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4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24)

  第584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24)

  「男兒男兒可憐蟲,身首異處溝渠中,陣前白骨無人收,妻兒夢裡尤相望。男兒男兒可憐蟲,春應軍書秋不歸,家中谷豆無人收,鷓鴣野雀繞樹飛。二八少婦面似漆,困坐燈下縫征衣。征衣縫好無處送,疊於床頭寄想思。夜半起身縫兩行,一行孤苦一行淚……」


  歌聲順著山風傳過來,斷斷續續飄入人的耳朵。填的是新詞,用的卻是慕容鮮卑家的舊調。婉轉悠長,縈繞不絕。


  劉武周軍的士卒多從馬邑、雁門兩郡徵募,胡漢各半,聽到后心裡還沒得過於凄涼。軍中的將校卻多為當年他在左武侯的舊部,不折不扣的中原兒郎。耳朵聽著民謠,心裡想到自己死後,妻子兒女沒有照顧,不覺黯然淚下。


  尉遲敬德暗叫一聲不妙,再聽一會民謠,不用敵人來打,自己的軍心已經散了。趕緊鼓足了中氣,奮力喊道:「別聽山上的狐狸叫喚,他們怕了,才想出這些歪招。馬上整隊,這回,老子親自打頭陣!」


  話音未落,背後突然一陣號角響。緊跟著,三百多名騎兵如瘋虎般從樹林深處撲出了,一口咬在了隊伍末端。劉武周軍正聽歌聽得傷感,竟無人知曉這支騎兵從何而來,慌亂之下,來不及防備,被砍了個人仰馬翻。


  「穩住,穩住。跟我來,殺了他們!」尉遲敬德氣得七竅生煙,帶動自己的親兵迎了上去。慌亂之中,哪那麼容易讓坐騎加起速度。等到他終於將麾下士卒整頓好了,擺出了迎擊隊形。敵軍已經過夠了癮,呼哨一聲,策馬馳去。只留下一桿「王」字大旗,在塵土中迎風招展。


  「不報此仇,某誓不為人!」尉遲敬德咬牙切齒,沖著敵軍的背影破口大罵。罵夠了,才忽然想起正主兒還在牛頭山上看熱鬧,剛才那些不過是一哨奇兵。


  「整隊,跟在我身後殺上去,將他們踏成肉醬!」將長槊向正確方向指了指,他大聲命令。說罷,一帶坐騎,率先沖在隊伍前方。


  「將軍且慢!」陸建方不知道從哪裡又鑽了出來,斜刺攔住尉遲敬德的馬頭。「山上弓箭手太多,貿然上前,討不到任何便宜!」


  「誰把你給放出來了,哪個有如此狗膽!」尉遲敬德正在火頭上,指著陸建方的鼻子罵道。如果對方不提醒,也許衝到一半,他自己就會意識到指揮失誤,將弟兄們重新帶下山坡。如今被對方點醒了,反而覺得又羞又氣,明知是錯,也不想回頭了。


  「他們綁得不夠緊。剛才敵軍偷襲,末將不敢坐以待斃,只好自己逃出來了!」陸建方向尉遲敬德抱了抱拳,心平氣和地回答。


  以他在軍中的資歷和人望,的確也沒弟兄敢真將其捆成一團,嘴裡塞上馬糞。剛才將他拖走,不過是做做樣子,免得尉遲敬德下不來台而已。此刻尉遲敬德急火攻心,方寸大亂,大夥不敢勸阻,只好又將陸建方請出來,給尉遲敬德頭上潑點兒冷水。


  看到對方始終不卑不亢,尉遲敬德的氣反而小了,點點頭,低聲道:「你沒事就好。我要親自領軍沖陣,你恰好幫我居中調度!」


  「以將軍的勇武,敵陣當一鼓而破。」強敵面前,陸建方顧全大局,不再跟尉遲敬德硬頂。「但咱們就這兩千多精銳,不能一次全葬送在這裡。敵方所憑,不過是弓箭和強弩而已。如果我軍編樹枝為盾,上覆泥漿,即可擋住弓弩攢射!屆時將軍持槊上前……」


  「多謝老陸指點!」尉遲敬德眼神一喜,跳下坐騎,沖著陸建方長揖及地。「昨夜是某氣極,得罪之處,請老陸多多擔待。等滅了這伙賊人,給弟兄們報了仇。回到城中,是打時罰,某家決不敢逃。」


