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8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15)

  第698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15)

  周嘯風點點頭,耐心地向對方解釋,「當然,否則,憑它一個彈丸小城,怎可能阻擋住我安西軍的腳步。此城在咱們唐人眼裡,雖然殘破不堪。卻是這一帶數一數二的繁華所在。城中還曾經有許多佛寺,如今雖然被天方人改成了他們的神廟,在周圍的影響力卻依然殘留著不少。所以萬一此城被破,昔日的佛子佛孫們,肯定要借著我唐軍之力驅逐天方教眾。而如果這裡再度變成佛國的話,天方教向東傳播的道路就會徹底被卡死。」


  「不是兩軍之爭么?怎麼又跟天方教眾扯上了關係?」薛景仙聽得似懂非懂,眨巴著眼睛追問。


  他雖然有一定的治政經驗,對於西域這邊的複雜民情,卻一點兒都不了解。所以表現得就像一個剛出茅廬的書獃子。好在半年來在京師中屢受打擊,身上的傲氣已經差不多磨乾淨了,因此也不在乎向別人屈身求教。


  周嘯風的本意就是通過薛景仙的口,將西域所面臨的具體威脅,帶到太子李亨的耳朵內。雖然眼下太子順利接位的形勢還很不明朗,但多做一點準備,總是沒有什麼壞處。故而,無論薛景仙問出什麼白痴般的問題,他也不會表現出半分的不耐煩。反倒很客氣地笑了笑,用對方容易理解的例子解釋道:「薛大人在中原時,可曾見過那些刺血書經的佛子、居士?」


  「見過,一個個簡直都是他娘的瘋子。」作為不折不扣的儒家門徒,薛景仙提起此話氣就不打一處來。「人之髮膚,受於父母。他們不知道珍惜,已是不孝。還妄圖藉此獲得什麼佛祖的青睞,以求來世富貴。這豈不是緣木求魚么?」


  「薛大人請想。如果佛經上說,信我者,皆入極樂。那些不信我者,其子女、田產,皆可隨意剝奪,歸信我者所有。那些佛子、居士們,會做出什麼事情?」


  作為非常有經驗的地方官員,薛景仙當然知道人一變成狂信徒後會是什麼模樣。眉頭跳了跳,低聲回應。「那肯定是要個個拿起刀來,把鄰居、街坊,甚至自己的親朋好友都殺個乾乾淨淨。乖乖,你不是說天方教的經書上,唆使他們四下劫掠吧!那豈不是把信徒個個都變成了瘋子,即便先前信的不虔誠,殺了幾個人后,也會變得像妖怪一樣嗜血!」


  「天方教的具體教義如何,周某不太清楚。但其教眾的表現,大抵卻是如此。西域這些小國,只要天方教一傳播開,用不了多久,必生內亂。然後過不了幾天,境內除了天方教的教眾外,就剩不下其他活人了!更很的是,其教義極有盎惑力,信者寧可此生窮得連褲子都穿不起,也要追尋死後的天堂。縱使黃巾、白蓮之流,也拍馬難及!」


  「天!世上還有這種瘋子!」聽了周嘯風的描述,薛景仙忍不住大聲驚呼。大唐帝國氣度恢宏,各國商旅百姓在境內往來不絕,因此長安附近也不乏拜火教、十字教和天方教的神廟。但在薛景仙的記憶中,這些怪力亂神的信徒都跟佛教的信徒差不多,痴迷固然痴迷,卻還遠遠沒達到喪心病狂的地步。莫非教眾這東西也跟某些果樹一樣,「淮南為橘,淮北為枳」?如果事實真如周嘯風所說的話,那眼下大唐在西域面臨之形勢……,他簡直不敢設想。


