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1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34)

  第641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34)

  「別說了!」白荇芷擦乾了眼淚,輕輕扯了小婢女衣袖一下,制止了對方。「是我自己傻,怪不得別人!」


  說罷,又是以手拭淚,無語凝噎。


  聞聽此言,王洵心裡的內疚感愈發加重了幾分。雲姨對白荇芷的態度,他早就心知肚明。小丫頭紫蘿平素甭看在自己面前文文弱弱的,轉頭對上白荇芷主僕,恐怕就是無所不用其極。再加上小萍兒這笨丫頭在錦華樓仗著女主人的勢頭跋扈慣了,根本不懂得富貴人家對歡場歌姬的真實看法。主僕冒冒失失闖入了崇仁坊這個地界兒,恐怕瞬間就一個跟頭從雲端栽到山溝底下。


  想到這兒,他忍不住輕輕搖頭。看看四下除了自己和前來接自己回家的小廝王祥之外沒有外人,上前幾步,輕輕拱手,「的確是我不好,姐姐原諒則個。」


  這句話說得實在太沒誠意了些,白荇芷看了看他,輕輕搖頭。「我不敢怪你,只怪我自己笨,一直……」


  話音未落,眼淚又是先流了下來。見白荇芷委屈成了這般模樣,王洵心裡好生憐惜。有心立刻將對方攬在懷裡,低聲撫慰,卻耐著自己身上這身戎裝,不敢被人看了笑話去。一時間,居然想不起太合適的安慰話,楞手楞腳地站在了當場。


  沒想到自己哭時,王洵居然連句服軟的話都不肯說。白荇芷登時有些失望,心裡忽然變得空落落的,彷彿有什麼東西飛走了一般,怎麼抓也抓不住。


  這一下,原本裝出來的三分委屈,也變成真的了。眼淚越涌越多,竟是再也止不住。沒想到,令人她更加失望的事情緊跟著就發生了,一向聰明的王洵在旁邊居然給哭得手足無措,想了好半天,終於才憋出了一句,「姐姐不要哭了!這兒風大,咱們先回城去。有什麼話,咱們待會兒慢慢說!」


  白荇芷慢慢張開淚眼,默默地看了看他,搖搖頭,默默地轉身向馬車方向走。王洵訕訕地笑了笑,邁開大步跟了上來,伸手去拉白荇芷的胳膊「姐姐慢些,前幾天剛下過雪,小心路上滑!」


  白荇芷用力甩開他的手,低聲呵斥,「別拉拉扯扯的,我摔死了,與你何干?」


  若是放在幾個月前,王洵肯定會像塊牛皮糖一樣貼上去,順口拋出一大堆甜言蜜語,將對方哄得破涕為笑。而今天,那些熟悉的招數卻突然變得生澀起來,他只是訕訕地把手鬆開,陪著笑臉說道:「怎麼會與我無干。姐姐大老遠到這裡來,不就是為了看我么?」


  白荇芷心裡失望越積越濃,越積越濃,慢慢地變成了絕望。全變了,王洵早就不是當日的王洵,只是自己可笑,還一直想著如何像藤蘿一般攀住他。想到這,白荇芷停住腳步,貝齒將下唇咬得通紅,「我今天到這裡來,的確是為了看你!我看過了,知道你很好。所以我該走了。王小侯爺,你老千萬別跟過來!免得我一個風塵女子,阻礙了你的前程」


  說罷,雙手掩面,加快速度向馬車跑去。


  「姐姐這是什麼話!」王洵被說得楞了楞,張開問道。「我幾時把你當做一個風塵女子來!不過是最近訓練忙……」


  白荇芷的腳步明顯停頓了一下,想再說些什麼,瞬間卻又發覺自己說什麼好像都沒有用了。以前的王洵,看到自己落淚,就會不顧一切衝上前,用盡渾身解數哄自己。可今天,他好像什麼都忘了。


