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0章 盛唐煙云:關山月(2)

  第650章 盛唐煙云:關山月(2)

  「活該!」對於京兆尹王鉷的下場,周嘯風等人心裡沒有半分同情。但提及自殺身亡的邢縡,大夥心裡卻懷了幾分兔死狐悲之意。不過是一個空懷報國之志,卻找不到任何門路的熱血漢子而已,不幸捲入了權貴們的爭鬥中,成了一粒棄子。然而大夥的境遇又比邢縡好多少,還不是一樣被人利用,一樣身不由己?

  如此想來,因參與「平叛」之故,大夥新獲得的魚符上面就帶著股子血腥味道。是邢縡及其手下那二十幾位兄弟的血,成就了大夥的功名!京兆尹王鉷雖然惡貫滿盈,死有餘辜。借勢一舉接管了朝堂上大部分權力的楊國忠,又比王鉷能好上多少?


  於是乎,當封常清正式向皇帝陛下請辭,準備回到安西鎮時,周嘯風等人也跟著走了個乾乾淨淨。儘管白馬堡大營的規模比先前又擴大了一倍,緊跟著還要整訓左右龍武軍、萬騎軍、左右千牛衛。儘管高力士給安西軍的老兵們開出了足夠豐厚的條件,卻沒能留得一人。包括功利心極重的宇文至,都跟在封常清身後跑到了千里之外,再不回頭!

  只有王洵,一貫胸無大志,又捨不得白荇芷和長安城的王洵王明允,厚著臉皮留了下來。官升數級,成了飛龍禁軍的昭武校尉。協助驃騎大將軍高力士和龍武軍統領陳玄禮,訓練剛入營的又一批新兵。但他現在也喪失了先前跟馬方、蘇慎行等人在一起時的進取心,總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好在龍武軍統領陳玄禮知道他是封常清的晚輩,對他的偷懶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除了到白馬堡訓練新兵之外,王洵第二件提不起精神,卻必須小心應對的就是接連不斷的相親宴了。鑒於只為一個庶母的身份,大部分相親宴,雲姨都沒資格列席,雖然王家大事小情實際上由她來說得算。這可加倍苦了王洵,每次赴宴幾乎飯菜都吃不上幾口,大部分時間要用來回答那些已經不知道回答了多少遍的問話。至於別人準備塞給自己的正妻長什麼模樣,生得什麼性情,是溫柔賢淑還是彪悍善妒,連分辨一下的機會都沒有。


  今天設宴請王洵過府的「世姑」姓韓,其祖父和王洵的曾祖都在巨鹿澤落過草,後來又跟程名振一道受了大唐高祖李淵的招安,算得上是生死兄弟。只不過後來王家連續幾代在京師閑居,而韓家的後人則一直在地方上為官,彼此之間的聯繫也就慢慢少了。


  但世交就是世交,王洵有了出息,韓家一樣覺得臉上有光。於是便請了這位已經出閣多年,丈夫在國子監[1]為經學博士的韓世姑出面,設家宴向王洵道喜。當然,以上一切都不過是個由頭,真正的情況是,國子監博士許士良的女兒恰恰及笄,賢良淑德、秀外惠中,正需要一個有出息、肯上進的夫婿託付終生。而王洵無論是家世、長相和未來前程都與許家擇婿的條件相近,所以在家中閑得無聊的韓世姑便打算做一次月老,把王、許兩個孩子的姻緣線給繫到了一起。


  同類的酒宴,王洵已經出席了多次。也不怕再多這一回。被雲姨和紫蘿兩個聯手抹了一臉白粉后,便坐上馬車,慢吞吞地向韓世姑家中駛去。按照大唐習俗,客人不能比跟主人約定的時間到得太早,所以在沿途,他還順帶著去了趟東市上的鬥雞坊,把跟秦國模、宇文至等人合夥的生意照看了一下。春天時京城裡的那場荒唐的叛亂帶來的影響已經消逝,鬥雞坊里的熱鬧更勝從前。只不過喧鬧的人群里少了哪些熟悉的面孔,多了哪些新加入的後輩紈絝,就沒人能看得分明了!


