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6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46)
第606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46)
推己及人,劉黑闥也不希望這個時候,董康買再因為別人背後的幾句議論,就挑起沒必要的爭端。大夥現在是一根繩的螞蚱,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即便沒有程名振那句要將大夥趕盡殺絕的誓言,落在秦王李世民手裡,難道誰還能有什麼好下場?看看單雄信是怎麼死的,再看看殷秋等人的結局,難道誰心裡還能存著大唐皇帝會突發善心,既往不咎僥倖的念頭?
他這番好意,顯然不能被董康買所理解。見對方依舊一味地和稀泥,董康買向地上啐了一口,恨恨地說道:「你不管,是不?你不管,就別怪我不尊重你。從今往後,再讓我聽見誰背地裡嚼蛆,我就把他的舌頭給割下來。你看著,我說到做到!」
「老董!」劉黑闥猛然轉身,花白色的鬍鬚上下顫抖,「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還嫌咱們的麻煩不夠多麼?」
「正因為麻煩多,才要快刀斬亂麻!」董康買抬起頭,毫無畏懼地與劉黑闥對視,「敢私傳謠言,擾亂軍心者,殺!臨陣不前,貪生怕死者,殺!保存實力,不顧同僚者,殺!處事糊塗,放走強敵者,更該殺!還有私藏軍糧的,殺!放任屬下逃走的,殺!妄議戰局勝敗的,殺!與李家眉來眼去的,殺!……」
接連說了十幾個殺字,他說得兩眼通紅,蜷曲的鬍子上面布滿吐沫星子。望著其猙獰的模樣,劉黑闥忍不住後退了半步,冷笑著問道,「殺,好,殺就殺。都殺乾淨了,李世民也不用渡河了。你再給我一刀,拿著大夥的腦袋請功去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個不知……」董康買氣得大叫,上前數步,就想抓住劉黑闥的脖領子理論。周圍的侍衛見狀,立刻一齊拔刀出鞘。董康買聽到背後的利刃磨擦聲,驟然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已經伸到半途的大手猛然揮下來,重重地拍在自家大腿上,「我,我,唉,你當斷不斷,早晚招禍!」
「退下去,沒你們什麼事情!」劉黑闥一豎眼睛,將自己的侍衛斥退。然後笑了笑,強忍住心中不快問道,「還能有比眼前戰局更重要的事情么?老董,你這莽撞性子可得改改!否則,我知道你的性子不怪罪你,弟兄們也難免會心裡犯嘀咕!」
「嘀咕就嘀咕去,誰嘀咕,我就……」董康買又想放狠話,意識到自己失態,咧了下嘴,換了種相對緩和的語調說道,「我還怕他們嘀咕么?你說得對,吐沫星子淹不死人。但你還是早做決斷,這麼一味死挺,總不是個辦法!」
「我也為此煩著呢?」見董康買退讓,劉黑闥也不再追究他失禮,嘆了口氣,低聲回應,「唐軍雖然強大,但只要弟兄們肯齊心協力,春汛之前,我保證他們過不了漳水。可春汛早晚有結束的那一天。襄國郡太小了,拖得越久,情況對咱們也越不利!」
「是啊!」說起眼前的戰局,董康買也覺得氣餒,「阿史那家族的建議,不知道你怎麼考慮的?我覺得他們開出來的條件不錯。羅蠻子正忙著跟高句麗人對峙,懷戎和昌平之間,剛好有個空檔!」
「那樣,恐怕我就太對不起頭上的這『漢東王』三個字了」劉黑闥喟然長嘆。關心著河北戰局的,不止是當事雙方。遠在塞外,突厥王庭亦試圖火中取粟。早早地就派人潛入中原,暗中聯繫上了劉家軍的將領。董康買和王小胡兩個都有胡人血統,所以覺得突厥王庭開出來的條件很誘人。而高雅賢等漢族將領,眼下則寧願做一個戰死鬼,也不想去塞外給突厥人當鷹犬。
劉黑闥本人,則始終在去與不去之間徘徊。北方地廣人稀,博陵軍和幽州軍最近又分別被高句麗及靺鞨所擾,只要他能成功逃到涿郡,便有足夠的把握從博陵軍和幽州軍兩大勢力交界處穿過去。可到了塞外,他的半生英名就徹底付於流水了。日後別人再提起他劉黑闥,不會再認為他是敢於替竇建德報仇,有擔當,有魄力的硬漢子。而是為了達到個人目的,利用竇建德的死和弟兄們心中的不平,鋌而走險的一個奸雄!
