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6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13)

  第696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13)

  突然從天上掉下來個大餡餅,王洵也被砸了個暈頭轉向。楞了好一陣兒,才想起上前數步,躬身從欽差手裡將正四品武將的印綬接過來。先謝了皇恩浩蕩,然後瞅個機會偷偷溜到封常清近前,低聲試探道:「多謝大帥提點。不過末將初來乍到,就貿然登上此高位。實在是心中惶恐得很。不如……」


  「你小子,甭給我撿著便宜還賣乖!」對於王洵突然鴻運當頭,封常清亦是滿腦袋霧水,當即一巴掌拍過去,大聲罵道:「實話告訴你,這跟老夫半點兒關係都沒有!老夫發給朝廷的保舉文書是岑書記親筆所寫,封口之前老夫反覆檢查了數遍,給你的就是從五品,絕不會錯!」


  「想必是王將軍在京師時積德行善,背後有貴人暗中照顧。」不愧為封常清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周嘯風立刻明白了封常清的用意。笑了笑,用附近所有人都能聽見的聲音建議,「具體如何,待會兒王將軍不妨偷偷問欽差大人。他剛剛從京師來,估計對此比較清楚!」


  「嗯,希望不是弄錯了,過後再發一道聖旨來收回去就好!」王洵笑著縮了縮脖子,官迷一般將四品中郎將印綬收了起來,藏進懷裡。


  這番舉動立刻引起了一片竊笑。原本有幾個弟兄對他突然越級高升心存芥蒂,見到此景,也把都把心事都拋開了。


  竊笑聲中,封常清又輕輕踹了王洵一腳,低聲罵道:「你以為朝廷是跟你做生意呢。發了印綬還能無緣無故地反悔不成?這次算你小子走運,下次就未必總有同樣的好事了!不過你也別高興得太早。老夫眼下手中沒兵分給你,想當真正的中郎將,自己找你的部族朋友招兵買馬去。你要真有能耐給老夫拉來一萬精銳,甭說區區一個中郎將,就是更高的職位,老夫也能給你爭來!」


  「那我還是老老實實做我的校尉吧!」王洵一咧嘴,側身閃開了封常清的偷襲。


  大唐軍制沿襲於隋,這麼多年來軍官名稱等級略有更改,但士兵的編製基本未變。通常每五人為一夥,設一夥長。每五十人為一隊,設一隊正。每百人則為一旅,設一旅率。三旅合為一團[3],由一名校尉統帶。


  三百人規模雖然不大,卻已經是人憑藉嗓子可控制的最理想範圍。故而,臨陣之時,團便是最基礎的建制。全團士卒都追隨在校尉身側。唯其馬首是瞻。而校尉本人,則通過旗幟、號角,追隨中軍或者距離自己最近一名上司的指引,帶領麾下弟兄,攻向本軍旌旗所指。


  校尉乃正六品武職,再往上,便是從五品都尉,別將。按照軍種差異,每名都尉下有三到六個團不等。而都尉再往上的郎將、中郎將、將軍,則領兵沒有固定數字。視任務情況,戰役規模,以及跟主帥關係的親疏遠近,統軍幾千乃至上萬。


  王洵從京師出發時,軍職為實授的昭武校尉。帶了一百名飛龍禁衛和三百多名民壯,勉強也算湊足了一個團的編製。雖然這支隊伍在路上屢經磨難,損失超過了總數的三分之二。但能倖存下來者,都已經成了難得的老兵。後來王洵一日之內連勝兩場,打得處木昆、塞火羅、烏爾其等部落心服口服,幾個埃斤為了巴結他,又合夥贈了他一百部族武士做僕從。再加上臨別時老狐狸康忠信所贈樓蘭族護衛,不多不少,剛好又湊齊了三百人,恰恰是一名校尉該帶之數。