  過了東市往南,便是親仁坊。這一帶的人家的宅院規模遠不如王洵所居的崇仁坊內諸多老宅尊貴大氣,但勝在精緻華美,生機勃勃。許多經科舉出身的新貴,便住在這裡。韓世姑的丈夫吳博士三年前買下了親仁坊左首第三座院子。因為院子的前主人在牆內種了百餘株青竹,便給自宅起了個竹園的雅號。平素往來者皆為飽讀詩書的鴻儒,像今天這般敞開大門接納京師貴婦的機會不多。所以院子前有些擁擠,馬車從門前的上馬石一溜停到了坊子口!

  連續這麼多場子趕下來,王洵已經有了一定經驗。粗略用眼望了望,便分辨出今天的家宴上,至少還請了位郡主列席。這倒不讓他覺得受寵若驚,李氏皇族子孫眾多,頭上頂著郡主名號卻連皇帝陛下面都沒見過的女子在長安城內隨便一抓就一大把。令他覺得略微好奇的是,虢國夫人的銀裝馬車居然也在!這個女人跟王、韓兩家可是沒半點交情!好端端的,她跑到這裡攪什麼局?


  帶著幾分戒備,王洵緩緩下了馬車。早有吳博士的管家迎上前,將貴客迎接入內。先入正堂拜見了「吳世姑父」,送上一份薄禮,寒暄了數句。然後,王洵就被作為自家晚輩,請入了后宅。


  后宅中,一堆身穿不同服色的命婦們,正在一邊品茶,一邊嘮家常里短。聽到小丫鬟的彙報,立刻收起笑容,正襟危坐。王洵入門,先以晚輩之禮拜見了韓世姑。然後再由對方引著,轉向了左首第一位頭髮雪白的盛裝老婦,「過來拜見安定公主殿下,也是你姑父的嬸嬸,按輩分……!」


  雖然事先有所準備,王洵還是略略一驚,趕緊上前,長揖及地:「卑職王洵,參見公主殿下!」


  「你這孩子,也忒地著急,我剛要告訴你今日家宴,咱們只論輩分,不論尊卑呢!」韓世姑一把沒拉住,趕緊在旁邊大聲補充。


  話音未落,對面的安定公主已經站了起來,一把托住王洵的胳膊,大聲回應,「恩公不必多禮。我今天到這兒來,是專門向恩公當面道謝的。可不敢受你這一拜!」


  「恩公?」王洵眼前冒出一團迷霧。自己什麼時候對一個公主有恩了,還是這麼老的一個公主?

  就在這一猶豫間,安定公主已經顫顫巍巍跪了下去。嚇得王洵立刻跳在一旁,卻不敢伸手攙扶,只顧連聲否認:「弄錯了,弄錯了。您老人家一定是弄錯人了。晚輩跟您老人家從沒碰過面,不可能對您老人家及有什麼恩情!」


  距離王洵最近的幾位命婦也被安國公主的舉動弄了個措手不及,紛紛上前抱住安定公主的胳膊,「公主殿下您這是做什麼?他是您的後輩,怎敢受殿下您的大禮?」


  「沒弄錯。沒弄錯!」安定公主看起來老態龍鍾,實際年齡卻只有五十左右。硬墜著身體往下跪,大夥還真的拉她不住,「我家會兒被姓王的害死後。他阿爺嚇得連聲冤枉都不敢喊。多虧了明允這孩子,識破了王家父子的奸謀,讓他們身敗名裂,才使得會兒的在酒泉之下瞑目。老身今天特地趕來,只為替我家會兒拜你一拜。恩公在上,請……」


  說著話,她已經泣不成聲。


  聞聽此言,大夥眼前的迷霧終於散開了些許,把目光齊刷刷地轉向了王洵。幾個月前,京兆尹王鉷因為涉嫌參與謀反畏罪自盡,其弟戶部郎中王銲被誅,其子衛尉少卿王准在流放途中試圖逃走被差役打死,整個家族就此灰飛煙滅。而導致王氏父子陰謀敗露的關鍵人物,就是大夥眼前這個的翩翩少年郎,年齡剛滿十八的飛龍禁軍正六品昭武校尉王明允!