  「別說這些了。昨夜我也是發了瘋,滿嘴跑舌頭!」陸建方擺擺手,低聲回應,「末將這就組織人手去砍樹枝。還請將軍多加戒備,免得賊子故技重施!」


  「嗯!」尉遲敬德低聲答應。隨後分派出兩股騎兵,每股五十人左右,搜索營地周圍,以免給敵軍可乘之機。不一會兒,搜索隊歸來彙報,敵軍已經走遠了。但昨夜派出去的斥候折損殆盡,屍體被丟在荒野中,戰馬兵器和鎧甲都被敵人偷走。


  「不管他。殺光山上的那群狗賊,反正他們是一夥!」尉遲敬德揮了揮拳頭,強迫自己平心靜氣。大約一個時辰之後,陸建方準備好了三百面樹枝泥漿製造的巨盾,讓軍中身強力壯者舉著,走到了尉遲敬德近前。


  「直接向上佯攻,推到敵軍鹿砦前面去。騎兵下馬,跟在盾牌后慢慢前行,待盾牌手與敵軍接觸了,再上前衝殺!」尉遲敬德沉吟了片刻,低聲布置。


  這支勁旅乃劉武周軍的菁華,雖然受到了挫折,依舊能有條不紊地執行主將命令。不一會兒,攻擊序列重新排好,尉遲敬德向陸建方拱了拱手,將營盤交給對方。然後帶領全軍,緩緩壓向山坡。


  沒見過這麼醜陋的戰術,鹿砦后的守軍有些傻眼了。先是慌亂是射了幾輪羽箭,發現效果不大,又調動弩手上前,對著盾牌攢射。無奈陸建方臨時趕製的盾牌用料實在充足,迎面可射透兩層皮甲的弩箭砸在泥盾表面,居然只能砸出一個坑來。根本傷不得盾牌后的敵人分毫。


  「保持速度,保持速度,不必太快!後邊的人趕緊跟上!」見到泥盾戰術奏效,尉遲敬德大喜,低聲向後傳話。


  「將軍有令,保持速度,後邊的人跟上。」親衛們一個傳一個,將命令從隊伍前方傳到隊末。所有人都確信這回勝券在握了,雙方兵力差不多的情況下,尉遲將軍從來沒輸給過任何敵手。只要他衝上去,一手揮槊,一手持鞭,多少勇士也擋他不住。


  很快,隊伍欺近鹿砦一百步之內。腳下,開始出現戰死者的遺體,橫七豎八,血跡斑斑。尉遲敬德命令隊伍停頓了一下,一邊整理陣型,一邊命人將死去的袍澤抬往後方,準備安葬,不留給野獸糟蹋。這一招令他重新凝聚了不少士氣,很多弟兄看到死者插滿羽箭屍體,眼睛就紅了起來,握刀的手青筋直冒。


  鹿砦后的羽箭越來越稀落了。防禦方將領發現自己一直在做徒勞無功的事情。乾脆停止了射擊。「繼續向前!加速!」尉遲敬德知道衝鋒的機會到了,沉聲喝道。盾牌手們立刻加快腳步,率先衝過敵我之間的距離,轟地一聲,將樹枝和泥巴製造的巨盾,砸在了鹿砦之上。


  「舉槊,衝上去!」尉遲敬德大叫,將鐵鞭丟給親兵,雙手平端大槊,一步踏到了盾牌上。結實的盾牌晃了晃,撐住了他的雙腿。緊跟著,他跳過鹿砦,長槊急揮,將蹲在鹿砦后的三名敵人同時砸了個粉碎。


  槊鋒出傳了的感覺,令尉遲敬德雙臂酸麻,牙齒髮澀。輪圓了鐵鎚卻砸了個空,就是這種感覺,未投軍之前,他沒少嘗到類似的滋味。三個躲在鹿砦后的敵軍頃刻間顯出了原型,哪裡是嚇破了膽子的窩囊廢,分明是三個稻草人,船上了士卒的衣服而已。


