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2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2)

  第562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2)

  這種一舉兩得的買賣,大唐朝庭豈能放過。而作為提早布置下來對付竇建德的一粒棋子,此番洺州營不可能再置身事外。


  想明白了其中關竅的程名振無奈的笑了笑,拱手向伍天錫道別。他不知道自己該慶幸終於有了向竇建德討還血債的機會,還是該懊惱剛剛沒過上幾天的逍遙日子就這樣匆匆結束。剛離開巨鹿澤的那段時間,他心裡對竇建德還充滿了恨意。但現在,隨著時光的流逝,那種不共戴天的恨已經漸漸減弱。弱到他有些提不起精神來,用眼前的安寧去換取一時的痛快。


  的確,竇建德殺了他的結義哥哥王伏寶,奪了他苦心經營多年的平恩城。可亂世當中,這類事情平常至極。只要你實力不濟,就難免被人追殺,被人掠奪。無論是竇建德還是張金稱,為了壯大自身,到頭來都要打平恩三縣的主意。


  在最近一段難得的安寧日子裡,他心裡記得最清楚的,不是仇恨,而是張金稱和竇建德兩人說過的那些話。這兩人都是一代豪傑,張金稱曾經誓言殺盡天下貪官惡霸,竇建德曾經發誓剷平天下不公。但到最後,他們卻成了河北南部最大的惡霸,製造了河北南部最大的不公。為什麼結局最終走到了出發點反面?為什麼說得時候慷慨激昂,做出來的事情卻截然相反?是張金稱和竇建德惡意欺騙大夥,或者是他們忘記了最初的志向了么?答案顯然不是這樣簡單。冥冥中,彷彿有一雙手,推著他們向某個方向走。只要邁出最初數步,就再也無法回頭。


  大唐朝廷日後的走向會怎樣?會不會跟張金稱、竇建德二人建立的國度那般,漸漸走向誓言的反面?對此,程名振同樣沒有把握。但經歷了那麼多事情,他清醒地認識到,也許裴寂老大人說的話是有道理的。你希望朝廷向哪個方向變,只有參與進去,才能用自己的想法影響它。


  但程名振固執地認為,這一切的前提是你自己活著,活著在其中發揮影響。不能輕易為了某個人的幾句豪言壯語,或者某段仇恨,而輕言犧牲。經歷了那麼多事情,他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誰的命都不比別人的賤,與其把自己命運綁在某個人,或者某個派系的戰車上,不如做踏踏實實,自己把握自己的命運,自己努力去追逐自己的理想。


  也許再某些智者眼裡,他這些想法很執拗,很土鱉。但爬十步還是爬一百步,是土鱉自己的自由和快樂,與別人無關。


  同樣的消息落在別人耳朵里,感覺卻和程名振聽見時截然不同。沒幾天,張瑾、屠英、劉十七等人就找上門來,一致請求程名振帶領大夥去給王伏寶報仇。


  「請教頭把握機會,請纓東征!」見了程名振的面,張瑾衝口說道,「如果教頭領軍東征的話,張某願為教頭牽馬墜鐙!」


  「大夥坐吧?你們覺得非要親手砍下竇建德的腦袋才能開心么?」程名振早就料到會幾個人會找上門來,指了指身前的胡凳,笑著說道。


  「當然,不報此仇,我等死不瞑目!」屠英用力捶打著自己的胸口,將骨頭捶得砰砰作響。


  劉十七做親兵出身,為人遠比其他將領機靈。見程名振態度不是很積極,拱了拱手,笑著問道:「教頭不會把當日的諾言給忘了吧。如果是那樣,我等也不勉強教頭。今天跟教頭討封薦書,尋略陽郡公處投靠去也!」


  略陽郡公是李淵的侄兒李道宗的封號,這次大唐興師東征,主帥就是此人。聽劉十七說得硬氣,另外有幾個原王伏寶帳下的親信也七嘴八舌地說道:「對,如果教頭捨不得眼前安穩的話,我等也不勉強。今天大夥就跟教頭告個別,然後去投略陽公處,給他做嚮導去算了!」