  饒是臉皮厚,王洵在一旁也禁不住面紅過耳。所謂率先洞悉王鉷父子的奸謀,完全是封常清和高力士二人為了抬舉他而編造的說辭。誅殺兩名刺客,屬於誤打誤撞。而在城門口跟王准大打出手,則純屬於少年人爭風吃醋,跟忠君愛國一文錢關係都沒有!可功勞已經安在他頭上了,嘉獎的聖旨里也濃墨重彩寫了個清楚。即便他想說出實情,也不會再有人相信。反而會給大夥留下一個機心過重,故作謙虛的壞印象。


  正手足無措間,虢國夫人已經笑著擠上前來,雙手扯住了安定公主的胳膊,「老姐姐,你這就太見外了。論輩分,他不是您老人家的侄孫么?叔叔被奸臣迫害致死,作為侄孫,明允豈有袖手旁觀之禮?若依妹妹之見,明允他不過是做了一個晚輩應該做的事而已。您不拜他,亦心安理得。若是非要把謝字掛在嘴邊上,反而沖淡了親情!」


  幾句話說得絲絲入扣,既化解了在場所有人的尷尬,又藉機抬高了王洵身價。安定公主聞聽此言,果然不再堅持給王洵叩頭。一邊拉著虢國夫人的手起身,一邊哽咽著說道:「還,還是妹子明,明白道理。謝,謝人不能光用嘴巴來謝。我家那個窩囊廢身無長物,也不可能在仕途上助明允一臂之力。這樣吧……」她嘆了口氣,幽幽地道:「你這孩子想必也知道吳夫人是為何安排的這場家宴,憑著你的家世人品,估計同樣的家宴還要赴不少場。無論你今後看中了誰家姑娘,新婚之時,就把這支簪子插在她的頭上。」 說著話,不顧虢國夫人的勸阻,從發間直接取下了一支鑲嵌這珠子的金鳳來,硬按在了王洵手中。「你別嫌禮物輕。這是我父皇成親時,祖母所賜之物,整個大唐,估計找不出第二支來!」


  「晚輩,晚輩愧……」聞聽此言,王洵嚇得又是一個哆嗦,推辭的話都說得結結巴巴。安定公主的父親是大唐中宗,大唐中宗之母,當然是一代女帝武則天。大唐皇家心胸豁達,民間女子頭上插枝金鳳簪子不算僭越。可是要把武則天賜給兒媳婦的金簪帶在頭上,恐怕滿堂賓客嚇得連酒杯都不敢舉了。


  在場的命婦都是識貨之人,看向王洵的眼睛里登時冒出了光來。眾目睽睽之下,王洵愈發不敢收取如此貴重的禮物。但看見安定公主那未老先衰的面容,他又實在無法傷一位母親的心。正猶豫間,耳畔又傳來了虢國夫人那善解人意的聲音,「既然是晚輩了,長輩有所賜,還能拒絕么?還不趕緊讓吳夫人替你包好了收起來?日後藏在家中,也會日日記得大唐皇家的恩德!」


  「是,晚輩多謝嬸祖母所賜!」事到如今,王洵也只能就坡下驢。先將金鳳交給韓家世姑,隨後整頓衣冠,重新向安定公主施晚輩之禮。安定公主這回沒有躲閃,瞪大淚眼看著王洵在自己面前俯下身軀。'會兒當年,也是這麼懂事。待人也是這般彬彬有禮。會兒被奸臣勒死在獄中,作為皇帝的堂兄居然不聞不問。若不是眼前這個少年撞破了奸臣的圖謀……'

