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5章 開國公賊:快哉風(3)

  第515章 開國公賊:快哉風(3)

  程名振想了想,覺得竇建德的話很有道理。便安安心心地落下筆去,先跟謝映登套了幾句交情,然後把竇建德的意思如實轉告。在信末了,他還沒忘了對徐、謝等人的際遇深表同情,並且勸說對方既然已經知道了李密性如虎狼,不如早做打算,據地自立也好,前來投奔竇家軍也罷,自己一定給予鼎力支持。


  竇建德對最後這幾句話非常讚賞,按了按程名振的肩膀,以長輩的口吻誇讚道:「這就對了么?朋友之間不可相害。但在不讓其受損的情況下給自己謀取好處,又何樂而不為也?」


  「謝主公指點!」程名振先是一愣,然後明白竇建德實在教導自己,拱手道謝。


  「別那麼客氣!」竇建德伸出手來,壓下程名振抱起的雙拳。「你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為人處事過於執著。其實在這亂世當中,哪可能事事都十全十美。做時能不違本心,過後能不後悔,也就行了。瞻前顧後,反而事事都做不順!」


  還沒等程名振再說聲謝謝,大堂外突然響起幾聲喧嘩,緊跟著就是一串急促的腳步聲。「想必是紅線來了,你先下去找人去送信。讓親兵吃飯之前別再放任何人進來,我得跟她單獨聊幾句!」竇建德迅速將程名振推開,整頓衣服,板起面孔。


  轉瞬,他又變成了另外一番模樣。危襟正坐,眼神冰冷,面容上余怒未消。


  竇紅線本是來興師問罪的,如果哥哥因為收留過自己和羅成而難為程名振的話,她就豁出去兄妹情分不顧,也要替洺州營討個公道。誰料跟程名振擦肩而過時,居然發現對方臉上好像並沒沮喪之意,再看看橫眉冷對自己的哥哥,頭頂上的氣焰立刻弱了下來。


  「你終於有膽子來見我了!」竇建德掃了妹妹一眼,劈頭蓋臉地呵斥。


  「我……」竇紅線被喝得一愣,心中愈發感覺氣餒。垂下眼皮,弱弱地回應,「我有什麼不敢見來你的。我又沒做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情!」


  「是啊,你很對得起我。算起來,寶兒的命還是你這當姑姑的救的。這麼多年了,我一直沒跟你說聲謝謝,想必你心裡也不太高興!」竇建德看看程名振已經去遠,親兵們都在遠離大門口的位置上站著,將聲音提高了幾分,冷笑著道。


  竇紅線聞聽,心裡頭又怒又寒,上前半步,指著哥哥的鼻子問道:「你,你說這話有意思么?想拿我立威你就下令,我又不是擔當不起!」


  「是啊,你擔當得起。很擔當得起!」竇建德用眼皮夾了她一下,繼續沉聲冷笑。「你竇女俠本事厲害啊,能在我眼皮底下佔山為王。還替幽州羅藝養了一支奇兵!」


  「你胡說!」竇紅線承受不住如此冤枉,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我沒有?我,我什麼時候做過?你想埋汰我,也不能這麼不講理……」


  「哼哼!」竇建德繼續冷笑,臉上的表情愈發猙獰,「你沒有么?那我問你,如果羅藝向他兒子要咱們這邊的山川形勢,軍情民情,你能保證羅成不給么?我再問你,一旦幽州鐵騎南下,你是幫著未來的婆家殺哥哥呢,還是幫著哥哥對付婆家?回答不出來,是吧?那我退一步,再再問你,如果日後兩軍對上,你是希望羅成把伏寶給捅了呢,還是希望伏寶一刀劈了那姓羅的?!」


  一連串的提問,如同滾雷般砸向竇紅線。把竇紅線逼得止住悲聲,連連後退。類似的問題她不是沒想過,但小姑娘家總覺得問題距離自己很遠,無需要立刻想出答案。猛然被竇建德逼著正視現實,才發現原來答案都在明擺著,只是自己先前一味地想逃避而已。


  「沒話說了吧?」見把妹妹逼成了這幅模樣,竇建德覺得自己做得已經差不多了。聲音略微放緩了些,嘆息著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該做的夢,還是別做了吧。人都有想入非非的時候,但睜開眼睛,第一件事還是如何好好活著!」


  「你!」竇紅線抹了一把淚,瞪著通紅的雙眼看向哥哥。她發現身穿紫袍的哥哥看起來是那樣的陌生,好像自己從來未曾見過。憑心而論,哥哥的話都沒錯,句句都說到了點子上。可這句句都正確的話,卻讓人渾身上下都開始發涼。


  「我怎麼了!」竇建德看了妹妹一眼,沉著臉問。「要不是因為你胡鬧,我用大老遠跑到平恩來么?從平原到清河,每天有多少事情等著我去處理?你就不知道讓我省點兒心?就算你不替我想,也替自己想想。那虎賁大將軍的家門,豈是我等草民高攀得上的?」


