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9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22)
第629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22)
王洵被說得啞口無言,只好低下頭來嘆氣。封常清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繼續諄諄教誨,「老夫年青時,也覺得這上有很多事情很不公平。可老夫沒辦法改變它,只能讓自己適應。然後才發現,你越強大,受到不公平對待的機會越少。相反,你越沒本事,越容易成為被欺負的對象。當你站在一定位置上之後,你甚至可以改變規則,讓它變得更公平一些。可前提是,你得一步步走到那個高度,而不是坐在家裡哭天怨地!」
「想想吧,你王家的祖上餘蔭已經保護不了你了。如果你今後不想眼睜睜的你的「家人挨欺負,就應該知道怎麼做!」
「我……」王洵抬起兩隻無神的眼睛,喃喃自語。他不想步入仕途,做那種營營苟且之輩。可今日來所經歷的事情,卻徹底顛覆了他以前的想法。同樣是紈絝子弟,當長安城中起了風浪時,秦家哥倆屁事沒有,馬方挨了其一頓打便算躲了災。宇文至卻蹲了大牢,被折磨得半死不活。如果不是家中有雲姨頂著,自己現在估計也早就搬進監獄中,跟宇文至「有難同當」去了。
這不公平,但這是長安城中的規則。想要不被人踩在腳下,當螻蟻般碾死,唯一的辦法就是讓自己爬得更高。只有爬到一定高度,像封四叔這樣,才能不被這不公平的規則所碾壓,甚至可以改變規則。
想到這兒,他訕訕地嘆了口氣,沖著封常清躬身施禮,「小侄不孝,給四叔添麻煩了!小侄兒願意去白馬堡大營,日日接受四叔教誨!」
「倒也算不得什麼麻煩。朝廷剛剛升我為節度副使,手底下正好出現了幾個空缺。你跟我去,先做個六品參軍,將來到塞上后再積攢些功勞,我也好拔你出頭!」封常清用力拍了拍王洵的肩膀,笑呵呵地許諾。
一入伍就是六品參軍,這番厚待又出乎了王洵預料。想想自己毫無官場經驗,他沉吟了一下,低聲客氣,「多謝四叔厚愛。但小侄願意從馬前卒做起,一步步給自己打出個前程來!」
「是啊。你剛剛做了節度副使,立刻大舉提拔私人。難免會被那些眼紅的傢伙抓做把柄。洵兒平素武藝練得好不錯,就讓他先給你做個親兵吧!」雲姨再度站起來,設身處地的替雙方考慮。
以王洵的年齡和聲望,一入伍就當了六品參軍,肯定會令很多人不服。而他的閱歷又不足以讓他能擺平各種關係,還不如先跟在封常清身邊當個親兵。一則日後提拔的機會多,二來也不用親自上陣,能避免許多意外的風險。
封常清就是從高仙芝的親兵做起,一步步爬到副節度使高位的。此時雲姨肚子裡邊這點小算盤,他豈能猜測不到?但是扭頭看了看王洵,他卻笑著表示了拒絕,「嫂子有所不知,他這樣子,做個參軍容易,做個小兵反而會讓我為難!」
怎麼會這樣?王洵和雲姨兩個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了過來,盯著封常清,滿臉迷惑。
看著二人慾言又止的模樣,封常清繼續笑著搖頭,「我安西軍中的士卒,要求『刀山敢前,火海不退。每戰爭先,死不旋踵。』明允他也許會點兒武藝,但憑著這兩下子想做我的馬前卒,恐怕還差了些火候!」