  「你們這些傢伙啊。性子那麼急做什麼?」程名振無奈而笑,用手指扣了扣桌案,低聲問道:「我說過不去了么?朝廷的命令還沒下來,我總不能私下出兵吧?況且略陽公的主力還沒出發,咱們手中這點兒兵馬,殺過太行山去能掀起多大風浪來?有跟我著急這功夫,不如下去訓練士卒。也省得王大哥的仇沒等報呢,又把自己給搭了進去!」


  眾人被他說得面紅耳赤,憋了好半天,才委委屈屈地解釋道:「我們不是等得有些著急么?如果教頭主動向朝廷請戰,朝廷的動作也會快些!」


  「你等放心,跑不了咱們的差事!放眼軍中,對河北的情況,誰有咱們幾個熟悉?」程名振私底下也做了些推測,知道朝廷不可能放著洺州營這粒好棋不用。笑了笑,低聲說道。


  「倒也是……」眾人想了想,很是尷尬地笑了起來。


  「下去準備吧,我估計朝廷的軍令這幾天就會到。屆時大夥都仔細些,這可是咱們投靠大唐后的第一仗!」程又敲了下桌案,低聲吩咐。


  「諾。末將遵命!」眾人長身肅立,抱拳施禮。


  張瑾等人盼軍令盼得望眼欲穿,大唐東徵兵馬卻突然在河內郡停了下來。一場巨大的變故在河南出現,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為了取得為「先帝」復仇的名號,瓦崗軍和宇文化及麾下的江都軍拼了個兩敗俱傷。正在李密帶領瓦崗軍對宇文化及緊追不捨的時候,瓦崗軍的盟友,大隋監國鄭王,東都留守王世充突然從側面殺了出來。


  一輩子總是背叛別人的李密猝不及防,被昔日的盟友殺了個丟盔卸甲。瓦崗軍本部兵馬十去其五,剩下的殘兵敗將保著李密退向東郡,發誓要找王世充討還血債。


  為了加強自己一方的復仇勝算,李密飛馬傳令河北,讓駐守聊城一帶的劉黑闥放棄對宇文化及的劫殺,前往河南與主力匯合。本來走投無路的宇文化及部喜出望外,趁機進入聊城休整。


  自知時日無多,喪心病狂的宇文化及想在臨死前再過一把癮。不顧親兄弟宇文士及的反對,廢掉自己樹立的傀儡皇帝,改國號為大許。


  遠在長安的大唐君臣聞訊。立刻對戰爭的目標起了爭執。


  很多舊隋遺老,世家貴胄聚集在太子府詹事李綱,宋國公蕭瑀身後,堅持認為大唐既然是禪讓得國,繼承了隋朝正朔,應該不顧一切繼續向東用兵,殺掉宇文化及,為前朝天子楊廣報仇。這樣,民間那些曾經受到大隋洪恩的俊傑之士才會更對大唐歸心,脫離他們的統治者,配合大唐一統天下。


  而以薛國公長孫順德為首的一些關隴新貴,卻認為一個道義的名分,價值遠遠比不上數位英雄豪傑。瓦崗軍自從李密火併翟讓之後,諸將就已經離心。如果大唐趁著李密兵敗的機會雪中送炭,介入河南戰事,有可能將很多不世英才招攬在手。如秦叔寶、羅士信、程知節、單雄信和張亮,都是萬里挑一的名將。將他們拉攏過來,可極大彌補大唐兵力充足,獨擋一面的人才卻十分匱乏的缺陷。