  此番越級升遷為中郎將,按常理,封常清至少應該劃撥三個團給王洵做嫡系部曲。好歹湊讓他夠個都尉的門面。只可惜整個安西軍如今滿打滿算才五萬來人,還要分散在方圓數千里的廣袤大地上震懾西域諸族,所以根本無法滿足這種要求。不光是王洵一個人如此,放眼軍中,從封常清往下開始算,周嘯風、李元欽、段秀實、趙懷旭等人都面臨著同樣的困境。空有一顆金燦燦的將軍印,麾下嫡系部眾卻湊不齊定額的一半兒。倒是那些前來助戰的部族總管,動輒就能帶出上萬牧人。然而這些牧人們卻空長了一幅好身板兒,臨陣變化、隊列配合方面幾乎是一張白紙。單打獨鬥,不弱於任何一名安西軍士卒。規模到達十人以上,便會被同等規模的安西軍逼得節節敗退。待到規模上到數百人,就要被一小隊安西軍揍得滿戈壁灘找牙了。若是不顧一切把他們硬塞進安西軍中濫竽充數的話,則眼前的仗根本不用打,主帥直接帶著大夥逃回長安算了!


  是以,封常清乾脆糊塗賬糊塗算,當著大夥的面聲明沒有士卒給王洵手下撥。而王洵雖然是去年冬天才到達軍中,由於先前通過周嘯風等人之口,對安西軍的窘迫情況已經有所了解,所以也就來了個順水推舟。一方面不讓對自己照顧有加的封常清難做,另外一方面也避免自己因為稀里糊塗連升三級,在同僚面前引起的尷尬。


  正嘻嘻哈哈地笑鬧間,李元欽又從背後堵了上來,笑著向王洵建議道:「不如這樣,我治下的于闐城中,還有一些党項族獵戶,乾脆跟你做筆買賣好了!用你麾下的那些陌刀手,換我麾下的党項獵戶。一個換十個,或者哥哥我再吃點兒虧,二十也行。如此,你麾下弟兄至少能攢足兩千之數。也配得起你新得的這顆將軍大印了!」


  「呸!想得美!」王洵一巴掌將李元欽拍開,笑著啐罵。「他們都是跟我一起在刀尖上打過滾的弟兄,甭說二十個獵戶,把你治下全城百姓都給我,也不能換!」


  沒見到封常清之前,他本打算平安抵達疏勒后,就給麾下民壯們分了途中繳獲的財物,遣送眾人結伴返鄉。誰料封常清這裡是久旱盼甘霖,見了有人從中原來,無論老幼,便一個不想再放走。借著酬謝大夥的功勞為由,直接從疏勒城外的河畔撥了數百頃適合耕種的沃土,按人頭分給每名民壯五百畝。准許他們雇傭他人代耕,也准許他們世代相傳,只要疏勒城還在大唐手中一天,就永不收回。


  此際中原土地兼并日趨嚴重,大部分普通農戶成丁后按照唐律,應分得永業田二十畝,口分田八十畝,實際上到手已經不足規定的五分之一。然而該繳納的稅賦卻一樣不少繳,每年還要根據年齡和身體情況,去應付各種徭役。[4]

  疏勒城外的土地每年雖然只可耕種一季,但架不住封常清出手足夠大方。再加上塞火羅和烏爾其兩部為贖回其本族武士所支付的耕牛,可以說,此刻活著抵達疏勒的民壯,一瞬間都變成的貨真價實的小地主。


  一邊是返回中原之後,日日提心弔膽地防備楊國忠繼續殺人滅口。一邊是留在軍中服役,替子孫後代掙得更多的永業田,傻瓜才會選擇前者。當即,以魏風和朱五一兩人為首的民壯們就齊聲拜謝封常清的大恩,毅然決定留了下來。同時念念不忘了託人給家中捎信,讓鄉中親朋護送著自己的妻兒老小,一道來疏勒這邊過好日子。


  這批民壯均來自大唐最富庶的關中地域,又經過戰火洗鍊,凡是最後活下來者,體質絲毫不比安西一帶土生土長的部落武士差。因此稍加訓練,便拉起了一個完整的陌刀隊。再由王洵本人帶著與安西軍大隊一道,橫掃大勃律全境。一連十幾場順風仗打下來,個個信心十足,列隊往外一站,隱然已經有了幾分精銳的模樣。


