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1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11)

  第571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11)

  對於這個跟自己沒太多交情,卻給了自己很多幫助的老人。程名振心裡始終保存著一份敬意。儘管在外界傳言中,裴寂集貪婪、好色和狡詐於一體。但撥開那層由流言組成的迷霧,程名振卻慢慢發現,裴寂做的很多事情,受益者絕對不止是他本人。可以說,大唐國能一步步走到今天這種狀態,裴寂於其中功不可沒。老人的很多作為看起來不符合君子之道,卻讓大唐朝廷,讓他身邊的很多人,還有他自己,不斷得到回報。


  他不是什麼錚臣,也不是什麼權臣,在大唐崛起過程中所發揮的作用卻比很多錚臣、權臣大得多。他這個人做事不是很講究原則,有時候甚至隨波逐流,但他舉重若輕地完成了很多人做夢都想不到的事情。


  你不參與進去,事情的結果便永遠不會令你滿意。看著眼前的信,程名振又想起了裴寂當日跟自己說過的話。當驚濤拍來,能做一塊驕傲的岩石,寧可粉身碎骨也不屈服後退,這種勇氣固然令人欽佩。能架一隻小舟弄潮其上,所需要的就不僅僅是勇氣了。那還要於勇氣之外再增加些智慧、信心和過人的毅力才行。


  當他終於將心思收回到現實中時,外邊的天色已經暗了。王二毛依舊坐在他旁邊,端著茶盞百無聊賴地翻看邸報。「你沒有走?」程名振楞了一下,歉然地問道,「找我還有別的事情?」


  「當然不是只為了發兩句牢騷來的!」王二毛倒不計較好朋友的失禮,放下邸報,笑著回答。「我要成親了,婚禮定在下個月初六。到時候……」


  「放心,肯定風風光光幫你把媳婦接進門!」沒等王二毛說完,笑意已經從程名振心裡湧起來,一直涌到嘴角,「想開了?我還以為你這輩子就打光棍了呢!」


  「還能有什麼想不開的!這麼多年過去了!」王二毛嘆了口氣,輕聲回答,「人總不能活在過去里?姓崔的不是說過么?老子現在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了,可以自立家族!」


  「別老扯這些沒用的話!」程明振聽出王二毛心裡還藏著一絲遺憾,笑著說道。「是武家的那個女兒么?鵑子偷偷去看過她,非常不錯。絕對是個大家閨秀,符合你的要求!」


  「老子現在才不在乎什麼大家閨秀。過了門后別給老子添亂,對老子的娘好一點,也就夠了!」王二毛對這門親事也很滿意,但嘴上依舊裝得很硬氣。「若是做不得飯,也弄不得針線,老子就一巴掌給她打回家去……」


  「行,行,你有本事了,行不?」程名振氣得直搖頭,「還真擺開爵爺的譜了?僅僅是把老婆休掉哪夠?還要派人打上門去,抄了老岳父的家,治他個養女不教,蓄意欺騙之罪才算!」


  「嘿嘿,嘿嘿!」王二毛咧著嘴傻樂,「那樣以後就沒人敢把女兒嫁給我了。算了,老婆不休,再納十個八個妾就行了!」


  哥兩個正有一句沒一句地信口胡說,門房前來通稟,說上黨郡丞崔商前來拜訪。對於這個沒什麼真本領,卻老於世故的官場油子,程名振始終存著一點戒備,想了想,低聲命令:「請他到客廳奉茶吧,我馬上就過去!」


  「是,大人!」門房答應一聲,轉身去安排了。程名振送走了王二毛,換了身官場上穿的便服,前去會客。賓主剛寒暄完畢,崔商立刻壓低了聲音,鬼鬼祟祟地問道:「卑職聽說,侯爺與魏公李密師出同門,是么?」


  程名振想了想,輕輕點頭。「也許是吧。我入門晚,拜師當天,曾經聽恩師提起過一嘴,好像覺得師門非常不幸。但具體如何,我也不太清楚!」


  「那廝陰狠狡詐,的確有辱師門!」崔商聽程名振的話里對李密沒有絲毫好感,立刻換了一幅口氣說道。「但那廝已經歸順大唐了。還被封了邢國公。我還聽說,皇上準備把自己的表妹下嫁給他。」


  「哦!」程名振輕輕回應了一聲,對這個消息沒顯出太多興趣。事實上,他對李密也談不上什麼仇恨,對方當年試圖加害過他,但沒有成功。如今偌大個瓦崗寨被對方玩得土崩瓦解了,報應已經足夠,自己犯不著再去踩他一腳。


  「他,他最近好像要去京師謝恩。」見程名振始終不冷不熱,崔商說話漸漸開始拘束,「在,在下以為程,程將軍想知道他的行蹤呢,才,才眼巴巴地跑了過來!」


  「我知道他行蹤幹什麼?」程名振笑著反問。但隨即意識到這是崔家在向自己示好。最近一段時間,河北眾富豪一直在努力拉攏他,示好花樣不斷翻新,已經讓他感覺有些不耐煩了。對方所看重的,無非是他現在頭上那頂開國侯的封爵,期待日後他他飛黃騰達時,能有所回報。但作為一個曾經受盡豪門欺凌的人,程名振很難真心接受對方的好意。


