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2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19)
第702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19)
「小心身後!」「不要臉,輸不起么?」發現敵軍趁機偷襲,安西將士立刻大聲示警。聽到袍澤們的提醒,王洵一把抄起鏈子錘和敵將的彎刀,迅速轉身,質問的話脫口而出。「就這點兒出息啊!單挑可也是你們提出來的!」
大食人聽不懂王洵的質問。即便聽懂了,也裝著充耳不聞。繼續催動坐騎,恨不得立刻將王洵砍成碎片。
此刻王洵的坐騎不在身邊,如果轉身退走的話,肯定會被策馬而來的敵將從背後剁成肉醬。只好把心一橫,左右手各持一件兵器,擺出了迎戰的姿勢。本臨死前也要多拉一個墊背者的想法,硬扛到底。
眼看著敵將已經靠近他二十步之內,耳畔忽聽一聲弓弦響。當先一人脖頸上突然插了根鵰翎,應聲落馬。緊跟著,第二聲弓弦響起,左側敵將亦被射翻在地。衝過來的第三名敵將見到已經沒便宜可撿,迅速撥偏坐騎,向戰場兩側遠遁。衝上前替王洵抱打不平的宇文至豈肯放過他,從箭饢中掏出第三支破甲錐,穩穩地搭在弓臂上,彎弓如滿月。「嘣!」第支鵰翎破空,從背面射中敵將脖頸,將其直接推離了馬鞍。
電光石火間,王洵面前已經沒了敵人。趙懷旭和李元欽兩個此刻也策馬衝到了近前,一左一右,將其牢牢護住,「大帥有令,命你速歸本陣!」
「稍等我一下!替宇文小子收拾了戰果就回!」在生死兩界迅速打了個轉的王洵怒不可遏,對敵將的最後一絲尊敬也從心中消失殆盡。舉起搶來的彎刀,收起刀落,「噗,噗,噗,噗!」在附近的三具屍體上各補一刀,然後將死者的頭盔踢開,用手抓住四顆頭顱的發梢,倒拖著向自家軍陣走回。
見到自家將領接連戰死,對面的大食人愈發惱羞成怒。十幾名身穿黑衣的武士同時出馬,試圖憑藉人數的優勢將頭顱搶回。安西軍這邊,也不肯再吃第二次虧。封常清一聲令下,十幾名悍將策馬迎上,與李元欽、趙懷旭、宇文至三人一起,堵住大食武士激戰。
有這麼多人看顧自己的後路,王洵豈會再擔心。邁開大步,一溜小跑來到封常清馬前,將手中的四顆血淋淋的人頭向地面上一擲,同時大聲喊道,「末將王洵,幸不辱命!」
「胡鬧。還不給我退下!莫非還等著老夫給你記功不成!」封常清狠狠瞪了他一眼,低聲呵斥。
武將單挑,在漢代以前的中原就已經是一種過時的戰術。如果剛才不是顧忌到己方軍心,封常清根本不想理睬大食人的挑釁。對方的意圖明顯在於藉機炫耀武力,以鼓舞其麾下兵卒士氣。好在王洵這愣頭青最後打贏了,否則,安西軍未正式開戰之前先折一將,氣勢上就已經輸給了對方。
此刻王洵也有點兒后怕,嘿嘿乾笑了幾聲,拎著兩把兵器跑向自己的原來的位置。見了薛景仙的面兒,將新繳獲的彎刀向對方手裡一遞,「給。大食人的人品不咋地,打制兵器的手藝還不賴。正經八本的天竺鋼,比我那把橫刀強!」
刀的長度足有六尺,側寬五寸。對於薛景仙這種身板來說,實在有些過於笨重。但是,他還是伸出雙手,將王洵的禮物接了過來。然後緊緊抱在胸前,一邊感受著刀身的份量,一邊笑著說道,「有勞兄弟了。下次切不可再這樣冒險!」
