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4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44)
第604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44)
「冤有頭,債有主!」程名振繼續大喊,聲嘶力竭。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感覺到自己還切切實實地活著。幾名劉家軍士卒躲避不及,被他從背後追上砍中,血光飛濺。馬蹄踏過敵軍的屍體,他緊追劉大壯不放。通紅的雙眼中,那個狼狽逃竄的傢伙彷彿就是劉黑闥本人,只要再靠近一步,就可以揮刀將其砍死。
王二毛揮動令旗,把全部弟兄都押了上來。劉家軍已經潰了,不管程名振今天的舉止是否得當,他瘋子般的衝殺,著實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洺州營弟兄匯聚成洪流,潮水般沖向糧車。這才是二人事先埋伏好的,真正的殺招,但此刻,已經全然是錦上添花。本來已經被程名振帶人硬生生沖成了兩半的敵軍看到大批的騎兵從官道兩側殺來,愈發慌亂,膽大掉頭就跑。膽小的乾脆丟下兵器,跪在糧草車前瑟瑟發抖。
對於身後發生的一切,程名振彷彿全都沒有看見。也許是出於對好朋友統兵能力的相信,也許他已經被血光迷失了心智。追著劉大壯的背影,他一路跟了下去。刀尖比比畫畫,在對方馬背後打晃。他身邊只有四名侍衛,十幾步外,卻有十幾個劉大壯的心腹在努力靠近,試圖在刀下將自家將軍救走。更遠處,則是王飛和張瑾,還有五十幾個洺州營的騎兵。風馳電掣,穿過潰散的敵軍,把戰場遙遙拋在背後。
「我怎麼這麼倒霉啊!」劉大壯拚命磕打著馬腹,哭都哭不出來。在劉黑闥麾下,他沒少跟人交過手,算得上一名悍勇之將。但像程名振這樣的瘋子,卻從來沒有遇見過。死在一個正常人手裡,他還不覺得那麼委屈。可死在一個瘋子刀下,卻無論如何也不值得。
越是著急,他越提不起回頭迎戰的心思。甚至連劉家軍的軍紀都忘掉了,只想早點把背後的瘋子甩掉,早點逃回自家大營去報信。三十餘里的路程轉眼即跑了將近一半,遠遠地,他看見數匹坐騎迎了過來,跟在其後,還有大團大團的煙塵。
是救兵,主營的救兵終於聞訊趕來了。「救命——」想明白了其中關鍵,劉大壯扯開嗓子嚎叫。帶隊的將領楞了一下,很快看清了自己面臨的局勢。把令旗交給自己身邊同僚,他帶領幾名親兵,以最快的速度迎了上來。
「救——!」劉大壯狂喜,尖叫。叫聲只發出了一半,卻噶然而止。失去頭顱的身體被戰馬帶著向前繼續沖了數步,噴出一股殷紅的熱血,軟軟地掉進了路邊的泥坑。飛在半空的頭顱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般,打了幾個轉,瞪大了驚恐的眼睛。
迎面趕來的劉家軍大將高雅賢收刀,帶馬,恨恨地向地面啐了一口,「膽小鬼,凈給老子丟人!」罵罷,他抬起頭,用兀自滴血的刀尖指向程名振,「高某在此,想拚命的,儘管放馬過來!」
