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2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15)

  第622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15)

  「那就有勞孫捕頭了!」張巡拱手相還,禮數一絲不苟。


  「不敢,不敢!」見張巡在盛怒之下,說話做事尤自保持著清晰的條理,孫捕頭更是不敢小瞧了他。賭咒發誓,會盡自己所能護得宇文至在萬年縣衙內周全。


  張巡三人沒精力跟著市儈小人糾纏,快步出了縣衙。重新見到了外邊的如洗蒼天,心情卻一點兒也明朗不起來。王洵是第一次看到長安城內最齷齪的一面,自然無法承受這種沉重。張巡卻是因為天子腳下的衙門骯髒到出乎自己想象的地步,對自己一直堅信的人生觀念產生了極大的動搖。只有雷萬春,見得最多,從打擊中恢復過來的也最快,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苦笑著道:「我終於明白探花郎你為什麼連年考評優等,卻始終不得升遷了。在你的治下,咱們清河縣的衙門窮得連耗子都不來。若是你得了升遷,掌管一州,則一州的官吏要跟著受窮。掌管一道,則一道的官吏無法伸手撈油水。若是讓你入朝為相么?呵呵,全天下的官吏就都得上吊去了!」


  「胡說!」張巡翻了他一眼,終是無法反駁,只能裝作剛才什麼都沒聽見。


  「能給個考評優等,也算你家大人的上司良心未泯!」剛剛受到了刺激,王洵的性子也變得激憤起來,冷笑了幾聲,搖頭點評,「若是真的黑了心腸,就給張大哥的考評上寫一句,『廉而無能!』,讓張大哥徹底絕了升遷的希望,以儆全天下的官員效尤!」


  說罷,只覺得頭上的天空漆黑一片,鬱悶得只想以頭撞樹。


  身為朝廷命官,雖然眼下失去了實職,張巡畢竟不能任由雷萬春和王洵兩個給『自己人』抹黑,笑了笑,把話題岔往宇文至的案子上,「別亂嚼舌頭根子了。事情的解決總需要時間,不能指望一蹴而就。先別管它,咱們先想辦法解決小宇文的麻煩。明允,子達剛才提到的那位姓朱的掌柜,到底是什麼來頭?」


  「還能有什麼來頭!他背後站著當朝貴妃的哥哥唄!」提到朱掌柜背後的人物,王洵忍不住連連苦笑,「這京師里,凡是從廣東道運來的稀罕貨,六成以上都出自朱記。若是沒有貴妃的哥哥罩著,誰有本事占那麼大的份額?」


  「你說的是楊國忠?」張巡的臉上凜然變色,「那另外一位神仙,豈不是來頭更大!」


  」剛才不是說了么?」王洵一拳捶到路邊的楓樹上,砸得漫天紅葉飛舞,「京兆尹和大理寺都出動了。京兆尹那位王鉷,還身兼御史大夫,戶部侍郎,權力比貴妃的哥哥只大不小。並且整個京城,誰不知道他跟李相穿的是一條褲子?嘿嘿,我本來以為自己在長安城內基本可以橫著走了。現在看來,什麼王家、秦家、宇文家,跟前面這三家相比,恐怕連個屁都算不上!!」


  Chapter 3 早寒

  婢女們的手腳很慢,期間還停下好幾次偷看虢國夫人的臉色。但是,再慢,衣服也有穿完的時刻。虢國夫人不肯多說話,她們也只能幫雷萬春披上最外邊的大氅,將隨身佩戴的寶劍拿過來,系在腰間。


  「這個!」雷萬春單手抓住佩劍,慢慢解下來,笑著遞給虢國夫人,「送給你吧。也算名家打造的,非常鋒利。日後若是你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無論我在哪,你叫人拿著寶劍過來,我肯定會拍馬趕到!」


  「嗯!」虢國夫人接過寶劍,死死地抓在手中。因為用力過大,五根手指頓時都失去了血色。有點疼,很多年沒這麼疼過了。可她知道,自己留不住。昨夜的痴迷與瘋狂只是一場夢,夢醒了,日子還得繼續。他是雷萬春,自己是虢國夫人。