「誰想到大食人這麼不要臉!」王洵搖搖頭,翻身上馬。「打得怎麼樣了?真無恥,他們又在加人!」
「插標賣首而已!」到底是書生,薛景仙說話比王洵文雅得多。撇了撇嘴,不屑地點評。就在王洵回陣,繳令,送刀,這段時間,疆場上的混戰已經又分出了勝負。遠道而來的大食人接連被打下馬四、五個,而安西軍這邊卻只有一名將領受了很輕的傷,損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然而對方主帥的心裡卻好像根本沒有「公平」這一概念。見到自家將領接連吃虧,索性吹響號角,又調了數百好手同時出陣。非要在安西軍身上討到個彩頭不可。
封常清再也沒耐性跟對方耗下去了。抬頭看看天空的太陽,估算了一下敵軍從列陣起到現在的時間。笑了笑,伸手將一面淡紅色旗幟舉了起來。
「前軍出擊!」周圍的親兵扯開嗓子大喊,瞬間將號令傳到了所有人的耳朵。
「大帥有令,前軍出擊!」帥旗下,數百名將士齊聲重複,緊跟著,激越的戰鼓聲轟然炸響。「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雷鳴般的鼓聲中,安西軍前鋒就像一條被激怒了的獅子,咆哮著張開了尖利的牙齒。
統帶前軍是宿將李嗣業,聞聽號令,立刻揮師向前。最前排為七百多名盾牌手,每個人都舉著一把足以將整個身體遮蓋起來的巨盾。盾牌表面,包了一層精鋼。被盾牌的主人精心打磨,明晃晃的幾乎可以照見對面的人影。
走在盾牌手之後,則是兩千多弓箭兵。分成前、中、后三排,每排相距十餘步,一邊走,一邊在領軍郎將的指揮下,慢吞吞地調整著弓弦。跟在弓箭兵身後,則是兩隊長槊手和一隊陌刀手。規模各有八百餘人,單獨結成了三個錐形陣列。
李嗣業本人就站在陌刀隊前方正中央位置,頭戴一頂鑌鐵盔,盔沿微微上翹,形成一個優雅的圓翼。圓翼之下,是一個黑漆漆的面甲,上面用簪花工藝敲打出一張金剛臉,怒目圓睜,紅唇翻卷,看上去極其威武。面甲之下的脖頸,則被一層鏈子甲和一層皮甲牢牢護住,與下方的胸甲渾然一體,中間找不到半點兒過度的痕迹。而整個胸甲則又由幾片不同的甲葉組成,如荷花瓣般彼此扣在一起。既能為鎧甲的主人提供可靠的防護,又盡最大可能保證了鎧甲下身體的靈活性。胸甲正中,則為一面亮閃閃的護心鏡,遮住整個小腹。連在護心鏡下的,是幾片犀牛皮戰裙,遮蓋起護腿甲、護脛,和包鐵戰靴的上邊緣。
跟在李嗣業身後的陌刀手們,幾乎與他做相同打扮,皆是全身重甲。將領與普通士卒的唯一區別在於盔纓的顏色。李嗣業的盔纓在陽光下呈華貴的深紫,統帶不同兵種的核心將領盔纓發藍,直接控制一團士卒的校尉則頭頂深紅色盔纓。旅帥們的盔纓為綠,隊正們的盔纓為灰,伙長和普通士卒站在一起,混同為一片耀眼的潔白。只有敵軍的血液,才能給他們染上顏色。
如此厚重鎧甲,與手中精鋼打造的長柄陌刀加在一起,至少有六十斤分量。整個陌刀陣卻能緊跟前軍的節奏,寸步不落。只見他們踩著鼓點,不緊不慢地向敵軍迫近,每向前數步,鎧甲上的光芒便又明亮一分。刀刃處反射出來的日光亦更為耀眼。 說來也怪,見到唐軍揮師沖陣。對面的大食人反而又吹響了收兵的號角,「嘟嘟嘟嘟,嘟嘟嘟嘟……」角聲中充滿委屈與不甘。在將所有活著的武士撤回本陣的同時,然後立刻開弓放箭,搶在唐軍靠近之前,將自家軍陣百步之內範圍,硬生生射了一地雞毛。