  所謂皇家,哪有什麼親情?不過是一群爭奪金鑾殿的瘋子而已。做父親的手足相殘,做兒子的反噬其父。做妻子的鴆殺其夫。反不如尋常百姓,兄弟父子相親相愛,有始有終。


  拜過了安定公主這個撿來的嬸祖母,王洵又被韓世姑拉著引薦給其他幾位盛裝命婦。無非是大姑八大姨之類,或則與韓家,或者與周家,或者與許家聯絡有親。有的是受了許家所託,前來替人相看女婿,有的則純屬在家裡閑得無聊,沒事兒湊熱鬧來了。


  大唐胡風甚勝,對於等級尊卑看得重,對於男女之妨卻看得極其輕微。因此世姑世姨們瞅向王洵的目光就像在珠寶行選首飾,即便是替別人買,也恨不能自己先戴在頭上試試方才甘心。好在王洵臨來之前臉上塗了一層厚厚的粉,所以即便被瞧得渾身不自在,倒也看不出臉紅。


  女人們沒興趣照顧一個晚輩少年的心思,酒席剛一開始,就接連不斷地向王洵發起了盤問。而其中大多數問題,王洵已經回答了十幾遍,心裡愈發覺得不耐煩。才動了幾下筷子,便對面前的珍饈失去了興趣。


  正當他舉著一盞淡酒百無聊賴地品味的時候,耳邊突然聽見一個非常嬌糯的聲音問道:「我聽人說,明允幾個月前,曾經在城南痛毆叛賊王准。在幾百名王家爪牙的環飼下將他給生擒活捉。當眾狠狠地羞辱了他一番,可有此事?」


  「啊,噢!」王洵沒想到有人會突然問起與自己家世不相干的問題,楞了楞,差點沒被酒水給嗆到。放下酒盞,他向問話方向輕輕拱手,「回襄郡夫人的話,的確有這麼一回事。但當時並非晚輩一個……」


  「你這孩子!」沒等王洵把話說完整,襄郡夫人翹著蘭花指遙遙戳了一記,「剛才不是告訴過你么,論輩分,我是你的姨母,你該叫我一聲四姨才對!怎麼突然又生分起來了?」


  「是,是……」被對方那風情萬種的眼神看得有些頭皮發木,王洵訕笑著回應,「是晚輩疏忽了。晚輩當日跟王准打架,不是赤手空拳。旁邊還有十幾個朋友幫忙。當日在一群家丁之中,將王准那廝生擒活捉的,也不是晚輩。而是晚輩的朋友雷萬春!」


  「哦!」襄郡夫人朱口微張,擺出了一個非常好看的姿態。「那你也是以寡敵眾,並且沒被王家父子的氣焰嚇住。要知道,當時在京師里,敢跟王家父子動手的可是找不到幾個。就連,就連……」說著話,她四下看了看,故作神秘地壓低了聲音,「就連永穆公主,都得親手給他端茶倒水!就像個受氣的小丫鬟般。而那位駙馬爺,居然站在一旁,不敢說出半句抱怨的話!」


  大唐國家強盛,君臣自信,對民間言論向來不怎麼約束。在酒席宴上聊幾句有關皇家的逸事,乃為大夥司空見慣的娛樂方式之一。特別是一些官員的眷屬,每每以此作為消息靈通的象徵。但當著安定公主的面兒,編排另外一位公主,就有些太過於失禮了。王洵聽得又是一楞,咧了下嘴,笑著解釋道:「晚輩不是被逼急了么?連命都顧不上,哪還想得到他是誰的兒子?況且當時晚輩身邊還有雷大哥,南大哥給撐腰,也算不得勢單力孤!」


  「男人就得有點膽氣,關鍵時刻豁得出去!」襄郡夫人一點兒也沒意識到自己說話得罪人,拍了下手,繼續笑著點評。「要是被人欺負到了老婆孩子頭上,還唯唯諾諾的話,這種男人要來何用?還不如……!」


  這回,非但王洵覺得尷尬,一直訕訕地向安定公主賠笑的韓世姑也坐不住了。舉起酒盞,大聲提議,「各位長輩,各位姐妹,今天難得聚在一起。來,大夥再干一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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