「你……」王洵一聽就急了眼,再不顧雙方的輩分差別,大聲頂撞。「我以前的確做事有欠考慮的地方,四叔今天罵也就罵了。可你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辱我。甭說你那安西軍的什麼破參軍,我未必看得上眼。就算是我先前主動求著你想去的,此刻我改主意了,還不行么?四叔請便,侄兒今天在外邊剛喝過酒,有點累了!」
「喲喝,年齡不高,脾氣還挺大!」突然挨了一頓頂撞,封常情不怒反笑,「行,有脾氣就好。男人不怕有脾氣,就怕三棍子敲不出個屁來!心裡不服是吧?不服咱們就伸伸手。十三,幫我教訓教訓這小子!」
「是,主上!」牆角邊突然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緊跟著,一個身材比封常清還矮小,長得像幾輩子沒吃過飽飯一般的傢伙猛然跳了出來。
「啊!」猝不及防之下,王洵不由得後退了數步。再定睛細看,只見那個幾輩子沒吃過飽飯的侍衛雙手握住刀柄,在自己面前恭恭敬敬地施禮致意,「小侯爺,十三向您討教!」
「四叔!」怕王洵有閃失,雲姨趕緊出言阻攔。
「沒事兒,嫂子,我陪他玩兒一會!」封常清促狹地眨眨眼睛,讓雲姨稍安勿躁。然後笑了笑,低聲叮囑,「十三,別在屋子裡邊打。這屋子裡邊隨便一件都是上了年份的古董,把你賣了都賠不起。出去,我記得這個家中有個練武場。你去那跟小侯爺比劃比劃。只准使三分力氣,千萬別傷了他!」
「是,主上!」被喚作十三的餓死鬼立刻收了刀,站在封常清身邊,深深俯首。
自從進門時起,就一直被封常清以長輩的身份教訓來教訓去,王洵心中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此刻聽對方提到演武場,不覺正中下懷,也不再多廢話,做了個請的手勢,,拔腿就往外走。
封常清手捋短須,微微而笑。緊接著又沖著雲姨點點頭,拔腿跟在了王洵身後。正是求人之際,即便對方有多少失禮之處,雲姨也沒法計較。只好笑了笑,命令下人把矮几和茶水、點心都擺到演武場旁。
不一會兒,王洵收拾好了一身短打,在演武場中直身站穩。名叫十三的餓死鬼也邁動兩條羅圈腿,跟在王家僕人們的身後跑了進來。為了比武方便,他也脫去盔甲,換了一身短衣,撿了把包了葛布的木刀,沖著王洵再次施禮。
「請!」見對方如此禮貌,王洵也不好上來就動手,將包了葛布的木刀向上舉了舉,笑著說道。
「呀!』話音未落,餓死鬼十三已經凌空跳了起來,半空當中,人與木刀合二為一,呼嘯著沖王洵頭頂砸下。
「啊!」沒想到此人說動手就動手,王洵趕緊舉刀招架。這一下卻無論如何使不上全力,刀刃與對方的兵器一碰,身子立刻被沖得搖搖晃晃。那餓死鬼卻借著雙方兵器碰撞的反作用,在半空調整了身體,猛然踹出一腳,正中王洵肩膀。
一股大力傳來,蹬,蹬,蹬,王洵倒退數步,結結實實坐了個大屁股墩。那餓死鬼從半空中飄然落下,於王洵面前三尺處站穩,雙手再度搭住了刀柄,「小侯爺,十三承讓了!」
「你——」王洵這個氣啊。心道真是有什麼樣的家主,就有什麼樣的僕人。這封常清就是個為老不尊的無賴,底下的隨從也是個地痞,根本不講比武的規矩。
彷彿聽到了他心裡想說的話發,封常清哈哈大笑,「兩軍交手,誰跟你講那麼多規矩。一刀下去,輸的死,贏的活,就這麼簡單。不服,是吧?十三,再跟他比試一次,這回,准許你使五分力!」