「大食到底要幹什麼?」薛景仙此刻心裡對敵軍已經沒有了半分畏懼,一邊目送著自家前軍大步壓向戰場中央,一邊小聲向王洵請教。
「我哪裡知道!」王洵也是滿頭霧水,「先是無聊的要求單挑。單挑占不到便宜,就直接群毆。群毆撈不到好處,就想混戰。等兩軍真的該接戰了,他奶奶的,又縮了回去!」
「估計雙方對規矩的理解不一樣吧!」薛景仙皺著眉頭嘀咕了一句。心中總覺得能把鎧甲兵器打造到如此精良地步的大食人,應該不像王洵描述的那樣齷齪一般。然而對方此刻的表現,又令他著實找不到為之辯解的辭彙。
由於前軍盡數為步卒,所以推進的速度並不快。戰場中廝殺的大食武士有充足的時間撤回本陣,而在混戰中逞足了威風的李元欽、趙懷旭和宇文至等人,則不緊不慢地割下地上屍體的頭顱,彼此招呼著,讓開李嗣業所部前鋒的攻擊路線,繞向本軍的兩翼。
「等會兒咱們也要衝鋒么?」又看了片刻,滿頭霧水的薛景仙終於想起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湊到王洵耳邊,略帶點兒慚愧地追問。
「你不想沖?」王洵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低聲發問,「這種機會可是不多。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兒了!」
「那我一會兒跟在你身邊!」薛景仙揮了會手中刀,大聲點頭。「傻子才蹲在後邊看熱鬧呢!」
敵軍人數眾多,裝備精良,看上去還訓練有素。可怎麼看,薛景仙都不相信自己一方會打輸。比起安西軍來,大食人身上缺少一種東西。到底是什麼,薛景仙自己也說不清楚。但是,他卻清楚的知道,如果自己不趁機砍下幾顆大食人的腦袋來換取功勛,這輩子肯定都會追悔莫及。
男兒何不帶吳鉤!此番安西之行,值!
望著遠方伴隨著鼓點節奏緩緩推過來的刀叢,大食[1]聖戰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叫苦。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無論如何都不想在這個時候,領軍跟大唐爭鋒。東方有句格言說得好,『如果你想打贏一場戰爭,至少需要滿足以下三個條件之一。第一,要掌握有利時機。第二,要佔據有利地形。第三,將領和士卒,國王和臣子們齊心協力!這三個條件重要性依次提高,特別是第三條,乃是重中之重!』[2]而現在他手中的這支聖戰軍,卻任何一個取勝的條件都不具備。
論時機,眼下大哈里發艾布﹒阿拔斯纏綿病榻,隨時都可能亡故。第一繼承人曼蘇爾﹒阿拔斯威望不足,難以令首相和群臣信服。軍隊最高指揮者大艾米爾穆傑希德心灰意冷,沉迷於從西方傳來的一種特殊飲料,終日精神恍惚。若不是教法官賈布里勒大人聯合若干老兄弟們苦苦支撐,整個帝國恐怕又要落回倭馬家族之手。[3]
論地形,坦叉始羅附近河谷眾多,丘陵林立,根本不適合騎兵大規模展開。而對面唐軍的重甲步卒,在這裡卻如虎歸山。唐軍已經抵達此地半月有餘,基本上是在以逸待勞。聖戰東征軍卻是遠道而來,人困馬乏。