程名振胯下的坐騎乃一等一的寶馬良駒,戰場感覺十分敏銳。看見對面人多,立刻主動放慢了速度。待高雅賢手起刀落砍掉了自家麾下將領的腦袋,也恰恰停穩了腳步。
猛然看見一個無頭的屍體在自己前方不遠處倒了下去,程名振微微一愣,通紅的雙眼閃過一絲迷茫。但很快,他又像被奪走了食物的老虎般怒吼起來,雙腿一夾馬腹,掄著刀奔高雅賢衝去。
「我要殺了你!」伴著瘋狂的吼聲,一人一馬迅速撲到。高雅賢本來以為自己陣前斬將的行為能挫一挫對方的銳氣,卻沒想到程名振根本沒有被鎮住,反而變得愈發瘋狂。心裡暗叫一聲苦,舉起刀來,倉促應戰。
「噹啷!」二人的兵器在半空中相碰,擦出一串凄厲的火花。高雅賢將身體扭了扭,順勢撤回橫刀,迅速抹向程名振的大腿。
這是他多年在實戰中總結出來的精妙招數,根本不給敵人招架的時間。只要一刀抹中,即便不卸下對方半條大腿,也會使其因為傷勢過重而退出戰鬥。誰料程名振對切向自家大腿跟兒的利刃看都不看,嘿嘿冷笑著,反手將兵器抽向高雅賢的胸口。
二人的坐騎都已經再次衝起了速度,只要被兵器劈中,無論誰快誰慢,少不得身上會開道血淋淋的大口子。之後程明振也許會因為大腿被切,流血而死。胸口上被抽了一刀的高雅賢恐怕也活不了幾天。這種以命換命的賠本買賣可是沒人願意做,不得己,高雅賢將已經抹出去的刀鋒迅速回撩,「噹啷」又是一聲脆響,趕在自己胸口被劈中之前將程名振的兵器磕了出去。
二馬錯鐙,兩人彼此迅速拉開距離。程名振身後追的是劉大壯的侍衛,見到自家主將被正了軍法,嚇得慘叫失聲,一鬨而散。高雅賢身後跟的卻是他自己的嫡系,看到有機可乘,紛紛催動坐騎圍攏了過來。
「我要殺了你!」程名振如同瘋虎,毫無畏懼地沖入人群,長刀揮舞,潑出一片血光。四名親信緊緊跟上,拋下尚在發懵的高雅賢,護住程名振的後背。幾名距離他們最近的劉家軍侍衛紛紛從坐騎上掉下,周圍空間瞬時增大,完全憑著多年養成的本能,程名振撥轉戰馬,再度狂吼著沖高雅賢沖了過去。
四十餘步之外,高雅賢也堪堪撥轉了馬頭。看到程名振切瓜砍菜般殺自己的親衛,怒不可遏。雙腿猛磕馬鐙,高速向程名振對沖。
四十步的距離,對戰馬來說只是兩個呼吸的事情。眨眼間,二人已經又殺在了一處。程名振一刀力劈,逼得高雅賢自保。隨後又是一刀斜砍,拼著跟對方玉石俱焚。戰馬錯身之際,再來了一記腦後摘金,硬生生搶攻了三招,連半分還手的機會也沒給對方留。
兩個人的身影再度錯開,高雅賢的額頭上立刻見了汗珠。在他記憶中,當年於竇建德麾下,程名振本來是個謙謙君子。為人低調,說話和氣,如果不刻意將其那些驕人的戰績與名字聯繫在一起的話,大多時候,其給人的感覺更像一名書生,而不是武將。所以跟程名振交手,高雅賢心中有十足的獲勝把握。但萬萬沒想到的是,當謙謙君子發起瘋來,居然比江湖莽夫還不要命。
馬蹄聲由急轉緩,又逐漸轉稀。數十步外,程名振帶著自己的四名親兵第三次撥轉坐騎。他輕輕轉了轉頭,彷彿在觀察自己身在何處?然後刀尖猛地沖著高雅賢所在放向一指,「走,跟我殺了他!」
四名親兵微微一愣,互相看了看,迅速夾緊馬腹。五個人,排成一個小小的攻擊三角,第三次朝著百倍於自己的敵軍沖了過去。