「是,主上!」餓死鬼十三先沖著封常清一躬身,然後退開數步,沖著王洵再度拱手致敬。
這回,王洵不肯上他的當了。從地上跳起來,揮刀便劈。餓死鬼十三向旁邊輕輕一閃身,隨即將兵器貼著地面橫掃。「啪!」刀頭正敲在王洵的腳踝上,疼得他向前一個踉蹌,再度跌倒。
「如何?」封常清得理不饒人,壓根不管王洵的面孔已經漲成了紫茄子,笑著追問。
「他這是耍詐!」王洵從嗓子里發出一聲怒吼。彷彿平生所受到的委屈,獨以今天為最。
「那就再來。十三,五局三勝。輸了就罰你去清理馬圈!」為老不尊的封常清笑了笑,伸手從矮几上抓起茶盞,自斟自飲。
「是,主上!」餓死鬼十三大聲回應,「十三肯定能贏,十三不需要去清理馬圈!」
「打死你這餓死鬼投胎的傢伙!」趁著對方自吹自擂的功夫,王洵跳起來,揮刀撲上。仗著自己手長腳長,大開大合,將身材矮小的十三逼得無法靠近。那十三雖然長得一副吃不飽飯的模樣,身子遠比常人靈活。只見他圍著王洵猴子般蹦來跳去,突然用鞋子往地上狠狠一挫,一股濃煙夾著沙子跳起,直奔王洵面孔。 「啊!」王洵眼前立刻什麼都看不見了,眼淚被沙土刺激得滾滾而下。還沒等他發覺自己上當,脖頸后猛然傳來一下輕輕的敲擊。緊跟著聽見十三在自己耳邊喊道,「五局三勝,主上,十三幸不辱命!」
畢竟只有十七歲的年紀,王洵在心智上還遠遠到達不到一個成年人應有的標準。連番受挫之下,多日來積累的怨氣徹底爆發,也不管什麼封四叔,封五叔在不在場了,揉掉眼睛里的塵土,掄起木刀,兜頭朝餓死鬼便剁,「我殺了你,殺了你這缺德傢伙,殺了你,殺了你……」
餓死鬼十三不敢跟他硬碰,只是一味地躲閃避讓。封常清見到此景,又抿了口茶,笑著命令,「十三,出全力跟他打吧。別管幾局為勝了,打得他心服口服再說!」
「是,主上!」餓死鬼聞言大喜,輪著木刀與王洵對劈起來。這回,雙方不再點到為止,而是以一方徹底棄械投降為目的。王洵的腿上,肩上很快就挨了十幾下,好在木刀外都纏了葛布,所以倒也沒傷筋動骨。每次跌倒,則迅速爬起來,呼喝邀戰。
那餓死鬼十三也殺出了狠性子,出手再不留情。招招都透著陰險毒辣。王洵是街頭打架打出來的混混頭兒,別的本領不論,韌勁兒卻是十足十。因此無論吃了多少次虧,也絕不討饒。只管抖擻精神繼續纏鬥。
雲姨看得心疼,站在場外,眼淚直在眶子里打轉。封常清笑了笑,趁人不注意時低聲安慰:「你別害怕。如果真想傷他,十三在五合之內,就能叫他再也爬不起來。由著他們鬧去,折一折他這浮躁性子,順便也把他肚子里的火氣也泄掉一些。否則,從沒受過挫折的人初次遇到解決不了的麻煩,難免會憋出毛病來!」
雲姨聽后覺得有道理,只好站展顏做笑,沖著封常清微微點頭。封常清嘆了口氣,然後輕輕搖頭,無意之間,目光中居然露出了一絲眷戀。
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的自己,也就如王洵現在這般年紀。與王子稚偶然相遇,結為知交。完全忘記了了彼此之間的身份差距。直到有一天,遇到眼前這個女子。
那時她也一樣的年青。心中根本不看重誰是伯爵之子,誰是守門老軍之子。可自己吃著王子稚的,用著王子稚的,又怎麼鼓得氣勇氣與王子稚相爭。於是,在某一天,告別好朋友,隻身回到西域。