論內部團結,此刻的東征軍更是千瘡百孔。當年恆羅斯大戰結束后不久,呼羅珊總督阿布﹒穆斯林就被大哈里發下令毒死。其麾下悍將齊雅德﹒伊本﹒薩里稀里糊塗地捲入了一場叛亂,全家上下七十餘口盡數被誅。更有葉齊德、賈哈姆、塞勒曼等一眾勇士,立下了曠世奇功卻沒有受到應有獎賞,反而跟著阿布總督一道被殺,死得不明不白。眼下的東征軍里核心將領,除了艾凱拉木本人,幾乎全是從其他戰場抽調而來,之前沒有半點兒與唐軍交手經驗。
從某種角度上講,眼下的這支東征軍看起來規模龐大,盔明甲亮。真正實力還不如兩年半以前,恆羅斯之戰時與唐軍遭遇的那支隊伍的一半兒。當年的那支隊伍,十五萬人中有六萬是聖戰者,四萬志願兵,剩餘五萬才是從被征服各國臨時招募的武士。[4]領軍的呼羅珊總督阿布·穆斯林,前鋒齊雅德﹒伊本﹒薩里兩人都堪稱一時名將。而眼下,十二萬大軍當中,居然有六萬是臨時拉起來的志願兵,三萬餘各國僕從,真正受過嚴格訓練的護教聖戰者還不足三萬。至於他艾凱拉木本人,雖然深受大哈里發的信任。但此刻他心裡卻非常清楚,自己的真實本領,距離前任呼羅珊總督阿布將軍相差不是一點兒半點兒。
但是,艾凱拉木又不敢推辭上面交代下來的任務。曼蘇爾並不是一個寬容的人,此刻國內權力爭鬥的局勢又不明朗。一旦被曼蘇爾和首相兩方之中任意一方誤會自己跟另外一方是同夥,故意不聽調遣的話。待爭鬥結果出來之後,艾凱拉木不敢保證自己的結局會比齊雅德﹒伊本﹒薩里好上多少。
坦叉始羅曾經為佛教聖地,對周邊各國影響甚重。失去它,天方教所遭受的打擊將不可估量。所以儘管準備不足,儘管心裡一百二十個不情願,艾凱拉木卻不得不硬著頭皮接下了東征重任。並且在清真寺中立下誓言,要將真主的旨意傳遍整個東方,甚至一直傳到唐人的國都,數千里之外的長安。
嘴上的誓言說得響亮,真正走上戰場之時,他卻慎之又慎。上次恆羅斯之戰,阿拔斯帝國做足了充分準備,並且收買了對方的僕從軍背後下刀子,才勉強獲取了勝利。雖然將唐軍打得大敗虧輸,自己一方也傷筋動骨。這回,唐軍有備而來,阿拔斯帝國的聖戰軍卻是倉促拉起,憑藉著上次跟在呼羅珊總督阿布﹒穆斯林身邊獲得的經驗,艾凱拉木不相信自己能創造更高的奇迹。
所以,他一直試圖以巧計破敵。先將十二萬大軍齊頭並進,期待著以人數方面的優勢,逼迫唐軍後撤,不戰而屈人之兵。待發現這條計謀未能得逞之後,艾凱拉木又迅速想出第二條妙計,利用單挑的方式,打壓唐人的士氣,同時為自己一方爭取更多的休息時間。
第二條計策成功了一半,素有賢者之國的唐人,果然接受了聖戰者的單挑請求。沒有趁東征軍立足未穩之際,立刻發起攻擊。然而,令艾凱拉木始料不及的是,自己麾下那些打遍了整個西方世界未嘗一敗的聖武士,居然接二連三地敗在了唐人之手,無論是單挑,還是群毆,半點兒便宜都沒佔到。
為了揭開聖戰武士們集體意外失手之謎,艾凱拉木不得不派遣更多的聖戰者出戰。儘管他心裏面明明知道自己這樣做,會遭到對手,甚至自己一方將領的恥笑。但是,為了達到最後目的,任何手段,都可以原諒。誰料想,先前一直不斷謙讓唐軍主帥卻突然改了主意,居然主動向聖戰軍這邊發起了進攻。
第一波殺過來的唐軍只有六七千上下,人數不及聖戰軍的十分之一。然而,就是這區區六千餘眾,卻令艾凱拉木頭皮發乍,心裡發毛,需要用盡全身力量,才能穩住呼吸。那是怎樣一支隊伍,他根本無法用語言來形容。踏著鼓點,他們緩緩邁進,每前進一步,都好像踩到了對手的心窩子上,令眼前的戰場來回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