  這種陌生的感覺,令白荇芷格外惶恐。找個合適時機嫁入王家,做他最寵愛的女人,結束風塵生涯。幾乎是她最近一年來全部努力的目標。如今,這個目標突然變得遙不可及。照現在這樣子,即便嫁入王家,恐怕也難逃人老珠黃后被轉手送給別人的命運。『他還沒有長大,你今後有哭的時候。』公孫大娘的忠告在耳畔響起,聲聲猶如驚雷,敲打得她幾乎連逃走的力氣都要失去了。


  見到女主人幾乎是小跑著奔馬車而去。婢女小萍猝不及防,這可不是主僕二人事先商量好的花招之一。用力跺了跺腳,她提起裙子隨後緊追。一邊追,一邊低聲喊道:「小姐,小姐,慢一些,不值得為這種人傷心。他就是塊榆木疙瘩……」


  「麻煩你閉一會嘴!」王洵早就看小丫頭不順眼了,聽了這番話,終於忍無可忍,「我跟她怎麼樣,是我跟他的她事情。關你個小丫頭什麼屁事。再啰嗦,信不信我知會紅姑把你賣了!」


  「你……」婢女小萍扭過頭來,想要反唇相譏,突然意識到王洵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嚇得楞在了原地,大氣也不敢出。


  以前覺得這小丫頭心直口快模樣挺可愛,幾個月不見,卻突然變得很討厭對方的尖牙利嘴的模樣,輕輕皺了皺眉頭,王洵繼續命令:「騎我的馬,跟王祥一起走!馬車裡沒有你的地方了,別再過來添亂!」


  若是換做幾個月前,小萍兒才不聽他的安排。早就豎眉瞪眼,護巢母雞般咋呼起來了。但是今天,她卻從王洵的言談舉止中,敏銳發現了一股從沒有過的威嚴,眨了眨眼睛,低著頭閃到了路邊。


  「你,護送萍兒回錦華樓,路上走得慢些。」王洵瞪了在旁邊偷笑的小廝一眼,繼續替大夥安排。


  小廝王祥不敢違拗,將自己的坐騎讓給婢女萍兒,翻身跳上王洵平素用的大宛良駒。用屁股在雕鞍上顛了顛,美滋滋向萍兒發出邀請,「走吧,我家大人和白行首的事情,你以後別瞎跟著摻和了!」


  「德行!」剛剛在驚愕中回過神來的婢女小萍沖他翻了翻白眼,怏怏地爬上了為自己空出來的坐騎。


  轉眼之間,眾叛親離。發現此節,已經逃入馬車的白荇芷愈發覺得軟弱無助。雙手用力捶打車廂,哭著命令,「老周,趕車,走,帶我離開這兒!」


  「駕!」車夫老周用力抖了下韁繩,卻沒有鬆開屁股旁的車閘。馬車晃了晃,帶著吱呀聲開始起步,速度慢得如同烏龜在爬。


  王洵向老周投去了感激一瞥,三步並作兩步衝到車門前,用力拉住把手,「姐姐,開門。我上去跟你慢慢說。這是軍營門口,被人瞧見不好看!」


  白荇芷撲到車門前,用盡全身力氣壓住裡邊的把手不放,「那自己走好了。追我做甚。鬆開,趕緊鬆開。別讓人看見,耽誤了你的前程!」


  「嗨!」王洵低聲嘆氣。再度四下張望,確認沒有人偷偷看自己的笑話。猛然一晃肩膀,將整個車門直接給從車廂上拆了下來。在內邊壓住把手不放的白荇芷來不及做出反應,一頭栽出了車外。