  「那,那個……」崔商一下子結巴起來,半天說不出句完整的話。作為族中翹楚,他的心機絕對夠深。但碰上程名振這種油鹽不進的,則總是有股渾身上下的勁沒處使的感覺。


  「不過還是謝謝你跑來告訴我!」程名振想了想,繼續說道。「但我不準備招待他了。人家一個國公,我只是個縣侯,彼此之間地位差距太大,高攀不起。如果崔郡丞想跟他見一面,也不是什麼難事。河內是王君廓的地盤。最近前方戰事不緊,念在過去交情上,王將軍少不得會回去見李密一面!」


  「我,我是說……」崔商憋了一腦門子汗,站起身,紅著臉道。「我以為將軍跟他有過節呢,所以才跑來知會一聲。既然將軍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我就不多啰嗦了。天色太晚了,請容我先行告退!」


  「我來送送崔大人!」程名振笑著起身,很禮貌地將崔商送出門外。待客人的身影在淡淡的夜幕中消失后,他搖搖頭,大步走回了自己的宅院。


  李密歸唐了。要從河內郡路過。崔商知道消息,特地趕來通知自己。這一切背後隱藏著什麼?忽然,眼神微微一冷,他把手伸向了腰間。


  腰間,往日經常掛著刀的位置是個雙魚袋。那是大唐顯貴的標記,他現在,已經不再是個江湖人。


  Chapter 2 瓦崗

  「他們高興什麼?」王飛反應慢,跟在程名振馬後輕聲嘀咕。「笨就笨唄,誰比誰聰明多少?」


  「咱們的確夠笨,尤其是你,笨得厲害!」程名振看了他一眼,笑著罵道。


  「我又招誰惹誰了?」王飛吃了個憋,摸著腦袋抗議。


  「自己想去,誰也不準告訴他!」程名振用力夾了下馬背,在官道上快速疾馳。暖暖的春風吹過林梢,綠波起伏,令人心曠神怡。


  他今天又被上了一課。


  殺人,又何必用刀?


  距離王二毛成親的日子還有大半個月,整個上黨郡卻已經熱鬧了起來。軍官、士卒、官吏、鄉紳,凡是能跟婚嫁雙方拐著彎兒搭上關係的,無不提前送上一份厚禮,然後坐在家中,眼巴巴地盼著請柬的到來。


  不是大夥趨炎附勢,如此門當戶對的婚姻太少見了,短時間內,整個上黨郡恐怕也找不到第二家去。男的一方,新郎是開國子爵,朝廷實授的從三品將軍。跟洺州營大總管程小侯爺是從小玩到大的把兄弟,見了太守大人都可以不予理睬的少年才俊。這樣的人,放到哪朝哪代,都是難得的金龜婿。 論及家世來,女方的背景好像就差了一些,僅僅是戶規模較大的木器商人而已。但整個河東誰不知道,賣木材的武家當年曾經冒著傾家蕩產的風險資助了大唐皇帝!如今的工部尚書,應國公武士矱,便為武家當年投資的紅利是也。背靠著這樣一座大靠山,生意場上,誰敢再與武家爭鋒?有武家暗中出力照看,新郎官日後想不飛黃騰達有可能么?所欠的只是一點點時間和適當的機會罷了!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樣的完美。唯一有些缺憾的是,上黨郡實在太偏僻了,一干操辦婚事所需要的裝飾點綴物品,都顯得非常不上檔次。不過這也難不住洺州營的眾位弟兄,跟上頭隨便打了個招呼,新郎倌就跟自己的一幫好友飛馬奔向了南方,非要趕在婚禮之前從長平郡的大集市將所需之物置辦回來。


  「胡鬧,不過一個小小的三品將軍,還不是府兵嫡系。這樣做也太張揚了!」也有人肚子里犯酸,端起一杯淡酒,望著街心處剛剛修好的大宅院小聲嘀咕。


  跟他在一個桌上喝酒閑聊的人聽見,立刻冷了臉色數落:「兄台不是嫉妒人家了吧。憑著手中的刀,從一無所有硬砍到開國子爵的高位,這番好運,放在誰身上不是張揚的本錢?我要是小王將軍,我也要由著性子折騰。讓當年欺負我的人看看,爺爺終究不是池中之物!」


  「那也不能太過分了。皇上春天時剛剛說過,要戒奢戒逸的!」被人一句話說穿了心事,犯酸者紅著臉給自己找台階下。「他們身為大唐的官員,就要給百姓做出表率!」


  「皇上的那話,說的是別人。」另一名酒客笑著插嘴。「有功將士肯定不在此列之內的。不信,你們沒瞧見么?連程小侯爺都跟著去了。要說,他可是一個有名的持重人兒!」


  提到程名振,大夥就都沒話說了。身為二十幾歲的少年英傑,他身上卻有著與年齡毫不相稱的謹慎和老成。搬遷到河東才不過一年多,地方官員和士紳已經對此深有體會。大夥嘴上不明說,心裡邊卻早下了定論。那就是,什麼事情程將軍開始做了,肯定不會再有什麼風險。大夥邁步跟上去,保準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但是這回,眾人卻大錯特錯了。就在上黨郡的官員、士紳對王家的婚禮準備指指點點的時候,程名振和王二毛兩個已經帶著一班弟兄穿過了王屋山,徑直抄向濟源城下。