  當第一朵雪花從天上飄下來的時候,楊玉瑤正站在門口恭迎自己的客人。她今天刻意穿了一件純白色的棉袍,從肩膀一直拖曳到腳。烏黑的長發不加任何錧系順著耳後滑落下來,就像一道流瀑般滑過脊背。纖腰,豐臀,修腿,玉頸,薄施粉黛的臉上寫滿了愉悅,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顧盼生波,宛若一朵幽蓮,靜靜地綻放於秋水之側。讓前幾天剛剛見識了她如何風情萬種的雷萬春忍不住楞了一下,眨了眨眼睛,早已準備好的客套話頃刻之間忘了個一乾二淨。


  「怎麼了,雷大俠這麼快就不認識妾身了么?」早就預料到雷萬春見到自己后臉上會出現這種表情,楊玉瑤促狹地笑了笑,抿著嘴問道。


  「這個……」雷萬春撓了撓後頸,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尷尬。「的確與前天的感覺不太一樣。夫人,夫人今天的打扮,看,看起來,就像,就像……」


  「就像」了半天,他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彷彿世間的一切言辭在美人面前都黯然失色,反倒是不用任何語言來啰唣方才恰當。


  楊玉瑤又笑了笑,信手接過雷萬春遞過來的禮物,輕輕抱在懷裡,「雷大俠客氣了。今天只是安排一頓便飯,答謝你當日的救命之恩而已。又何必帶什麼禮物!裡邊請,外邊風大,請雷大俠先入內飲茶。」


  「這個,呵呵。我老雷拿出來的物件,當然入不了夫人法眼。可空著手上門,又過於失禮了些。一點小玩意而已,夫人如果看著還順眼就把玩兩天。如果不順眼的話,隨便賞賜下人就好了!」


  說著話,賓主二人隔著三寸左右距離,並排走向今晚會客的正堂。甬道兩邊的燈籠里蜜蠟跳動,將一雙影子忽然推進,忽然拉開。只是那股甜甜的花香味道卻愈發的濃了,將亭台院落和院子里的人都包裹起來,就像步入了一個甜甜的夢境。


  楊玉瑤抱著雷萬春給的禮物走入正堂,心情突然變得像一個小女孩般迫不及待。把客人引入座位,親手奉上一盞茶,她笑著說道:「不知裡邊裝的是什麼寶貝。恩公介意妾身現在就將盒子打開么?」


  「別叫我恩公!」雷萬春一口熱茶差點兒沒噴出來,「我只是路過那裡,舉手之勞而已。你再叫我兩聲恩公,我就不知道自己多少斤了。盒子隨便開,我都說過了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夫人可能不知道,我老雷目前只是個兵曹……」


  沒等他把自謙的話說完,楊玉瑤已經將裝禮物盒子輕輕打開。裡邊是一件越州白瓷,對於普通百姓家來說,價值已經不菲。對於拿了蜜蠟當松木火炬點的虢國夫人府,則顯得過於寒酸了。唯一值得稱道的是整件白瓷被燒成了匹駿馬形狀,無鞍無絡,四蹄騰空。


  「好一匹奔霄[1]!妾身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馬兒!」見慣了各種珍寶,把金子當土坷垃使的楊玉瑤偏偏對一匹瓷馬感了興趣,舉在眼前,細細地看了又看。欣賞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擺在了屋子裡的多寶閣中,然後又用手扶了扶,唯恐放置不穩將其跌成碎片。


  「朋友幫忙選的。沒想到還能入得了夫人的眼!」見對方如此珍重自己送的禮物,雷萬春心情大好,笑著補充了一句。


  「是秦家那哥倆兒么?」楊玉瑤將目光從駿馬上收回來,款款走到雷萬春對面坐好。因為只是兩個人的小宴,所以她選了一張方桌,而不是尋常大型宴會選用的那種小几。只是這樣的話,兩個就變成了對面跪坐,微微抬頭,便將彼此眼睛里的光芒看得清清楚楚。


