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5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2)

  第685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2)

  所以,很多底層官員在任期結束后,寧願想辦法行賄上司,原地踏步,也不願意入京述職。原地踏步雖然沒有升遷指望,但也不會出現大的起落。而赴京述職的話,稍有應對不甚,便可能如同囚徒般被困在館驛,進退不能。直到他自己完全對前途絕望,主動請求返回故鄉去做一個平頭百姓,方才算逃離生天。


  如果依照賈昌的建議,把在職官員考評升遷的規則,改成憑資格熬年頭。標準便立刻清晰了許多。並且操作過程當中人為干涉的因素也減弱到了極低的程度。原本需要歷時半年多的選拔,恐怕半月之內就可搞定。雖然有可能得罪一些在原來選拔過程中上下其手的傢伙,但比起被提拔者的感恩戴德來,這點兒怨恨簡直微不足道!


  楊國忠心思轉得向來不慢,否則也難以從一個市井無賴爬上當朝宰相的高位。略作沉吟,就將『秋梨湯』的中的利害得失考慮得清清楚楚。他現在最需要的便是在朝中提拔一批支持者,藉此鞏固自己來之不易的地位。賈昌所獻「秋梨湯」,可謂雪中送炭。至於這個方子的療效好壞,暫時可以不在考慮之列。畢竟大唐朝的骨頭架子還在,雖然比起開元年間虛弱了許多,但是一時半會兒不可能倒掉。待自己的地位穩固了,積聚下足夠的實力,再痛下猛葯替國家療傷不遲!


  「多謝賈兄!」給了對面的矮個子一個友善的微笑,楊國忠低聲說道,「這番指點之恩,楊某心裡記下了。你既然不在乎官職高低,楊某也不勉強於你。這樣吧,以後內庭所用柴薪雜物於民間的採辦之事,就交託給賈兄來管理。反正你已經在陛下身邊行走多年,知道陛下和內庭所有重要人物的喜好!」


  「如此,賈某再客氣就顯得矯情了!」賈昌笑了笑,沖著楊國忠長揖及地。皇宮內所需的大宗物資採買,一向是由高力士等首領太監負責。但有很多日常所用的粗笨之物,如木炭、糧食,馬桶水缸等,是太監們或者不方便,或者懶得去管的。這些東西往往價值不高,然而勝在用量巨大。經手人隨便在上面刮一刮,往往就是整桶整桶的油水。


  原來負責此事的是李林甫的族中子侄。如今李林甫已經皇帝下令被刨棺鞭屍,先前的一眾黨羽自然是樹倒猢猻散了。朝中很多頗具慧眼的人物,便替自家人盯上了這個留下的肥差。楊國忠一直將其握在手裡沒有給出,今天心情高興,立刻將其作為酬謝,交託到了賈昌的肩膀上。


  這樣安排也非完全出於私心。太監們由於身體殘疾,性情或多或少有些古怪。跟他們打交道,一定得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物。眼下楊國忠在朝堂內立足未穩,自然不願意跟高力士等人起了隔閡。所以把賈昌這個人精頂到雙方權力交錯的位置上去,也的確能起到緩衝與彌合作用。


  不出楊國忠所望,上任才短短几個月,賈昌已經憑著嫻熟的手段,贏得了高力士等人的交口稱讚。此外,儘管楊國忠沒有提到「論資排輩」的官員選拔之策是出於誰的建議,某些消息靈通者,還是從蛛絲馬跡中,分析出了一點兒頭緒。於是,某些受惠於此策的新貴們,在感激楊國忠之餘,念念不忘賈昌的挖井之恩。很快,座落在曲江池畔的賈家別院,就開始賓客盈門了。


