里之外去。如果被高力士盯上了,老夫也未必能護得住你。這都是他奶奶的什麼鳥事!將士們不顧生死地浴血奮戰,又他奶奶的是為了誰家?!呵呵,呵呵……」


  笑著笑著,他突然覺得胸悶氣短,大聲地咳嗽了起來。被西域風沙吹皺了的面孔猛然顯露出一縷病態的殷紅。


  令男兒最傷心的,莫過於自己傾盡全力捍衛著的東西,在背後轟然崩塌。什麼千古明君,什麼太平盛世,什麼君臣相得,什麼榮華富貴。剎那間,幾乎全都在背後化作了一團煙雲。原來人家根本不在乎?原來萬里疆土,都比不上一個女人的兩腿之間那短短兩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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