  因此,軍中很多將領都暗自眼紅,恨不得讓封常清將王洵及其所部調到自己名下,順勢得了這一百陌刀手。而跟王洵本來就交情匪淺的趙懷旭、李元欽等,則一再笑呵呵地跟他討價還價,願意拿自己治下的部族牧人來換王洵麾下的陌刀手。每到這種時刻,王洵也不拿大夥的話當真。總是笑呵呵應付過去,不給任何人鑽空子的機會。


  今天,李元欽舊事重提,收穫當然還是一個大白眼。好在他也不著惱,笑了笑,繼續糾纏道:「你現在好歹也是四品高官了,別那麼小氣行不行?不給陌刀手,把飛龍禁衛借給我幾個也將就。我麾下有兩個校尉受傷較重,估計以後上不得戰場了。借兩個飛龍禁衛過來,剛好可以補他們留下的缺!」


  若是換做一個月前,手下弟兄有了升遷機會,王洵肯定不會攔著不放。然而他現在已經是正四品中郎將,雖然眼下只掛了個空頭銜,可手中的校尉實缺兒也有一大把。壓根不再稀罕李元欽給的好處。笑了笑,拱著手表示拒絕,「李大哥別難為我了。就這幾個人,我還留著做種子呢。借給您兩個不算多,可此頭一開,諸位哥哥們都來跟我借。我那個團就拆零碎了!」


  「呸!好歹我也教導過一場!都道是師徒如父子,有你這面對付師父的么?」李元欽做惱羞成怒狀,板起臉來唾罵。


  「我可也曾做過你李兄的頂頭上司呢!」王洵笑著跟對方翻舊賬。 吵吵鬧鬧間,周圍已經沒人再注意王洵被破格提拔的事情了。大夥紛紛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給雙方幫腔。好幾次聲音過大,差點把欽差大人代表朝廷慰勉有功將士的場面話都給淹沒了下去。虧了封常清用咳嗽聲示意,才勉強稍作收斂。


  薛景仙知道軍中武將大多都是直來直去的脾氣,最無法忍受長篇大論。看看日頭已經偏西,也就笑著結束了啰嗦。封常清命人在軍中擺開酒宴,替欽差大人接風洗塵。薛景仙裝模作樣的客氣了一番,然後半推半就,在眾將的簇擁之下,走向了中軍大帳。


  倉促之間,軍中自然擺不出什麼山珍海味。只是幾盤子生、熟牛肉,一隻烤羊,外加三兩樣西域本地產的水果而已。酒也是軍中將士用野葡萄自己釀製,喝起來帶著一股子酸澀味兒,非常難以入口。然而,眾將領對欽差大人的熱情,卻比任何佳釀都令人心懷舒暢。很快,薛景仙就有些熏熏然了,端了盞酒,大聲說道:「薛某一直聽人說,西域艱苦,玉門關外春風不度。這回自己一路行來,發現豈止是春風不度,連入耳的羌笛聲,都透著股子難言的蒼涼。但再艱苦的地方,也有我大唐男兒為國守疆的身形。來,來,來,為了大唐,為了諸君背後的太平盛世,咱們幹了這盞!」


  「說得好。大夥一道幹了!」封常清輕輕拍案,舉起手中酒盞,一飲而盡。


  「謝欽差大人誇讚!」周嘯風帶頭,李元欽等人緊隨其後,眾將士齊齊舉起酒盞,將裡邊的葡萄酒喝了個一滴不剩。


  「痛快!」薛景仙也將杯中酒水全部倒進肚子,伸手抹了抹嘴巴,故做粗豪模樣,「薛某在中原之時,常嘆男兒何不帶吳鉤。今日能親眼目睹諸君英姿,此生也沒算虛渡。來,來,來,讓薛某借花獻佛,再敬諸位一盞!」