  好像唯恐他印象不深,周嘯風笑了笑,繼續循循善誘,「如果其軍隊皆由狂信者組成,以劫掠征服非信徒為念,薛大人以為其戰鬥力如何?」


  「那,那豈不是個個悍不畏死?!」站立在習習涼風中,薛景仙卻去伸手抹汗,「他們,他們……」


  他不敢說不下去了。眼前突然變得一黑,無數身穿大食黑袍子的狂信徒,如同天河決口一般,從太陽即將落下的位置滾滾而來。


  「所以,這一仗,我安西軍必須打贏。只有把天方人的士氣打下去,才能保得整個西域的十年平安。」周嘯風的聲音又清晰地傳來,如同閃電般劈碎鋪天蓋地而來的黑暗。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瞬,卻讓薛景仙兩眼發亮。


  「周將軍看得長遠,薛某愧不能及!」半晌之後,薛景仙才從令人恐懼的幻想當中回過神來,抱攏雙拳,沖著對方深施一禮。


  「不是看得遠。而是站得近而已!」周嘯風擺了擺手,眉宇間透出一抹蕭殺,「薛大人如果久在西域,一樣會將局勢看得清清楚楚。如果此戰我安西軍因為某些意想不到的原因打輸了,中原會不會震蕩周某不敢說。整個西域,從涼州到疏勒,恐怕不止是要披髮左衽那麼簡單了!」


  此刻周嘯風話里所謂的『意想不到的原因』從哪而來,薛景仙心中比誰都清楚。頓時心裡好生愧疚,猶豫了片刻,用彷彿不是自己的聲音說道:「若是薛某,薛某能做些什麼,周將軍儘管吩咐便是。薛某雖然不成器,輕重緩急,還是能分辨一二的。」


  周嘯風接下來的話,讓他又氣又愧,「薛大人是背負著使命而來。這點大人不必明說,我等也能猜到一二。但是,周某想請欽差大人轉告您背後的那位太子殿下,我等在此刀頭舔血,並不只是為了自家功名富貴。只要他最後能心想事成,我等自然願意為他鞍前馬後全力奔走。可若是想現在就命令我等做些別的事,恐怕我等此刻就答應下來,也不過是一桶遠水罷了。」


  「這……」對方的話說的太直接,直接得有些令人難堪。但這些話又偏偏句句理直氣壯,讓薛景仙根本沒勇氣拒絕。


  宦海沉浮十數年,他已經習慣了斟酌著說話,彎著腰做人。平生第一次,見到像周嘯風這種說話不會拐彎的武夫。毫無疑問,對方的話並不是只代表他一個人,而是他背後那整整一群。一群相信『功名但在馬上取』,一群毫不掩飾自己對富貴的渴望,又願意為某個看似虛無縹緲的目標,放棄已經到手一切的赳赳武夫。


  這一刻,薛景仙覺得自己需要挺直脊樑,才能看清楚對方的身影。事實上,他也不由自主地在這麼做。肅立抱拳,沉聲答應,「周將軍儘管放心,此戰一天未完,薛某就不再多提一個與長安有關的字就是!」


  「如此,周某多謝了!」周嘯風也鄭重了起來,雙手抱拳,長揖及地。「薛大人此番回朝之後,必然會平步青雲。他日若有需要,我一眾安西將士,也不會忘了大人今日的眷顧之恩!」


  「這個,咱們就不提了了吧!」薛景仙擺了擺手,笑容依稀有些發苦。除非日後位列三公,否則,他無論如何也用不到引地方藩鎮為外援。而此番西行如果回去將周嘯風剛才那番話如實稟告,恐怕也會給太子那裡留下辦事無能的印象,今後再想把印象扭轉過來,難度可就大了。


  然而男子漢大丈夫,這輩子總得做幾件像人樣的事情。用力甩了甩頭,薛景仙將亂七八糟的想法甩到腦後。繼而笑了笑,把話題轉回即將到來的戰事上面。「據薛某昨日所見,此番出征,安西軍頂多出動了三萬正兵。如果大食兵馬傾巢而來的話,不知道封大將軍那裡有幾分勝算?」