  「我沒想高攀!」竇紅線臉色越來越白,嘴唇一片青烏,「你們爭你們的天下,我過我的開心日子!羅成如果嫌棄我,自然會跟我說。羅家的門如果不能進,我自己找個地方生火做飯去,也不至於活活餓死!」


  「可你是我竇建德的妹妹!」竇建德的聲音陡然又高了起來,隱隱透著威嚴與自傲。「這一點誰也改變不了。日後爭起河北來,羅藝、李仲堅跟我,三人之中必然只能剩下一個!你不管我這當哥哥的閑事,別人就不會拿你當竇建德的妹妹么?好像不可能吧!你逃得再遠,早晚也有面對的那一天!」


  這的確是事實,雖然聽起來冷硬如冰。竇紅線無法辯駁,雙眼裡湧出一片凄楚。竇建德看得心軟,收起怒容,嘆息著道:「我就你這一個妹妹,再怎麼著,也不能害你。更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往火坑裡跳。你如果跟了羅成,早晚有被羅藝當做人質的那一天。反過頭來,即便我現在答允了你們,日後被逼到節骨眼處,也不能保證會不會把刀按在你夫婿的脖頸上。與其日後讓你生不如死,還不如現在就讓你哭一場,免得到頭來,咱們兄妹生離死別!」


  說到這兒,他的聲音也顫抖了,提起衣袖去抹眼角。竇紅線見此,覺得又是委屈,又是無奈。想問問哥哥能不能有更多的路可選,話到嘴邊,看看哥哥的紫袍金冠,又悄悄地把話咽回了肚子。


  當了長樂王的哥哥,不再是當山賊的哥哥。當山賊的哥哥可以縱容自己為所欲為,而當了長樂王的哥哥,卻必須不惜一切代價繼續向上。


  問鼎逐鹿,乃古今英雄之夢。至於夢裡夢外死掉多少人,拋卻多少骨肉親情,都可以忽略不計。


  「羅成的事情,伏寶還不知道。以他對你的情義,想必知道后也不會在乎。我讓他回老家修祠堂了,幾個月內完不了工。過幾天你也回去,一則……」心情稍為平靜后,竇建德小心地安排。這都是為了妹妹好,他知道自己沒有私心。伏寶是個知道冷暖的人,至少,他日後不會跟自己兵戎相見。


  誰料竇紅線卻不理解這番苦心,本來已經被說得低頭不語,聽見哥哥提起自己的婚事安排,立刻又抬起頭來,瞪圓淚眼,「王爺是給我下命令么?民女如果不尊旨呢,王爺準備怎麼辦?」


  「你!」竇建德沒想到妹妹依舊沒有心服,雙眼登時冒出一道寒光。強忍著心頭怒火,他沉聲道:「我怎敢命令你!我何時給你下過命令來?你不嫁伏寶,好,好!隨你,免得你說我拿你拉攏下屬。除了伏寶,你說你想嫁誰,當哥哥替你操辦便是。但你也別再想著羅成,除非你忍心讓竇家軍全死在虎賁鐵騎的刀下,否則,做夢都不要再想!」


  「不想就不想!」竇紅線已經被逼到了絕路上,退無可退。她對王伏寶本來沒什麼惡感,只是看多了綠林豪傑對妻子呼來喝去,拿妻子不當人看的驕橫,沒把握王伏寶日後不同樣對待自己而已。卻沒想想豪傑們的妻子十有八九是搶來的,跟自己有什麼不同。 眼下被竇建德逼迫得緊,心裡更加糊塗,對王伏寶的厭惡也油然而生。「我不嫁給王伏寶!」她在哥哥的注視下後退幾步,卻無處可逃。「你手下那些人,我一個不嫁!」


  「那你這輩子總得嫁人吧,爺娘在天之靈一直看著呢,你總得讓我跟他們有個交代吧!」竇建德胸口起伏不止,喘息著追問。


  竇紅線躲躲閃閃,卻始終擺不脫哥哥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猛然間把牙一咬,厲聲回應,「那好,我嫁,我要嫁給程名振!你去安排吧。除了他,別無第二人選!」


  「胡說,程名振有婆娘!」竇建德一拳捶在柱子上,震得房頂瑟瑟土落。「你跟杜鵑是好姐妹,你怎能搶別人的丈夫!」


  「誰說我要搶了?」竇紅線嘴角帶著快意地冷笑,像是嘲弄,又像是在報復,「哥哥不是一直誇程名振是文武雙全的人才么?哥哥不是一直擔心留不住他么?哥哥不是說,男子漢大丈夫,三妻四妾不為多麼?我甘願嫁給程名振做小,你豈不是一舉兩得?」


  「果然不出我所料!」見自己一直擔心的事情真的發生在眼前,竇建德被氣得直哆嗦,根本沒有心思去考慮妹妹的話是否出於一時衝動,「不過,你趁早死了這份心。只要我活著一日,就必然不讓倒貼出去!」