此番出動,高雅賢是為了接應自家的運糧隊。因而身邊帶足了人手。雖然半路上聞聽警訊之後,緊趕慢趕,將隊伍跑得唏哩嘩啦。但眼下迤邐追在身邊的,卻還有三四百號。見到五名敵軍居然敢對自己這邊幾百人三番五次發起進攻,登時有了被羞辱的感覺。不待高雅賢法令,眾將士催動坐騎,一擁而上,將程名振幾個團團圍住,橫刀齊揮,恨不得立刻將他們剁成肉醬。
程名振急劈兩刀,劈翻擋在自己面前的敵人。將敵軍劈開一條縫隙,硬生生從當中擠了進去。四名侍衛兩人一組,緊跟在程名振的身後,左劈右擋,將敵軍的缺口迅速擴大。「我要殺了你!」程名振瘋狂地大吼,刀刃從一名敵軍的脖頸上掃過,留下一個無頭的屍體。血光從死者脖頸噴出來,瞬間濺起了三尺多高。他的身體恰恰從旁邊掠過,從背後的披風開始,一直到戰馬的尾部,被染成了一片通紅。
踏著敵人的血泊,四名侍衛緊緊跟上。刀分左右,砍向沿途距離自己最近的敵人。高雅賢的親信紛紛落馬,厲聲慘叫。程名振對身邊的喧囂充耳不聞,策馬撞翻一名對手,緊跟著用長刀砍開一頂頭盔,不管頭盔下那個人的死活,他揮刀又切斷了另外一人的胳膊。戰馬過處,留下一條濕淋淋的血路。
五個人,居然在數百敵軍之間,殺進去四丈有餘。周圍的劉家軍騎兵被殺得寒毛直豎,一時間,竟然鼓不起繼續上前圍毆的勇氣。高雅賢羞得滿臉通紅,親自揮舞著橫刀迎了上來。這次,他終於抽空還了一刀,然後在二人分開之際,將憤怒發泄在了程名振背後的侍衛身上。
可憐的侍衛武藝不如高雅賢遠甚,被劈落馬下,然後被其他敵軍亂刃分屍。程名振那邊也砍倒了高雅賢的兩名侍衛,繼續向前突進了半丈有餘。又一名侍衛慘呼著掉下坐騎,然後奮力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擋住程名振等人的戰馬後。敵軍如洪流般迅速淹沒了他,程名振帶著其餘兩名侍衛,從戰團的另外一端透陣而出,然後緩緩帶住坐騎,撥轉馬頭。 畢竟不是鐵打的軀體,此刻,程名振身上迅速染滿了血跡。分不清哪些他自己的血,哪些來自周圍的敵人。一絲絲痛楚的感覺滲透過他的肌膚,慢慢喚醒了他瘋狂的靈魂。回頭看了看兩名忠心耿耿的侍衛,他慘然笑了笑,「還有力氣么?咱們好像被人堵住了!」
「是咱們把敵陣殺了個對穿!」剩下的兩名侍衛當中,個子稍高些的那個抹了把臉,大笑著回應。「教頭,剛才咱們五個人,殺穿了幾百人的大陣!」
「是么?」程名振自豪地咧開嘴巴,露出猩紅色的牙齒。到底怎麼陷入重圍的?他已經完全不記得了。回想起來,好像是一個姓王的傢伙侮辱了鵑子,然後自己開始追殺他。殺來殺去,就殺到了這個位置。
這可不是一個主將該做的事情。不過,後悔好像也有點兒來不及了。皺皺眉頭,他又昂首大笑,「呵呵,有點意思。對面好像有好多人啊。那邊和還有不少人圍了過來。怎麼著,先喘口氣,然後咱們再殺出去?」
「聽教頭的!」另外一名個頭稍矮的侍衛身上已經多處負傷,肉像嘴唇一樣從鎧甲下面翻了出來,「咱們錦字營兄弟,怕過誰來!」
錦字營,好遙遠的一個名字。程名振清楚地記得,自己剛進巨鹿澤那會,鵑子的營寨打的就是這個旗號。此後,鵑子把錦字營交給了自己,任由自己將其合併,篩選,成了後來的銳士營,洺州營。從來沒懷疑過,自己信口胡謅出來的那些陣法,兵法是否有效?從來沒懷疑過,自己隨手比劃出來的未來是否真實?