  一干人放著華麗的武將袍服不穿,全做回了行腳商人打扮。但長年征戰練就的暴戾之氣卻毫無遮擋地從身體上散發開來,令難得遇到的商販同行放下貨物,鳥獸般四散逃去。


  「奶奶的,逃什麼逃,老子臉上又沒寫著一個匪字!」王飛的自尊心受了打擊,用馬鞭向樹上抽了幾下,恨恨地罵道。


  「就你那身板兒,把臉蒙起來,也能嚇得人腿軟!」張瑾搖搖頭,笑著打趣。平安的日子過得久了,仇恨一點點在他心中流逝。整個人看上去輕鬆了許多,就像大病初癒一般。


  「還說我呢,前天在市集上,不知道是誰嚇哭了別人的孩子!」王飛撇撇嘴,反唇相譏。


  「老子是見那孩子太調皮,替他娘收拾了他一下!」張瑾被笑得滿臉通紅,直著脖子辯解。


  「呵呵,是替人家孩子他娘抱打不平啊!」蔣百齡接過話頭,拖長了聲音道,「看不出,張大哥還有這愛好,專替別人家孩子他娘出頭!」


  「哈哈哈哈——」聞聽此言,眾人哄堂大笑。笑聲穿透林梢,帶來一縷縷陽光。沒有戰爭的日子,緊繃著的臉也被春風吹軟。


  笑了一會兒,程名振叫過黃牙鮑,低聲問道:「老鮑,是這條路么?你可有把握?」


  「沒錯,教頭你就放心吧!」黃牙鮑拍拍胸口,非常自信地回應,「頭前探聽消息的弟兄,三天前就盯上了他。除非他不往京師去,否則,這座小山就是必經之路!」


  「不會看錯人吧?」王二毛想了想,低聲確認。


  「肯定不會!」黃牙鮑胸有成竹,「像那廝般囂張的,全大唐也找不出第二個來。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邢國公似的,走哪都打著儀仗!」


  「就好,咱們先轉到小山坡後面,居高臨下地等!」程名振點點頭,用馬鞭指向不遠處的土丘,「吃點兒乾糧,把牲口也都喂好!」


  眾人點頭稱是,打馬轉到土丘後去了。王二毛緊跟數步,低聲問道:「值得么?為了這麼一個廢物?一旦讓朝廷得到消息,可又是一堆麻煩!」


  「不一定非要截殺他!」程名振搖頭否認,「當然,能了結掉他最好。也算我報答了師父的教誨之恩。我這次來主要是想看看,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情!如果有人想對李密不利的話,在這一帶下手最好不過了。已經到了河內郡與絳郡的邊界,王君廓管不到這裡,出了事兒,可以完全推到王屋山的盜匪身上!」


  這才是他偷偷潛入河內郡的原因。崔商當日的暗示,就像一層薄霧包裹在他眼前。也許輕輕伸一下手,這層霧氣也許就被撥散了。但不打散這層霧,卻又什麼都看不清楚。


  「王屋山哪還有盜匪,早就跟著李家去打天下了!」王二毛笑了笑,低聲說道。


  當年唐公起兵反隋,郡主李婉兒在王屋山振臂一呼,立刻招募了十餘萬綠林豪傑加入她的戰旗下。可經歷兩年惡戰之後,這群豪傑死的死,殘的殘,幾乎沒有一人分享到大唐的榮耀。境遇之差,甚至連李淵本人都看不過去了。幾番試圖追封那些有功者,但幾番都因為長孫順德、蕭瑀重臣的聯手阻撓兒作罷。後者之所以抵制王屋山眾豪傑的原因很簡單,僅僅是覺得對方出身草莽,不配與自己同列朝堂而已。可就這麼一條上不得檯面的理由,卻由上至下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令李淵不得不有所顧忌。


  相比之下,洺州眾將的結局就算非常幸運了。畢竟如今大唐國的根基已經相對穩定,李淵不必再像立國之初那樣小心翼翼地看那些老關隴世家的臉色。可每當聊到想到這些話題,大夥心中依舊會湧起一股無力感。就好像被一塊石頭壓在胸口處般,沉甸甸的無法順暢呼吸。


  正唏噓間,忽見黃牙鮑貓著個腰,貼緊土丘的邊緣跑了過來。一邊跑,一邊低聲喊道,「教頭,教頭,起風了,起風了。鳥驚林動!」


  「在哪?」好長時間沒說江湖黑話,程名振楞了一下才勉強反應了過來。


  「對面的丘陵后,距官道二百步左右!」黃牙鮑用手貼著地皮向丘陵前的官道指了指,急切地彙報。


  有人發覺咱們試圖劫殺李密了?程名振和王二毛互相看了看,眉頭緊皺。誰這麼好的本事?還是派出去的斥候走漏了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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