  持上述兩種觀點的大臣各說各話,爭論不休,誰也不肯向對方妥協。結果,大唐皇帝李淵也猶豫了,遲遲做不出最後決斷。在內心深處,他傾向於前一種觀點。認為正朔名分十分重要。否則,他也不會在奪取長安之後不立刻建國,而是找了個十二歲的傀儡楊侑擺在自家頭頂大半年,直到楊廣死後才羞答答地搞了個禪讓。 但理智去告訴他,長孫順德這回的觀點可能是正確的。秦叔寶、羅士信兩個曾經在張須陀帳下效力,殺得河南群盜聞鑾鈴聲而色變。無論號召力和戰鬥經驗,在當世都數一數二。而程知節、單雄信等人雖然不像秦叔寶、羅士信那樣有名,但其在翟讓麾下時也屢立奇功,曾多次擊敗東都前來討伐的官軍,幾度打得王世充縮在洛陽城內不敢出頭。


  反觀大唐,雖然實力雄厚,但可以一振三軍士氣的名將卻屈指可數。僅有的幾個當中,某些人還屬於無柄之劍,稍有不慎,就可能傷及自己。若是真的能將瓦崗眾豪傑籠絡在手的話,以大唐的兵力加上諸將的能力,掃平河南幾乎易如反掌。而瓦崗群雄來歸,對於依附於大唐的諸多地方實力派,也能起到很大的威懾制衡作用。


  「古語云,天賜良機於人,人若不取,其後必遭天譴。此刻宇文氏如離群之獸,出水之魚,正是蒼天賜予我大唐的機會。若是陛下不趁早圖之,恐怕竇建德會借勢而起!」宋國公蕭瑀見李淵一直猶豫不絕,乾脆搬出天命論來為自己的見解做註腳。


  「是啊,此乃天賜良機。瓦崗將星四散,人主若能聚之,何愁天下不定。」同樣的天命論,到了薛國公長孫順德口中,卻完全成了相反的概念。


  對於天命氣運之類的歪理邪說,李淵向來是不怎麼在乎。否則當年他也不會有膽子造大隋的反了。但對於群臣的態度,他卻不能置之不理。一個合格的君王應該勇於納諫,還要把握朝堂各方勢力的平衡,盡量做到不偏不倚。否則,無益於國家的長治久安,自己的皇位也岌岌可危。


  「朕曾經受大隋先皇厚恩,若不能為其復仇,恐為後世所笑!」裝作一幅痛心疾首的模樣,李淵沉聲說道。「但薛公之言,卻令朕難於取捨。昔日漢光武曾經說過,人心不知足,得隴且望蜀。如今朕眼睛望著河北,心思卻對河南也捨不得放下。諸位有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不妨說出來讓朕聽聽!」


  天下哪有兩全其美的好事?太子府詹事李綱氣得鬍子直往天上飄。他是飽讀詩書的大儒,最喜歡把「仁義禮智」掛在嘴邊上。見李淵繼續和稀泥,閃身出列,躬身啟奏道:「陛下此言差矣!若瓦崗諸將真有傳說中那些本事的話,李密就不會被王世充所敗了。不過一群屠狗殺豬之輩爾,豈可因其而耽誤討伐逆賊之大事?」


  「李詹事這話就過了!」長孫順德本來跟李綱就不屬於同一派系,見老傢伙如此囂張,立刻站出來反駁,「如詹事之言,武侯、藤公將往何列?無諸將血戰之功,何來大漢四百年江山?倒是六國諸多華袞,哼哼,只懂得發朝露之鳴爾!」


  武侯是漢初名將樊噲的謚號,他與西漢另外一個開國功臣藤公夏侯嬰一樣,出身都極其寒微。未發跡前,樊噲曾與人屠狗,夏侯嬰則靠趕大車謀生。但在漢高祖劉邦有生之年,這二人卻都被依為左右臂膀,形影不離。多次在戰場上救了劉邦的命。可以說,沒有他們,漢高祖早死於楚軍的刀下了,根本不會有後來的大漢國。


  與樊噲、夏侯嬰同一時代,還有很多六國的遺老遺少藉助陳勝的力量起兵反秦。但他們先是為了權力爭鬥不休,毀掉了陳勝開創的大好局面。隨後又不知進退,挑戰劉邦天威,最後被大漢逐一消滅。臨死前只能發出幾聲「人生苦短,繁華亦逝」的哀嘆。作用和能力根本不能與樊噲、夏侯嬰這等屠狗輩相提並論。