功名但在馬上取。這麼多年來,自己從一個無名侍衛,一步步當了判官,將軍,朝散大夫,節度留後,節度副使,每每走到人生的輝煌處,心中卻總有一縷遺憾揮之不去。這麼多年來,自己身邊有過高句麗女人,大食女人,鐵勒女人,樓蘭女人,卻沒有一個女人,能掩蓋住她留下的影子。
功名但在馬上取。後輩們富貴到手的輕鬆,不會明白前輩們的艱辛。而前輩們有時辛辛苦苦一生,只是不想後代身上,重演自己年青時的遺憾而已。
一代又一代,這便是人生。
「四郎,你說得真對。洵兒看上去真的輕鬆了不少!」突然一句四郎,令封常清心頭一顫,思緒立刻從不知名的地方飛了回來。將目光轉向比武場,只見王洵身上黑一塊,白一塊,不知道挨了多少下。但雙目之中憤懣之色盡去,代之是一種無法抹殺的年青與張揚。
「快出結果了!」封常清笑了笑,低聲說道。目光不敢再與雲姨相接,只是緊緊盯住場中二人的一舉一動。
「你就不知道個累啊!」王洵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將餓死鬼十三劈過來的招數化解掉。打了這麼長時間,他已經慢慢熟悉了對方路數。雖然時不時依舊要挨上幾下,但偶爾已經能還上一兩招。
「習慣了!」餓死鬼飄然退開,令王洵的反擊走空,然後又一刀劈將過來。「一千下,每天一千下劈砍,從八歲起,十三,沒中斷過!」
「你他娘的砍柴的啊!」王洵用力斜磕,將餓死鬼十三的刀刃磕偏,然後又一招還了過去,「一千下,你就不怕把胳膊砍腫了。」
「腫著腫著就習慣了。小侯爺!」十三一邊招架,一邊用非常生硬的唐言回應,「不瞞小侯爺,十三本來就是砍柴的樵夫。後來承蒙下道朝臣[3]大人提攜,十三才做了他的侍從!」
一聽下道朝臣這幾個字,王洵就明白對方不是中原人。心中更不願主動向對方示弱,向地上吐了口吐沫,繼續用話語分餓死鬼的神,「那你怎麼又跟了封四叔?就是你家將軍大人!」
「下道朝臣大人把我送給了將軍大人!」餓死鬼不知道王洵的用意,一邊劈砍,一邊大聲回答。
「你又不是東西,怎麼能隨便被送來送去的?!」王洵居心叵測,突然問了一個非常失禮的問題。
誰料這麼明顯的挑撥離間招數,對餓死鬼根本起不到任何效果。對方只是稍微想了想,便理直氣壯的回答,「下道朝臣大人是十三的主人。十三的一切都是主人的。主人願意把十三送給誰就送給誰!」
「那你現在的主人是封四叔。封將軍?」王洵一計不成,心中立刻又生一計。不斷發問,緩解兵器上的壓力。
「是的!」餓死鬼乾脆地回答了兩個字。
「我是封四叔的侄子,也是你的主人,對不對?你是僕從,怎麼能跟主人動手?」
「不對。小侯爺,您姓王,不姓封!」十三想都沒想,順口回應。
「那你姓什麼?」王洵發現自己的招數很管用,變本加厲地將其功效發揮到最大。
「回小侯爺,十三沒姓。十三是樵夫。樵夫是賤民,沒姓!」
這回,輪到王洵暗暗納罕了。幾乎出自本能,順口問道,「那你為什麼又叫十三?」
「下道朝臣大人徵集同船的侍從,十三是第十三個,所以叫十三!」對方的回答認認真真,卻荒誕得令人噴飯。
王洵忍不住笑了起來,稍一分神,肩膀上立刻重重挨了一記。「不打了,不打了!」他捂著傷處大叫,迅速與好笑的餓死鬼拉開距離,「你這人根本不知道累,我不跟你打了!」
「主人有令,必須打到一人心服口服為止!」餓死鬼十三好像是直腸子般,拎著木刀緊追不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