  「打仗么,誰敢保證每次都穩操勝券!」提起戰事來,周嘯風的臉上的神情立刻又變得很放鬆,「咱大唐甲兵天下無雙,但大食人在西邊,也是赫赫有名的霸主。只能說,儘力往最好了打就是了。總之咱們這回是以逸待勞,想打輸了也不容易!」


  這話等於什麼也沒說,薛景仙的心一下子又被揪了起來,「我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周將軍能否給我這門外漢說說,大食人的具體實力如何。比起,比起當年的突厥來,是差不多,還是更再其上。」 「沒法比!」周嘯風搖搖頭,笑著解釋。「說實話,當年的突厥國不過是黃昏的太陽,再亮也亮不到哪去了。而眼下大食國,卻是初生的旭日!」


  這個比方,令薛景仙的心臟頓感沉重。他幾乎有些後悔自己為什麼剛才要答應對方在戰事結束前不做擾亂軍心的舉動了。如果能親自參與到一場空前絕後的大勝仗當中,封常清隨便從功勞中分點兒出來給他,也夠他在太子面前將自己辦事不利的形象挽回一二。而若是既沒及時完成太子殿下交託的使命,又跟著安西軍一道打輸了,或者沒完沒了地在這裡僵持下去,他的前程可就徹底看不到光亮了。


  「甲兵,甲仗兵刃,大食人那邊如何?」帶著一點點不甘心和難以置信,薛景仙低聲問道。


  「大人請看!」周嘯風笑著從腰間解下一把柄上裝飾著古怪花紋和寶石的彎刀,雙手遞給薛景仙,「這是周某上次恆羅斯大戰時,從一名大食將軍手裡奪來的。給大人看個稀罕。」


  薛景仙小心翼翼地將兵器接過,緩緩拔出半寸。刀刃剛一出鞘,一股子冷森森的寒氣就直撲他的面孔。周嘯風的話恰恰又從對面傳來,令人的頭皮陣陣發緊,「像這樣的彎刀,周某手中還有好幾把。都是從大食將領手中奪來的。對於他們那邊來說,好像不是什麼稀罕物件!」


  「哦!」反覆回想書中描述的當年在淝水之戰時謝安的形象,薛景仙強作鎮定,「看起來好像挺鋒利的,不知比咱們的橫刀如何?」


  「大人拿你腰間的寶劍試試就知道了!」周嘯風想了想,給出了一個餿主意。


  大唐男兒,無論文武,腰間都喜歡佩戴一把兵器。薛景仙也不能免俗。聽周嘯風說的輕鬆,心裡便有了一爭短長之意。將彎刀交到左手,右手抽出自己平素佩戴的寶劍,高高舉起來,向左手的刀刃砍去。


  耳畔只聽「噗」的一聲,寶劍居然如同豆腐一般斷為了兩截。薛景仙這下徹底沉不住氣了,將絲毫無損的彎刀舉到眼前,一邊反覆打量,一邊氣急敗壞地質問道:「你剛才還跟我說,此戰萬萬輸不得。兵器不如人家,兵力也不如人家,這仗還怎麼打?」


  「大人莫急!」周嘯風還是那幅波瀾不驚模樣,笑著從薛景仙手裡奪過彎刀,將其裝回刀鞘,「周某隻是想讓大人對大食那邊的實力,有個更直接的印象而已。至於這把彎刀,就送給大人防身吧。此乃天竺那邊所產精鋼打造,刀身上的花紋很精美,帶回長安去也算個稀罕物件!」