  但是,賈昌這個人卻非常懂得避嫌。無論客人的來意是登門致謝,還是有事相求,他都念念不忘將楊國忠推到前面。久而久之,雙方之間的關係愈發親厚。很多楊國忠抽不出時間會見的『普通』客人,也都交給賈昌幫忙招待。後者本來就是尋歡作樂的老手,對付這種小差事,自然是駕輕就熟。無論來者的脾氣有多古怪,他總是能讓其留下禮物和感激,滿意而歸。偶爾虢國夫人楊玉瑤再於酒席間露個面兒,則更令客人們覺得臉上有光,渾身上下的老骨頭都跟著年青十好幾歲。


  今天的酒宴上,有很多熟悉的面孔。虢國夫人入席后,匆匆掃了幾眼,便認出了中書舍人宋昱、吏部郎中鄭昂、前扶風縣令薛景仙等。還有幾個她沒有見過,但從對方臉上欣喜的表情來推斷,也是走了哥哥楊國忠的門路,終於得償所願的新貴。因此她微笑著沖大夥蹲了蹲身,謝過姍姍來遲之罪,便在此間主人的引領下,走入了左側首席位置。


  幾個當朝新貴們,倒不覺得坐在一個女人的下首有什麼失身份。第一,對方是有『國夫人』的封爵,地位遠在自己之上。第二,對方是當朝宰相的妹妹,能出席這樣的酒宴,是給足了大夥面子。至於第三么,就只能在心裡想想了,嘴上無論如何說不得。人家是出得了廳堂,上得了龍床。自己一個區區五品,有什麼譜兒可以擺?若是能找機會一親芳澤,也算沾了皇帝陛下的余恩。過後在親近朋友面前說出去,保准能獲得無數驚訝與羨慕。


  對於周圍投過來或為獻媚,或為熱辣的眼光,虢國夫人沒有感覺到半分不快。她早已習慣了,或者說是駕輕就熟。只要坐到大庭廣眾之下,穿上那身代表品級地位的服飾,便自然而然地忘記了另外一個自己,渾身上下都透出傾國傾城之態。


  這一刻,她不再是自己夢裡的那個楊玉瑤。那個膽小而又多情的女子,早已隨著一個夢飄走了。


  夢再好,醒來后的人卻只能做回自己。她,如今只是楊國忠的妹妹,大唐一品夫人。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


  有如此長袖善舞的絕世美人在座,酒筵不用主人太賣力張羅,自然而然地就迅速向高潮邁進。酒過三巡,有人提議行令助興,四下立刻響起一片贊同之聲。


  此間主人賈昌位高權重,被大夥公推做了酒明府,負責掌控全局。中書舍人宋昱素負才名,亦當仁不讓地做了『律錄事』,司掌宣令和行酒。至於司掌罰酒的『觥錄事』,虢國夫人當然是眾望所歸。見大夥目光熱切,她也不掃眾人的興,端起面前酒爵小抿了一口,柔聲說道:「如此,小女子就自己先飲了這盞,且罰僭越之罪。待會兒若是誰敢偷奸耍滑,可千萬莫要怪我不肯饒過他!」


  她出生於河東,長於蜀地,成年後又日日周旋於達官顯貴之間,曲意逢迎。因此根本不必刻意做作,言語中自然就帶上了絲縷嬌媚之味。再配上那流波雙目,烈焰紅唇,未等勸酒,已經令人先醉了三分。


  當下,眾人轟然答應:「使得,使得。誰敢偷奸耍滑,夫人儘管行軍法便是。我等肯定不給他求情!」


  「使得,使得!夫人已經把酒喝到前頭了。哪個敢不識抬舉,大夥就將他叉了出去!」


  「那便請律錄事宣令!」聽眾人答應得心齊,虢國夫人目光微轉,掃過中書舍人宋昱的眼睛。


  中書舍人宋昱心頭登時一顫,滿面春風,笑著回應,「如此,宋某可就獻醜了!諸位稍待。」


  他有心在虢國夫人面前賣弄文采,所以故意選了比較有難度的酒令翻檢。將右手五根精心修剪過的手指在面前的竹籤背面微微一抹。看上去好像信手拈來,得到的結果卻是個雅令,要眾人「間、山、環……」等字為韻腳,即興賦詩一首。以一曲歌舞為限,曲終詩成。交予明府評定優劣,甲等者可邀舞姬入席伴酒。乙等者無獎無罰。若是不幸做了第三等,或者才思今日不甚方便,則罰飲酒三杯,另獻上一拿手絕技,為所有人助興。