而鵑子,則安安心心地做自己的女人,放下刀,拿起剪子和針線。雖然她做出來的衣服,幾乎從來沒合身過。雖然她做出來的鞋子,基本上都是一隻腳大,另外一隻腳小。但在那段冰冷黑暗的歲月,她的眼睛里,留著自己在世間唯一的溫暖。每當自己揮刀軍陣中吶喊衝殺之時,想起家中盼望著自己的那雙眼睛,渾身上下就有使不完了力氣。
無論前方是刀山還是火海,只要有那道關切的目光在,自己就能劈開一條道路。鵑子,你還在看著么?你看著,看我萬馬軍中往來馳騁。看我萬馬軍中輕狂為你。
「殺!」程名振吐出一口血沫,刀尖再度指向正在結陣的敵軍。「殺光他們!」兩名侍衛大聲回應,策動戰馬,護住程名振的後背,不離不棄。
他們是錦字營的人。七當家將教頭的性命交託給他們。七當家在看著,他們不敢辜負。
「好一條漢子!」看到程名振又策馬殺了過來,高雅賢忍不住低聲讚歎。軍糧得失,到現在基本已經不用想了。既然押糧官劉大壯被程名振像攆兔子一樣攆到了十餘里之外,那批軍糧肯定顆粒無存。慶幸的是,程名振不小心也落在了自己的網中。殺死他,就等於替劉家軍拔掉了插在背上的一根毒刺。
幾百名劉家軍騎兵潮水般圍攏上前,有一點點痛惜,下手卻毫不容情。
程名振如一葉小舟,在人海中躍起、伏下,伏下、躍起。他知道,杜鵑一直在看著,從館陶縣外初次相遇那一刻,直到現在。雙眼脈脈,嘴角含笑。
又是春天了,巨鹿澤中的桃花又該開了吧。
每到春來,笑容還依舊。
就在此時,王飛和張瑾二人帶著五十餘名侍衛也趕到戰場。看見自家主帥遇險,不顧一切沖了上去。
這五十餘人全是身經百戰的精銳,又配齊了大唐國制式鎧甲和兵器,因此一發起攻擊,立刻在戰團外圍沖開了一道血淋淋的缺口。
好不容易才將程名振困住,高雅賢怎捨得讓煮熟的鴨子長翅膀飛走。揮動令旗,將大部分兵力都調去封堵王飛和張瑾。重圍中的程名振感覺到身邊壓力一松,沉聲怒喝,揮刀砍翻擋在自己面前的劉家軍士卒,然後縱馬前躍。
胯下突厥良駒發出「唏溜溜」一聲咆哮,高高跳起半丈,馬蹄落處,恰是敵方一匹坐騎肋骨。那匹青黑色的河北馬吃痛不過,悲鳴著摔倒,將來不及脫離馬鞍的主人甩在旁邊,任由其他幾匹高速衝過來的戰馬踩死。程名振藉助馬力,輪開長刀,在身前畫出一道圈子。血光四濺,又兩名劉家軍騎兵被砍得筋斷骨折。
幾名劉家軍騎兵看到機會,從背後向他發起攻擊。跟上來兩個侍衛拚死抵擋,精疲力竭,被亂刀砍到了馬下。程名振猛然轉身,戰馬前沖,刀卻砍向了與戰馬相反的方向。一桿已經遞到他後背的馬槊被撩飛,另外一桿馬槊在他的腋下擦過,挑起一連串血珠。程名振夾住槊桿,刀鋒順勢橫掃,幾根手指落地,持槊者丟下兵器,抱著胳膊慘嚎。
周圍的劉家軍士卒也殺紅了眼,個個奮不顧身。程名振揮刀將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人砍落坐騎,卻被另外一個人從馬鞍上跳過來,死死抱住。「滾!」他低聲怒喝,奮力扭動身體,試圖將對方甩落馬背。已經豁出性命去的劉家軍士卒被甩得身體在半空中盤旋,兩腿亂蹬,雙臂卻始終不肯鬆動。
一桿長槊帶著風聲刺來,程名振躲避不及,只好向旁邊歪了歪,同時用胳膊撥了下抱著自己的那個亡命者。三尺多長的槊鋒將抱著他的劉家軍士卒捅了個對穿,去勢未盡,借著戰馬的衝擊力捅入了他的大腿。
一陣劇痛瞬間傳遍全身,程名振咬緊牙關,將刀交於左手,反手一刀,砍斷槊桿。然後右手從大腿根處拎起被自己人刺穿,尚在掙扎的敵軍,當做盾牌,單手掄了出去。凄厲的慘叫聲不絕於耳,血珠與碎肉飛濺。至少四五件兵器同時擊中了肉盾,半空中將其捅成了破抹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