  「你還沒說怎麼才能打贏呢!」此刻薛景仙哪還有閑心再欣賞什麼刀身上的花紋,一把將刀身刀鞘從周嘯風手上奪回,氣急敗壞地追問。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薛大人雖為文官,看起來也深得其中三味!」周嘯風又笑嘻嘻地打趣了對方一句,才收起滿不在乎的神色,鄭重解釋,「方才周某跟大人說起,大食人的三大長處。一是其士卒多為教眾,相信死後可以進入天堂,享受無窮無盡的美酒美食和天國處女,所以作戰時往往不顧生死。即便處於劣勢,也會頑抗到底。第二,就是大食國如今國力正盛,比起我大唐毫不遜色。第三,則是其國新並了天竺、河西一帶,把兩地所產的良馬、精鋼都得了去。甲杖之堅利,可謂天下無雙。我大唐在此三方面,根本不佔……」


  「這我都記住了!不會忘了回長安替你等宣揚!」沒等周嘯風總結完,薛景仙氣哼哼地打斷。「說重點,咱們怎麼才能贏。否則,甭想讓薛某替你等張目!」


  「很簡單啊。」周嘯風微微一笑,故意讓薛景仙著急,「咱們不是不能輸么?」


  「狗屁!」薛景仙氣得直哆嗦,顧不上斯文,髒話脫口而出,「不能輸就不會輸了。自古以來,誰打仗想輸過?」


  「那可不一樣!」周嘯風搖了搖頭,語氣雖然還是帶著一點點玩笑意味,眼神卻很是凝重,「大人可知道,整個西域的百姓,無論栗特,突厥,還是突其施人,走到西邊去做買賣,都以唐人自居?而西邊的波斯人,天竺人、甚至極西之地,信奉十字教的色目人,到了我大唐境內,也無不傾倒於我大唐的優容與繁華!我大唐之文章,我大唐之秩序,我大唐之物產,即便走到萬里之外,也令無數蠻夷之國仰慕不止。他們來我大唐之後便不願意離開,只恨自己今生投錯了胎,沒有生為唐人。」


  是這樣么?久在中原,薛景仙對此還真沒什麼特別感覺。記憶中,自己治下的確有個開點心鋪子的胡商,總是到衙門中上下打點,希望能花錢買個唐人良家子的身份。只可惜他那雙汪藍汪藍的眼睛無法像頭髮一樣用墨汁染黑,所以無論怎麼裝扮,正常人一瞥之間就能看出破綻。故而衙門口也不好收他的賄賂,直到薛景仙離任,此事還沒有任何著落。


  「那些天方教眾,寄希望的不過是一個死後的天國。而我大唐,建立的卻是一個實實在在,看得見,摸得著的太平盛世。」周嘯風的話繼續傳來,配合著過去的回憶,讓薛景仙的心中剎那間豪情萬丈,「兵書上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在人和這一塊,敵我雙方還用得著比么?」


  回到自己的寢帳,躺在鋪著軟綿綿羊毛毯子的大床上,薛景仙輾轉反側。這是他在軍中渡過的第二個晚上,然而,他卻發現自己已經深深地迷戀上了此地。不僅是因為借著傳旨欽差這個差事的光,平白得了許多以往得不到的尊敬。而且是因為安西軍中那種輕鬆、愜意、雄壯威武又充滿陽光的氛圍,讓他渾身上下倍感舒暢。


  人天生就是直立行走的物種,即便是乞丐,也不願接受嗟來之食。在官場摸爬滾打這麼久,薛景仙本以為自己早已經忘了尊嚴是什麼模樣。而今晚,他卻發現自己的尊嚴還在,並且隱隱有了復甦的跡象。


  長遠來說,這並不是一件好事!然而今天,他寧願衝動一回,以後回想起來,也不會後悔。為了不讓西域大地像周嘯風描述的那樣,成為一夥宗教瘋子的獵物。更為了寫在自己靈魂深處的那個稱謂,唐人!


  他薛景仙是唐人。無論做縣令時的薛景仙,還是讀書時的薛景仙,都是唐人。是唐人這個稱謂,讓他在治下那些腰纏萬貫的胡商面前,始終能高高地仰著頭。是唐人這個稱謂,讓他,他的晚輩,還有成千上萬和他一樣的人,無論走到哪裡,心中都充滿了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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