  在座諸位賓客都是文官,當然不會被這點兒小玩意給難住。當即,賈昌命歌姬獻藝,眾人一邊觀賞美人旋舞,一邊以指扣打面前桌案,微微吟哦。曲子剛剛奏到中途,中書舍人宋昱便已經抬起頭來,手捋鬍鬚,含笑不語。


  須臾,吏部郎中鄭昂和翰林學士趙無憂亦有所得,相繼停止了吟哦,微笑抬起眼睛。緊跟著,又有幾名賓客或者舉起筷子品菜,或者輕輕擊打曲子的節拍觀賞歌舞,顯然都已經有了成稿在胸。唯獨扶風縣令薛景仙素不以詩文見長,兀自緊皺著眉頭,口中喃喃不已。


  酒明府賈昌見狀,不忍掃了此人的顏面,便暗中示意樂師將曲子的末段改為疊韻,反覆演奏了三遍,直到很多人都仰起頭,以目光抗議了,方才不得不徐徐停了下來。 「不瞞諸君,賈某肚子里墨水有限。實在有愧這酒明府一職!」見薛景仙還在愁眉苦臉,賈昌笑了笑,再度給此人創造機會,「不如諸位都將所得詩作陸續吟誦出來,大夥一道品評,共論優劣,如何?」


  「嗯,使得!」中書舍人宋昱心中已有勝券在握,當然不怕被眾人評點,當即微微一笑,輕聲回應。


  「使得!使得!」有道是自古文無第一,其他諸位才子也不甘在美人面前被埋沒了,立刻沒口子答應。


  「如此,則請宋兄先帶個頭。」見眾人都沒有異議,賈昌笑著開始點將。


  中書舍人宋昱欣然領命,笑了笑,低聲回道:「久未擺弄此物,手都有些生疏了。既然賈兄有令,就且讓宋某來拋磚引玉。」說罷,抿了口茶潤潤嗓子,朗聲吟道:「餌柏身輕疊嶂間,是非無意到塵寰。冠裳暫備論浮世,一餉雲遊碧落閑。」


  前宰相李林甫在位之時,他一直鬱郁不得志。直到楊國忠扳倒了李林甫后,才因為襄助有功,從而青雲直上。因此這首詩做得輕鬆愜意至極,字裡行間,都透出一股掩飾不住的怡然味道來。


  在座眾人都是剛剛得到楊國忠提拔的新貴,此刻人人心中的感覺都跟中書舍人宋昱差不多,故而轟然叫好,公推了這首詩為甲等。


  賈昌輕輕拍拍手,立刻有先前獻藝的舞姬再度走上,排成一排,由中書舍人宋昱隨意挑選。誰料今日宋昱卻突然改了性子,一收平日里的風流之態。搖搖頭,笑著說道,「有虢國夫人在座,我等若是放浪形骸,未免有失莊重了。你等都暫且退下吧,宋某今日光是用這雙醉眼觀賞名花,便已經足夠!」


  說罷,眼睛又偷偷向虢國夫人這邊一轉,目光裡邊充滿了嫙妮。


  那些美人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若是平日,個個都堪稱傾城之資。只是今天在虢國夫人這絕代佳人面前,未免就都失了幾分顏色。看到宋昱不肯挑選,其他貴客也覺得賈府的美人姿色實在距離自己心中期待甚遠。於是,也都笑著搖頭,宣布自己為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此間主人賈昌見狀,只好笑了笑,命舞姬退下。然後取了白璧酒盞一隻,算做對於宋昱剛才所做佳句的答謝。