對於劉黑闥的顧忌,董康買認為根本不值得一提,「漢東王,不就一個名號么?活著總比死了強。況且,投靠突厥人的事情,咱們又不是第一個做?他李淵,當年不也是認了突厥人當乾爹,才得了半壁江山?」
「唉!」劉黑闥又了嘆了口氣,不置可否。與很多北國人一樣,經歷了魏晉南北朝之亂后,他的血脈中,也是胡漢混雜。所以內心深處對胡漢之分看得並不是很重。然而,萬一他認可了董康買的看法,以對方那張大嘴巴,肯定無法保住秘密。那樣的話,劉家軍中就要有一半的將領會憤而離去,眼前的仗,不用打就已經敗了。
正猶豫間,軍帳門口又傳來一陣腳步聲響。劉、董二人迅速抬頭,看見高雅賢渾身是水,氣喘噓噓地跑了進來。
「下暴雨了?什麼時候開始的?我居然沒聽見!」心裡多少有點兒虛,劉黑闥主動找話。
「下了好一陣子了。還打了好幾個響雷!」高雅賢在臉上胡亂抹了幾把,大聲回應。看到董康買也在場,他忍不住狠狠瞪了對方一眼,「我剛才去河邊巡視,發現唐軍居然在冒雨修橋。修得最快的那座橋,橋面距離河岸已經不足一丈了。咱們這邊,有些地方水很淺。如果唐軍冒著被沖走的危險強渡的話,一丈寬的距離,游不了幾下就能踩到水底下的硬地!」
「放箭啊,都是傻子,干看著人家修?」董康買毫不猶豫地一眼瞪還回去,同時大聲提醒。
「弟兄們放箭阻攔,河上風大,根本起不到效果。」高雅賢像看白痴一般看了他一眼,繼續向劉黑闥彙報,「強弩還湊合。但咱們軍中強弩太少了。根本壓不住對方!」
「我這就跟你一道去看看。」聞聽此言,劉黑闥再也坐不住,拔腿就往中軍帳外走。
外邊的雨下得極大,就像瓢潑一般。如果雨按照這個勢頭持續下去,用不了兩天,漳水河對唐軍來說就會變成天塹。怪不得李世民要派人冒雨搶修浮橋!
「天不亡我!」劉黑闥用力握了握雙拳,仰頭大笑。笑罷了,將大手一揮,豪氣滿懷地說道:「把各營的強弩全調上去。能干擾多久是多久。春汛馬上來了,看姓李的有沒有本事跟老天爺斗!」
「只要春汛下來,咱們就可以掉過頭去,先解決掉姓程的!這回得小心點,派個膽子大的人領兵!」董康買也很是興奮,在暴雨中揮舞著拳頭,大聲提醒。
這麼明顯的嘲諷,高雅賢怎可能聽不出來。但難得一次,對方沒跟他糾纏。而是上去拉了一把劉黑闥的衣袖,焦急地說道:「漢王且聽我一句。我覺得此事有點古怪!」
「怎麼古怪法!」劉黑闥回過頭,笑著詢問,「你先別急,讓我把兵調遣完了再說。老董,你麾下擅長射箭的人多,趕緊全派到河邊去。順便通知其他幾位弟兄,讓他們也把麾下弓箭手全拉出來,別再藏著了。頂過了這兩天,我請他們喝酒!」 「唉!」董康買高興地帶應。剛要轉身,猛然間,天空中一道閃電劈下來,將不遠處一株老樹劈了個粉碎。
「保護漢王!」高雅賢大叫一聲,飛身將劉黑闥壓在了泥坑中。周圍的親衛蜂擁而上,儘管被不測天威嚇得臉色煞白,卻依舊在劉黑闥周圍搭了道人牆。
「沒事,沒事,不就打了個雷么?誰還沒見過打雷!」劉黑闥白著臉,從水坑中爬起來,奮力拍打身上的泥巴。「老董,拿我的令箭去調兵。老高,剛才的事情謝謝你了。下回,別靠近,我倒要看看老天爺到底想怎麼著!」
董康買接令跑遠。高雅賢急得直搓手,「漢王,你聽過說句話啊。李世民這這個節骨眼上冒雨修橋,實在蹊蹺……」
話音未落,半空中又是一道驚雷滾過。隨即,河岸放向傳來了震耳的喊殺聲。「報,漢王,唐軍從浮橋上強攻過來了!」一名小校跌跌撞撞從雨幕中衝出來,在劉黑闥面前撲倒,「前鋒已經登岸……」