  陸續跳進鹿砦的將士們也發現上當,接連砍翻了無數「敵軍」,卻沒見到半滴血跡。先前向他們放箭的那些傢伙早就跑到兩百步開外去了,一邊順著山坡另一側向下狂奔,一邊回過頭來頻頻招手。 「尉遲將軍,我家程將軍說了,謝謝遠送。那些稻草人,就當禮物贈給你了!」逃兵當中,幾個生性滑稽的傢伙大聲呼喊,唯恐尉遲敬德沒被氣瘋。


  「拿弓來!」尉遲敬德怒吼,恨不得將對方千刀萬剮。伸了幾次手,都沒人回應。這才想到,此地乃敵軍營寨,自己平素用的強弓留在山下,根本就沒帶在侍衛的手邊。


  「將軍,窮寇莫追!」一名侍衛唯恐尉遲敬德再做出什麼不理智的事情,湊上前,低聲提醒。


  「用你說。」尉遲敬德回手,將對方推了個趔趄,「整隊,下山,從山底繞過去,抓住他們!」


  「敵軍去向不明!」侍衛躲開數步,繼續提醒。


  「什麼?」尉遲敬德眉頭緊皺,舉目四下張望。那些在山上擔任疑兵,最後才逃走的敵軍已經越跑越遠了。很快跑到北側山底,又小跑著爬上另外一個山坡,消失在一片綠色之間。蔥蘢的群山深處,也不知道藏了多少對手,扯開嗓子,繼續沒完沒了地唱道:「男兒男兒可憐蟲,身首異處溝渠中,陣前白骨無人收,妻兒夢裡尤相望。男兒男兒可憐蟲,春應軍書秋不歸,家中谷豆無人收,鷓鴣野雀繞樹飛。二八少婦面似漆,困坐燈下縫征衣。征衣縫好無處送,疊於床頭寄想思。夜半起身縫兩行,一行孤苦一行淚……」


  聽著凄涼的民歌,尉遲敬德終於開始清醒了。他發現,自己遇到了一個極其難纏的對手。以往跟唐軍作戰,無論是對方用正兵也好,用奇兵也罷,都有章法可循,並且都多少在乎一點武將的榮譽。而今天的對手,根本就是胡亂出招,沒有任何道理,也不講究任何規則。


  這樣的對手,短時間內根本不可能被自己拿下。且不說他帶領的全是數一數二的精銳,即便是一群未曾經受過訓練的流寇,只要他不計較一時得失,打一下就跑的話,自己根本咬不住他的尾巴。


  而萬一在外耽擱的時間太長了,恐怕汾陽城就會有麻煩。正猶豫著是否認栽,收兵回家的時候,背後又是一陣大亂。回頭望去,只見剛才小說的那支騎兵又風一樣卷了回來,從背後追上,將自己派出去警戒的騎兵一個個砍倒在馬下,然後又迅速改變陣型,直撲留守營地的陸建方。」


  「陸將軍!」尉遲敬德大叫,分開人群,拉過一匹坐騎,不管不顧地從山坡上往下沖。其餘騎兵也發覺事情不妙,顧不上重新整隊,就近抓住坐騎,跟在尉遲敬德身後衝下山坡,試圖營救陸建方。


  混亂的隊伍,布滿石塊和土坑的山坡。人馬相撞,尖叫和慘呼聲不絕於耳。他們幾乎是眼睜睜地看到,自家營盤被呼嘯而至的敵人切成的兩半。火焰騰空,濃煙滾滾,陸建方老將軍帶著幾十名留守的兄弟奮力抵抗,然後被敵人一個個砍倒,一個個用馬蹄踏成肉餅。


  一刀砍斷陸建方屍體旁的大纛,王二毛沖著尉遲敬德示威般揮了揮手,策馬遠遁。這回,尉遲敬德無論如何也不能放過他了,陸建方這個人雖然啰嗦,膽小,對弟兄們卻非常實在。劉武周軍大部分新兵,包括尉遲敬德本人,當年都於他的麾下受過訓導。雖然後來因為各種原因,很多人的官銜都超出陸建方一大截,但眾人心中,依舊把他當個老哥哥來看待。


  這也是昨夜陸建方說了很多瘋話,尉遲敬德卻不敢將其斬首示眾,以穩定軍心的原因。給其一個教訓,然後再放出來賠罪。大多時候,將領們都會採取這種措施。他們寧願自己受傷,也不願意看到陸建方被傷害。更甭說親眼目睹這位老大哥死在自己面前了。