  「啊——」她發出一聲尖叫,本能地鬆手閉眼。意料中的疼痛卻沒有傳來,額頭所觸處又暖又柔,鼻孔里亦充滿了濃烈的男人氣息。


  「嘿嘿嘿嘿!」伴著一陣得意的奸笑,然後身體又是一輕。待白荇芷恢復了正常知覺,人已經被送回了車廂里,王洵寬闊身軀也跟著踏了進來,順手用破門擋住了車廂口。


  「無賴,下去!」白荇芷手腳並用,試圖將王洵打下馬車。 這點兒力氣,跟捶背差不了多少。王洵寬厚地笑了笑,沖著前方低聲命令,「老周,回錦華樓。小心趕車!」


  「坐好了啊,白行首!」早就看慣歡場風雲的車夫老周笑了笑,輕輕鬆開車閘。車輪立刻慢慢開始滾動,碾碎冰渣的「咯咯聲」,如同輕笑一般鑽入人的耳朵。


  白荇芷發泄了一會兒,終於打得累了。認命抱住自己的肩膀,對著車廂角垂淚。


  「唉!」背後又傳來一聲低低的嘆息。帶著點兒無奈,同時也帶著一點兒遷就。白荇芷突然想回頭看一看,幾個月不見的王洵到底變成了什麼模樣?為什麼自己一向百試不爽的招數,今天徹底失了效?反而從一見面開始,自己在氣勢上就已經輸了三分,以至於最後幾乎潰不成軍。


  就在她默默地給自己恢複信心之時,背後又傳來那個熟悉的聲音。依舊帶著一點點稚嫩,卻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增添了許多男人特有的粗啞,「姐姐別生氣,行么?沒有通知你就進了軍營,的確是我的錯。可我也並非故意冷落你,當時為了救宇文子達,我已經忙得焦頭爛額。隨後就被雲姨託了關係,強塞進了軍營里來避禍!」


  聽見王洵的語氣越來越溫柔,已經完全失去了自信的白荇芷瞬間又恢復了幾分鎮定,抽抽鼻涕,低聲數落:「四個多月呢,四個多月,你就一張紙片都沒功夫寫?」


  這個,的確是王洵的錯誤。他沒有任何理由抵賴。但實話實說,未免太傷人心。猶豫了一下,他訕笑著解釋道:「入營的第一天,我就想給你寫信來著。可沒等把紙筆拿出來,就被趕鴨子上架做了隊正。每天不但自己要努力訓練,還要盯著屬下五十多名比宇文子達還賴的傢伙。無論是我自己疏忽了,還是他們出了錯,一旦被上司抓到,責任就全讓我來背!」


  這是白荇芷從來沒聽說過新鮮事,立刻令她的哭聲減弱了幾分。王洵見到自己的奇招見效,頓了頓,繼續順嘴胡編:「抓住一次,就是五十軍棍。打得人皮開肉綻,然後用冷水潑醒了,還得繼續訓練……」


  白荇芷嚇得一哆嗦,頭立刻轉了回來,瞪著淚汪汪地眼睛在王洵身上來回檢視,「你挨軍棍了,打在哪兒。疼嗎?」


  「沒挨多少下!」既然已經開了頭,王洵慢慢又找回了數月前的自己。有點生澀,但很快就變得輕車熟路,「挨打時,我就想著姐姐的歌聲。想著想著,就不那麼疼了!」


  謊話雖然是臨時編出來的,卻將白荇芷感動得一塌糊塗。「你受苦了!」用手一邊抹淚,一邊將王洵的臉扳向自己,「姐姐錯怪了你,姐姐還以為……」


  「我的確該寫信給你的。可實話實說,又怕你替我擔心!」越來越熟練,王洵終於把另外一個自己完全給找了回來。雖然心裡邊帶著一點點愧疚。「想來想去,還是準備把這一段日子先熬過去,然後再讓你看看我幾個月來有什麼變化!」


  「二郎的變化可大了!」白荇芷將王洵的臉轉向車窗,借著穿過窗帘日光細細查看,「變得差點讓我不認識了!」這是一句實話,就在剛才,她幾乎認為已經完全失去了王洵。雖然以前她自己也認為,跟王洵之間的種種,多半是看在他的家世上曲意逢迎,並沒付出多少真情。可當發現對方完全脫離掌控的一剎那,她的心居然就像碎了一般疼。