「什麼?這麼快?」劉黑闥一把扯起報信者,同時狠狠橫了高雅賢一眼。作為軍中大將,剛才既然發現唐軍有搶在春汛之前渡河的企圖,就不該離開河岸。派什麼人往中軍送信不成?還非要自己眼巴巴地趕來賣乖?『
「他們沒等橋修完,就跳進了河裡。有一段水淺的地方,已經可以淌著走!」小校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大聲彙報軍情。
「拿我的兵器跟披掛來!」接下來的話,劉黑闥已經無需再聽,將手一伸,沖著親衛們命令。
他武藝過人,在以往的竇家軍中就沒遇到過對手。這次,亦想憑著個人的勇武來喚起大夥的士氣。高雅賢向旁邊退開幾步,猶豫了一下,又咬著牙走上前,抓住劉黑闥的胳膊,「此事蹊蹺。你想想,李世民為什麼不早點搶渡,偏偏等著汛期來時才搶渡。他就不怕上游的水提前衝下來,淹沒了他的大軍么?」
劉黑闥被問得一愣,轉過頭,目光上下打量高雅賢。「什麼意思,你快點說?」
「我只是推斷,不敢確定!」高雅賢本來就不是個勇敢的人,否則當日也不會上了王二毛的當,在勝券穩操的情況下,被對方用疑兵之計給驚走。此刻被劉黑闥刀鋒般的目光一盯,心裡更覺得猶豫,「我這幾天,一直在琢磨程名振。他的所有行動我都仔細琢磨過。漢王發現沒,他好像一直在圍著洺水、平鄉、肥鄉三地打轉,從沒走遠過。」
「那又怎樣?他還敢帶人沖我的大營不成?」劉黑闥一邊在親兵的伺候下冒雨披甲,一邊不耐煩地追問。
「我聽說,洺水河上的所有堤壩,都是他們夫妻當年帶人修補過的。」高雅賢想了想,硬著頭皮說道,「我沒把握,但我有點兒害怕!」
「咔嚓!」又是一道炸雷,震得大地來回搖晃。劉黑闥的臉上一下子就失去了血色,顧不得河岸邊的震天喊殺聲,三步兩步跑回了中軍。將懸在帳壁上的輿圖一把扯下,撲在地上,仔細觀瞧。
這份輿圖,也是程名振的當年替竇建德繪製的。上面山川河流標記極為清晰。眼下,李世民帶領唐軍駐紮在漳水河的東岸,劉黑闥自己帶領大軍駐紮在漳水河西岸。在漳水河的西岸以西,距離劉家軍大營不到三十里的地方,是襄國郡的另外一條大河,洺水。在程名振未於平恩屯田前,洺水年年春天都要泛濫,沖得夾在兩條大河間的三角地段一片狼藉。程名振夫妻親自帶人重修了堤壩,才造就了漳水與洺水之間的萬頃良田。
「你怎麼不早說!」伸手推了高雅賢一把,劉黑闥大聲抱怨。他一直在盼著春汛,因為春汛可以令漳水暴漲,阻斷李世民的去路。可想而知,這些天來,程名振一樣在盼著汛期的到來,因為咆哮的洺水,剛好可以助他兌現,當日的誓言。
「把你麾下所有兵馬帶上,一定搶在程名振之前,到達洺水堤壩!」又一聲驚雷炸響,將劉黑闥的咆哮吞沒。再顧不上什麼王家威儀,他揪住高雅賢的脖領子,大聲命令。「如果這次擋他不住,你就不用回來了。咱們,咱們一道等死。李世民過了河,咱們要死。李世民不過河,咱們一樣得死無全屍!」
「嗯!」高雅賢點點頭,轉身出帳。是不是帶足了兵馬的程名振之對手,現在他無法考慮。他們現在只想早一步趕到上游的洺水大堤,哪怕是撲了個空,驗證了自己剛才不過是疑心過重,被董康買等人看笑話,也好過站在此地等死。
三十里路,騎兵冒著雨趕,也不過是一個時辰的事情。當遙遙地看見了雨幕後那座青黑色的堤壩之時,高雅賢懸在嗓子眼處的心臟,終於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