  不用號令,所有騎兵都瘋了。只要能抓到坐騎,全部跳上了馬背,追著王二毛的背影緊緊不舍。沒弄明白自己究竟哪裡捅了馬蜂窩的王二毛嚇得頭皮發乍,一邊拚命磕打馬鐙,一邊扯開嗓子大喊道:「汾陽城沒了,劉武周死了。你們再追我,就什麼都剩不下了!」


  「賊子,拿命來吧!」尉遲敬德兩眼含血,拚命磕打策動胯下戰馬。這匹棗紅馬體力遠不如他常常騎乘的烏騅駒,才追出了兩三里,就上氣不接下氣了。幾名忠心耿耿的侍衛從背後插上,將空著馬鞍的烏騅牽到尉遲敬德身旁。尉遲敬德發出一聲輕喝,雙腿用力,從馬背上騰身而起,穩穩地落在了烏騅鞍間。棗紅馬吃不住勁兒,雙腿發軟,趔趄欲倒。坐穩身體的尉遲敬德又一伸手,從棗紅馬鞍側取下長槊,順勢用手一拍,將其推出了隊伍。


  脫了力的棗紅馬長嘶,軟倒。卻讓開了後邊的路,沒有被其他馬匹踩翻。過了片刻,它掙扎著重新站穩,沖著尉遲敬德消失的方向大聲長嘶,「嗚——嗯嗯,嗚——嗯嗯——」雙目之中,好生不舍。


  「誰家的將士,如此糟蹋一個畜生!」煙塵落處,又一隊騎兵衝過。其中一人頻頻回頭,沖著此後永遠不可能再上戰場的棗紅馬嘆道。


  「別管一頭牲口了,救人要緊。看情形,尉遲黑子已經氣紅眼了!」另外一名黃臉將軍瞪了說話者一眼,低聲呵斥。


  說話的少年將軍縮了下脖頸,小聲嘀咕:「王二毛那廝,如果那麼容易被人抓住,還叫王二毛么?放心好了,有程名振在,尉遲黑子只有吃虧的份兒!」


  「士信別跟叔寶頂嘴。省點力氣,救人要緊!」另外一個年青而渾厚的聲音響起,打斷了對方的嘀咕,「孤沒想到,程將軍居然有如此魄力,以身犯險,徹底打破了這個僵局!快些,遇到劉武周的人,當場格殺!」


  尉遲敬德怎會知道自己螳螂捕蟬,身後已經墜上了一頭又凶又狠的黃雀。帶領麾下騎兵,死死咬住王二毛不放。程名振幾度派人從側面騷擾,砍殺掉隊的劉武周軍,吸引大夥的注意力,都被尉遲敬德毫不猶豫的忽略掉了。他今天只要王二毛給陸建方償命,其他一概不顧。


  眼看著雙方的距離越來越近,程名振知道今天麻煩大了。他只想困住尉遲敬德,給汾陽方向創造機會,卻沒想到尉遲敬德是頭瘋虎,落入籠子當中也這麼難對付。不忍看到好兄弟在自己面前戰死,把心一橫,他策馬斜插,一邊繼續向尉遲敬德靠攏,一邊彎弓搭箭。


  疾馳中的目標非常難以射中,先後兩箭,都從尉遲敬德背後擦身而過。程名振又搭起第三箭射過去,終於讓尉遲敬德心生警覺,抽出馬鞍下的鐵鞭,一鞭將羽箭擊落。然後,頭也不回地問道:「來者何人,想死就再靠近些!」


  「你家程爺爺!」程名振見尉遲敬德武藝高強,心知射中他的機會不大。丟掉騎弓,將長槊端在了手裡,「有膽子停下來,跟我一戰。你麾下的弟兄都跑散了,列陣而戰算我欺負你!」


  尉遲敬德聞聲回頭,發現自家弟兄在高速奔跑中已經成了一條長長的烏龍。萬一有敵軍從當中把隊伍切斷,劫殺,自己肯定要一敗塗地。但再向程名振身邊一看,他也冷笑了起來。對方嘴巴上說得雖然有條有理,身邊跟上來的騎兵,卻也只有區區數十個,與自己簡直是半斤八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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