  也許,這就是孽吧!她輕輕嘆了口氣,任憑馬車將自己拉向任何方向。


  情人之間的爭吵向來如六月的雷雨,來得急,去得也快。還沒等馬車將通往長安城的官道駛完一半兒,車廂里已經傳出來了白荇芷低低的笑聲。卻是王洵將自己這幾個月來,看到的和親自做的一些荒唐事添油加醋的說了,博得紅顏一個勁地用手指輕掩朱唇。


  笑了一會,白荇芷又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輕輕推了推王洵的胳膊,低聲問道:「你剛才說避禍,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幾個到底惹了多大的禍,非要全躲到軍營里去?」


  「還不是都怪宇文子達那小子!他吃飽了撐的沒事兒干。非要去抱楊家的粗腿……」說起自己進入飛龍禁軍的原因,王洵心裡就好一陣失落。若不是為了救宇文至出獄,雷萬春也不會受了箭傷,自己更不會跑到軍營里找罪受。雖然在四個多月的軍旅生活里,得到的東西遠遠多於所付出辛苦。


  撿著最緊要的部分,他簡單將自己從軍前那幾天的經歷跟白荇芷講了一遍。末了,還念念不忘加上一句,「當初真的不該那麼早把他給弄出來。多在萬年縣大牢地受幾天罪,也能讓他長長記性!」


  「怎麼了?他又給你惹麻煩了?!」白荇芷對宇文至一向不怎麼待見,聽王洵的話里透著憤懣之意,蹙了蹙眉,輕聲問道!


  「那倒是沒有!」王洵嘆了口氣,輕輕搖頭。他不知道該怎麼跟白荇芷描述發生在宇文至身上的變化,一場牢獄之災過後,對方几乎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敏感、偏狹、凡事都愛斤斤計較。即便是先前說慣了的玩笑話,也會惹得他當場變了臉色。偏偏此人自己還意識不到這些,總是覺得有人故意針對他。就連一向與宇文至不分彼此的馬方,如今跟他說話時小心翼翼的,唯恐稍不小心拂了他的逆鱗。


  見王洵的臉上的表情鬱郁的,白荇芷趕緊笑著開解。「那個人就是不知道好歹,二郎你別理他就是了。像臭狗屎般晾上他幾天,說不定他就又涎著臉湊過來了!」


  王洵勉強笑了笑,輕輕搖頭,「估計不會了。他現在人大心大!早就不是當年的宇文子達!」


  放在半年之前,白荇芷的主意的確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可現在肯定起不到任何效果。宇文至的心思,已經遠非他這個從小一起玩到大朋友所能猜透。明明當初投考飛龍禁衛,就是為了躲在高力士的旗下避禍。而現在,宇文至好像把當時的初衷全忘了,倒是把高力士的幾句稍嫌過分的教訓之言,一字不落地記在了心裡。要說他準備自強自立,不再仰人鼻息吧?好像也不是那麼回事情。上次華清池掃雪,恰巧又遇到高力士本人,他就像沒骨頭的蛇一樣粘上去,大將軍長,大將軍短地的好一陣猛拍,令周圍的弟兄們渾身都起雞皮疙瘩。


  「不會了?那更好,省得他闖禍時,再找你補鍋!」白荇芷撇了撇嘴,憤憤不平地補充。


  王洵又輕輕嘆了口氣,沒有搭腔。十幾年的交情,不是說放就能放下的。希望他能得到封四叔的賞識吧,雖然封四叔的實力沒有高力士那麼強,但維護身邊一兩個親信,應該還不在話下。


  「好了,別再嘆氣了!」白荇芷的話從再度耳畔傳來,透著股子醉人的嬌憨,「你就放心吧,他上次的案子,早就沒事了。你才進軍營沒幾天,京師里就風平浪靜了!」


  「你怎麼知道?」王洵楞了楞,瞬間回過神來,低聲詢問。


  看到自己成功地分了對方的心神,白荇芷臉色禁不住湧起一股子得意。「我當然知道了!上次京城裡邊,又不是只抓了宇文至一個人?他被放出來之後,緊跟著那波被抓的人也都放了出來。除了長安縣衙門不小心弄死了一個姓韋的外,其他人都平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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