  到了此時,雷萬春才發覺座位的異常。尷尬於自己的反應遲鈍,他趕緊坐直了身子,笑著回答:「不是,國模,國楨兄弟兩個最近家裡邊事情多,沒時間陪著我這閑人亂逛。是我的頂頭上司張大人幫忙選的。他讀書比較多,心思也比較細膩些!」


  「恩公的……」信口追問,猛然意識到自己又犯了雷萬春的忌諱,楊玉瑤趕緊用春蔥般的手指去掩朱唇,「看我這記性。又叫你恩公。可如果不叫恩公的話,該叫你什麼才好呢?」


  「嗨,你就叫我老雷,壯士。或者直接喊我名字都行。我是個粗人,沒那麼多講究!」雷萬春大咧咧的一揮手,示意對方隨便,同時也儘力讓自己變得放鬆一些。


  他不是沒見過美人兒的初哥,臨來赴宴之前,還信誓旦旦地向張巡和王洵兩個吹噓過,自己行得正,走得直,絕對不會因為美色當前就亂了心神。但所有諾言在一看到虢國夫人的瞬間就開始失效,總覺得心裡慌慌的,好像有好幾百隻手在抓撓。 「那你也別叫我夫人!」楊玉瑤撅了撅嘴巴,像個小女孩般跟雷萬春討價還價。「我叫楊玉瑤,小字佩兒。雷大哥喊我玉瑤,佩兒均可!」


  「謹遵夫人之命!」雷萬春鄭重點頭,嘴巴張了張,卻發不出那幾個對方期待的音節。晃了晃腦袋,笑著道:「我不習慣叫人的小名。乾脆,咱們就簡單些,你,我相稱。反正今晚估計也沒第三個人了!」


  「也好!」楊玉瑤心裡涌過一陣淡淡的失望,很快,臉上又綻放出了笑容,「雷大哥喜歡吃什麼?」


  「你這裡有什麼?」雷萬春倒不再客氣,笑著反問,「客隨主便。有酒有肉就行。千萬別弄什麼天南地北的珍饈。你給我吃,我也吃不出好來。並且未必能填得飽肚子!」


  楊玉瑤又楞了楞,沒想到雷萬春的要求如此簡單。為了這頓酒宴,她事先可是費了好大心思。這年頭非但皇家飲宴講究一個奢華,即便長安城內普通大戶人家請客,只要不是窮得快過不下去日子了,什麼燕窩、魚翅、鹿唇、熊掌、駝蹄之類便一樣都不能少。


  誰料雷萬春的要求卻如此簡單。不願品嘗那些珍饈,只求一個醉飽。對於虢國夫人府里的廚子而言,這個要求就太籠統了些。但這也難不住楊玉瑤,只見她做沉吟,心裡邊有了主意,拍了拍手,沖著身邊伺候酒宴的婢女命令道:「讓廚房準備一頭剛剛宰殺的小鹿,剝了皮,直接抬到這邊來。再準備炭盆,石板和烤架。今天下雪,咱們剛好吃個熱乎!」


  這下,倒有些令雷萬春喜出望外了。笑了笑,瞪眼了眼睛問道:「你也肯吃烤肉?乖乖,我還以為只有我這種粗人才好這一口呢!」


  「炙么,當然是現烤現吃為好。」楊玉瑤笑著回應,雙目中靈光閃動。


  須臾之後,一頭剛剝了皮的小鹿送到。楊玉瑤揮手命前來伺候的女僕退下,自己挽了袖子,從鹿背上割下一條帶著點淡黃色脂塊的肉,用鐵釺子穿了,慢慢架在了僕人們剛剛端進來的白銅炭盆上。


  盆裡邊用的是上好的白炭,沒有一絲煙,藍幽幽的火苗上下跳動。帶著脂塊的鹿肉被熱氣一熏,立刻汪汪地冒出一層油來。眼見著油珠越聚越大,慢慢匯攏成滴。終於在肉塊上再也掛不住,「啪嗒」一聲落進了火盆里。