  「干!」眾將被薛景仙誇得心頭火熱,舉起酒盞,再度一飲而盡。


  「薛某是個文官,酒量恐怕比不得各位英雄。但今日卻要斗著膽子再敬大夥一盞,不為別的,就為諸位今日這場功績。薛某出長安之前,尚聽聞安西軍還在菩薩勞城外與大勃律人鏖戰。誰料彈指一揮間,我大唐的旌旗已經被諸君插在了健馱羅國的都城之下!古語云,功大莫過於破國。諸君半年之內連破兩國,這潑天富貴,可是沒的跑了!」


  「哈哈哈哈!」「借欽差大人吉言!」「哈哈哈哈哈!」「幹了!」一眾安西將士放聲大笑,心中都覺得長安來這位欽差大人善禱善頌,話都說到大夥心窩子里去了。


  封常清開始對薛景仙本來不怎麼重視,僅僅看在後者代表著朝廷的份上,不得不敷衍他一番。待耐著性子聽完了此人的祝酒詞,忍不住又開始重新打量他,欣賞之意油然而生。


  坐在封常清下首的周嘯風也心生警惕,命人給自己倒滿了一盞野葡萄酒,舉到眉間,笑著回敬,「薛大人遠道而來,我等本該多下一番力氣招待才對。奈何戰事匆忙,軍旅之間暫時也拿不出什麼佳肴。就只能先借這點兒淡酒,替大人一洗旅途勞累罷了。望大人莫嫌棄我等寒酸,放開量多飲幾盞!」


  參照先前的聖旨,他剛剛升懷化將軍,官階為正三品下。而斜對面的薛景仙的官銜卻只是一個從四品下的中大夫。因此後者不敢坐著接受周嘯風的回敬,趕緊手扶矮几站起身,先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後抱拳施禮,「周將軍千萬別這麼說。薛某豈敢嫌酒宴簡陋。正是因為諸君在前方吃糠咽菜,才使得我輩能在後方過太平日子。如果薛某連這點好歹都分辨不清楚的話,也枉讀了十幾年聖賢書了!」


  說罷,將酒盞從矮几上拿起來,一口悶下。然後不待他人伺候,自己拎起座位旁的酒罈子,將空酒盞添了個滿滿當當,「薛某不會說話。謹以此盞,謝諸位的款待!」隨即,一仰頭,再度將盞中酒鯨吞而盡。


  「薛大人好酒量!」


  「薛大人好漢子!」


  眾人見此,又是沒口誇讚。更有趙懷旭、李元欽等一干宿將,端著酒盞來向欽差大人致意。薛景仙有心在大夥面前留下一個豪爽印象,對於舉到面前的酒盞,皆是來者不拒。說上幾句慷慨激昂的話,就是口到杯乾。轉眼間就跟軍帳中所有人都打了一圈招呼,把帳中氣氛推得如火般熾烈。


  饒是軍士自釀的野葡萄酒寡淡,一連串二十幾盞落肚,薛景仙也覺得天旋地轉了。為了完成太子殿下交託的使命,他卻依舊使出全身力氣苦撐。一邊與眾將推杯換盞,一邊大聲道:「古語云,功名但在馬上取。只可惜薛某身子骨太弱,上不得馬,舞不動槊。否則,寧效昔日班定遠,投筆從戎,與諸君並肩而戰。即便醉卧沙場,也不虛來此世間走一遭!」


  「薛大人客氣了。若無大人這樣的書生在朝中運籌帷幄,我等在西域哪會如此從容?!」有道是花花轎子人抬人,見薛景仙說話始終客氣有加,封常清笑了笑,低聲回應。


  「說來慚愧。薛某也是剛剛才入朝。原本只是個地方官員,哪有有什麼機會參與軍國大事?!」薛景仙搖搖頭,涅斜著醉眼謙虛。


  「喔?」封常清微微一愣,有些詫異於對方的坦誠,「不過在老夫看來,以薛大人的才華,想必君前問對,也是轉眼之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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