  李綱歧視秦叔寶等人出身寒微,有勇無謀。長孫順德立刻拿出樊噲和夏侯嬰的故事來反駁他。二人起初也許都沒想牽扯太多其他內容。但聽在群臣耳朵里,卻別有一番滋味了。出身高貴如蕭瑀者,立即覺得長孫順德這是藉機對他們這些前朝遺老進行嘲諷。出身寒微如丘行恭、李仲文等,則覺得長孫順德說得痛快,字字句句落在了自己心裡。


  眼看著雙方又要爭執起了,李淵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好了,好了,諸位都是朕的肱骨之臣,卻天天為些言語上的細節計較,不覺得無趣么?今天只說正事,不準提起其他!」


  「臣等遵旨!」長孫順德挑釁般瞪了李綱一眼,躬身退下。


  既然李淵已經發了話,李綱和蕭瑀等人不便再跟長孫順德繼續糾纏。躬了下身,也退回了自己的位置。李淵清了清嗓子,掃視四方,「有人能給朕一個切實可行的辦法么?朕明說了吧,不想放過宇文化及,也捨不得瓦崗群雄。誰能幫朕想個兩頭兼顧的主意?」


  「但憑陛下決斷!」幾個當朝重臣躬身說道。閉上嘴巴,再也不發一言。


  李淵輕輕嘆了口氣,「朕要是能想出辦法來,還要你等幹什麼?玄真,你來說說!」


  裴寂因為在河東領兵大半年,卻毫無建樹,這幾天被一群有心人交相彈劾,狼狽不堪。正低頭思過之時,猛然間聽到李淵又點了自己的將,猶豫了一下,出列說道:「辦法也許是有的,只是個中策而已。也許兩頭都做不好。也許還不如集中精力先顧一頭!」


  「說來聽聽吧!總比天天爭論不休好!」李淵看了他一眼,笑著鼓勵。這就是裴寂的好處了,拙於口舌之爭,但總有辦法解決一些實際問題。比起某些整天張口閉口微言大義,做起事情來卻一團糟的傢伙,簡直是天上地下。


  裴寂拱了拱手,低聲道:「我大唐今年四處開疆拓土,高歌猛進,難免內部空虛。用一句俗話說就是攤子鋪得太大,暫時控制不住。所以的確沒有餘力同時在河南河北發起兩場戰爭。但勉強而為之的話,可以用一明一暗兩手來。也許會收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


  「怎麼個一明一暗法?」李淵的興趣一下子被勾了起來,笑著追問。


  「明,則下令略陽郡公繼續東進,攻擊宇文化及,並傳檄文於天下,請群雄并力討賊。我大唐將為出兵者提供一部分糧草。」裴寂清清嗓子,用所有人都能聽見的聲音說道。「這樣,無論宇文化及最後死於誰手,功勞至少都有我大唐一半。仁人志士論及討賊首義者,也當屬我大唐。」


  「嗯!」群臣眼睛都亮了起來,沖著裴寂頻頻點頭。大唐坐擁半壁江山,些許糧草輜重還是提供得起的。這條計策最妙之處,在於「首義」二字,其他諸侯只要出兵,就等於聽從了大唐的號召,氣勢難免比大唐低了一頭。若是毫無表示的話,則會被譴責為宇文化及的同黨。進退兩難。


  「暗,則請秦王殿下出兵澠池,調停洛陽、瓦崗之爭。王世充腹背受敵,自然會減輕對瓦崗軍的攻勢。而我軍止步於新安后便不繼續向前,洛陽兵馬也不敢輕易掉頭來戰。既賣了好處給瓦崗,又無需真正跟王世充交手!」


  「好!」李淵撫掌大笑,「還說是中策。連中策都如此出人意料了,上策還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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