  火盆中的藍色幽焰立刻跳躍起來,半空中變成明亮的金黃。楊玉瑤卻不閃不避,抓起穿著肉塊的鐵簽子,在黃色火焰上慢慢翻動。看著肉表面也變成金黃色了,才笑著將肉取下來,放在一個銀制的托盤中,用刀子輕輕切成薄片。然後將調料和肉片一併送到雷萬春面前,「久不做此事,已經手生了。希望雷大哥能吃得下!」


  「如果這樣還算手生的話,老雷平常自己烤的東西,就只配喂狗了!」已經看得發傻的雷萬春搖搖頭,大笑著將托盤接了過去。他已經記不清這是今晚自己第多少次被震撼了。他沒想到自己隨口一說,此間女主人居然會親手烤肉給自己吃。更沒想到的是,一個錦衣玉食的女人,居然連烤肉也能做得如此熟練。


  「可稱大哥的口味!」笑咪咪地看著雷萬春吃了幾片肉,楊玉瑤低聲問道。


  「很好,很好。這滋味,簡直地道極了!」有肉在嘴,雷萬春也放鬆了許多,點點頭,笑著誇讚。


  猛然間,他發現所有烤好的肉都在自己的面前。趕緊將盤子向前推了推,笑著客氣道:「你也吃啊。怎麼好東西全給了我老雷一個人?!」


  楊玉瑤點點頭,用筷子夾了一小片肉,在自己面前的調料盒中蘸了蘸,放進嘴中慢慢品嘗。新鮮的烤肉自有一股醇厚滋味,她原本嫌這東西火氣大,今晚吃起來卻非常順口。於是又用筷子夾了幾片,斯斯文文地吃光了。便又用鐵簽子同時穿了幾片鹿脊,慢慢烤了起來。


  「我來幫你!」雷萬春不好意思光吃飯不幹活,奪過鐵簽子中的幾根,學著楊玉瑤的樣子慢慢在火盆上轉動。楊玉瑤笑著看了他一眼,也不拒絕,靜靜地盯著火焰,享受此刻的溫暖與寧靜。


  須臾,幾塊肉都都熟了。賓主兩人將肉切開,也不分哪一片是誰烤的,一口酒,一片肉,開開心心吃了起來。不一會兒,兩人額頭上就都熱出了汗珠,臉也都變得紅撲撲的,說不出的滾燙。


  「大哥剛才說,小張探花是你的頂頭上司?」楊玉瑤胃口弱,吃了幾片,也就飽了。便架上石板,慢慢熏烤。準備一會兒用它來炙鹿腿。


  「嗯!」雷萬春放下酒盞,笑著回應。「是啊,我是七、八年前開始跟的他。那時他還沒外放為官,我跟他一起困在京城裡。虧了秦府的秦老爺子幫忙,他才謀到了一個縣令的差事!」


  楊玉瑤已經通過各種途徑打探過雷萬春的過往,但此刻聽對方親口說起,還是有一種很親切的味道。「妹子覺得,大哥與小張探花,應該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你怎麼會放著輕鬆愜意的遊俠不做,反而去聽他的差遣?!」


  「這個,說來話可就長了!」雷萬春又喝了一碗酒,笑著搖頭。


  「能說給小妹聽聽么?」楊玉瑤歪了歪頭,顯然對其中原因十分好奇。


  「呵呵,你如果有興趣聽,跟你念叨念叨也無妨!」雷萬春笑呵呵地回答,順手將一片烤肉放進嘴裡。一邊咀嚼其中醇厚的鄉野滋味,一邊笑著說道:「那年我剛剛手刃了一個惡賊,心情正好。結果在一間道觀里,就碰到同樣在那借宿的他。幾個朋友都誇我本事大,為民除害。唯獨他聽見了,就給了一聲冷哼!」


  「為什麼?」也許是寂寞的日子過久了,楊玉瑤乍聞這些江湖傳奇,興緻濃得無法掩飾。


  雷萬春笑了笑,繼續講道:「我當時也這麼質問他。你一個書獃子,屁都不懂,也敢笑我?結果,他幾句話就將我給問住了。」


  「他問我為何殺了那個惡棍。我說那惡棍草菅人命,該殺。他便問我,那你不經官府允許而殺人,算不算草菅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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