  這倒是個雅物。無論價格和品質,都恰恰配得上中書舍人宋昱的文采。後者略作客氣,便含笑收下了。


  接下來,其他賓客也紛紛拿出即興之作。或者婉轉陳情,或者直抒胸臆。但文采與宋昱所做都有一段距離,兩首被評了乙等,三首落為丙級。作品被評了丙等的詩人也不著惱,哈哈一笑,舉起面前白玉盞,連干三輪,滴酒不剩。


  按照先前約定,失手者還要當場獻藝。這點小事亦不會讓大夥覺得為難。古來君子須通習六藝,禮、樂、射、御、書、術。大夥多年來又常在官場上迎來送往,禮、射、御、術四藝也許不精,樂、書兩藝卻都磨練得爐火純青。


  於是,借著三分酒興,作詩失手者或者撫琴,或者彈劍,或者引吭高歌,把酒宴的氣氛從一個高潮,推向另外一個高潮。中間虢國夫人又耐不住性子,主動和了吏部郎中鄭昂一曲,登時又令眾人羨慕得兩隻眼睛發藍。心中暗道,早知這樣,我又何必過於執著於虛名?主動認輸了,或許還能博得美人轉眸一睞,藏在心裡夜半獨自回味,豈不妙哉?!!

  大夥都光顧著品味琴聲和詩作,倒把尚未交卷的人給忘了。前扶風縣令薛景仙費了好大力氣才將詩作寫好,連續輕咳了數聲,卻都吸引不了任何人的關注。心中不禁有些惱怒,將空酒盞用力往面前矮几上一頓,發出「咚」的一聲巨響,「倒酒,倒酒,今日喝得好生痛快!」


  在一旁伺候的婢女嚇了一跳,趕緊小跑著上前,將薛景仙丟下的空盞添滿。此間主人賈昌也驟然醒悟,連忙在座位后躬了躬身,笑著說道,「哎呀,看我這當酒明府的,居然未能一碗水端平!誰的大作還沒交上來?好像就剩下薛兄了吧!怪我,怪我!以薛兄大才,肯定是一篇壓軸之作!」


  「是啊,是啊!差點兒讓薛兄矇混過關!」律錄事宋昱心中不悅,卻不想以為薛景仙一個攪了所有人的性,趕緊笑著在旁邊幫腔。「趕緊把大作交出來,否則,休怪本錄事軍法無情!」


  誰料他不幫忙還好,越幫忙,薛景仙心裡越覺得鬱悶。肚子里已經準備好的詩作,薛景仙自問壓不過宋昱的風頭。而論才思敏捷,在座諸君恐怕都完成得比他快了許多。即便能僥倖評了乙等,也顯不出任何本事。怪就怪這律錄事宋昱,好端端地非要賣弄什麼詩文?他中書舍人是個耍筆杆子的差事,自然弄得駕輕就熟。而薛某人做了半輩子地方小吏,平素總是跟俗物打交道,筆下如何又清雅得起來?!


  與其把拼湊出來詩作拿出去勉強應景,不如另闢蹊徑,否則,肯定難以引起宰相之妹的關注。想到這兒,薛景仙撇了撇嘴,笑著回應道:「我在任上時天天忙得焦頭爛額,哪裡有閑功夫舞文弄墨?所以,詩作就算了吧,免得污了諸位之耳。」


  他本意是想向虢國夫人暗示,自己比較長於政務。誰料這話聽在大夥耳朵里,卻充滿了挑釁之意。當即,吏部郎中鄭昂皺了皺眉頭,笑著說道:「的確,薛縣令在任上比較勤政。以至於他的頂頭上司一直捨不得他調往別處,故而連年考評都刻意給了最低一等!」


  這簡直是當眾打人的耳光了。有美人在側,薛景仙又怎能忍得?立即豎起眉頭來,大聲反駁道,「那是因為薛某不擅長鑽營,所以才被小人誣陷。不像某些傢伙,唯一懂得的便是如何討好上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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