  「那你就等著看我做老姑娘吧!我奈何了別人,還奈何不了自己!」竇紅線也被逼到了絕路上,說話完全不考慮輕重。


  「你……」自打稱王后,竇建德何曾被人如此頂撞過。呼地一下逼上前去,手掌本能地就向自己腰間摸。這一刻,他真恨不得一刀劈了眼前之人。可手掌握住了刀柄,猛然間又想起對方是自己唯一的妹妹,身體骨登時一僵,刀便再也拔不出來。


  竇紅線也是戰場上打過滾之人,對危險的感覺極為敏銳。發現哥哥肩膀一動,立刻仰身向後倒去,緊跟著單臂在地上一撐,滾開數步,鷂子翻身,人尚未等站穩,左腳尖已經牢牢地勾住了一個胡凳。


  只要她再一發力,黃楊木做的胡凳就會飛起來砸向哥哥的面門。但是在這一瞬間,竇紅線也愣住了,雙目圓睜,淚水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兄妹二人四目相對,心裡都驚詫莫名。又是在同一時間,二人收了姿勢,彼此凝望著,默默不語。


  大堂里發生了這麼多變故,站在堂前警戒的士卒早就已經被驚動。可這是竇建德的家事,誰也不敢管,誰也管不著!非但如此,機靈的侍衛們還主動把警戒線拉得更遠了些,將陸續趕到大堂來的文武官員都遙遙地攔在縣衙外。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竇建德艱難地笑了笑,低聲解釋:「我……」他想解釋一句,自己剛才並沒真的想傷害妹妹,話到嘴邊,卻又覺得渾身乏力,嘆了口氣,低聲道:「我就你這一個妹妹,怎麼可能拿你當蒲包去拉攏別屬下?當年豆子崗中有多少人看中你的美貌,無論他們如何威逼利誘,哥哥我將你送出去過么?」


  「我……」竇紅線哽咽著抹淚,怎麼也沒想到兄妹之間的關係會發展到現在這種地步。現在,她相信哥哥不會真的殺了自己,可剛才竇建德眼裡一瞬間冒出來的凶光卻著實令人膽寒。「我,我也沒想過讓你為難。但,但你不能逼我去嫁自己不喜歡的人!」


  見妹妹哭得梨花帶雨般模樣,竇建德不由心軟,退後了幾步,嘆息著道:「伏寶哪裡不好了!他對你的心意,你又不是看不出來!」


  身上的戒備一松,竇紅線也覺得頭昏腦脹,後退數步,靠緊一根柱子回應:「他對我的確很好,但對我好的又不止他一個,你讓我如何嫁得過來?況且我一直拿他當哥哥待,心中根本沒有半點夫妻之情!」


  「荒唐,沒夫妻之恩,哪來的夫妻之情!」竇建德聽得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低聲呵斥。話說出口,他立刻意識到妹妹還是個黃花閨女,把臉轉向一側,訕訕地補充,「我是說,我是說豆子崗里的兄弟,不都是這樣子的么?成親前哭得死去活來的多了,成了親后,成了親后不照樣和和美美地過日子!」


  「那是她們沒辦法了,只好認命!你怎知道她們心裡苦不苦!」竇紅線將雙臂抱在胸口前,彷彿那是自己唯一的屏障。被搶進豆子崗的女人每年都數以百計,開頭尋死覓活,很快就聽天由命了。過幾年,就幾乎變得一模一樣。身後背著孩子,手裡拎著把生了銹的破刀,每天站在蘆葦叢中探頭探腦。聽見外出搶掠的隊伍歸來,立刻滿臉含笑,嘴裡露出一口黑黃的牙齒。


  那種日子,對她來說就如同噩夢。不用過,只要想上一想,渾身上下就直起雞皮疙瘩。嫁給王伏寶,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變成同樣的女人。終日提心弔膽,在絕望中為了一絲強逼出來的親情而苦苦掙扎。


  竇建德顯然猜不到妹妹心裡的想法。於他看來,竇家軍的前途一片光明。自己日後稱孤道寡,王伏寶便是開國元勛,驃騎大將軍,前程、地位豈是程名振這種後來者可比。況且程名振早已經娶妻,竇建德的妹妹哪有給人做妾的道理?

  「我可以保證,伏寶日後的前途必不再程名振之下!」想到這兒,他盡量放緩了語氣,跟妹妹耐心解釋。「他目前在軍中作用和地位,也遠遠強於程名振!」


  話說完了,見妹妹絲毫不為所動。又嘆了口氣,低聲道:「你要嫁給外人,讓伏寶怎麼想。那些一直跟著我的老兄弟,他們又怎麼看我?」


  「他們怎麼看你,比妹妹的終身大事還重要麼?」竇紅線抬頭望了哥哥一眼,目光中滿是幽怨。


  「當然是你的終身大事更重要些。不過……」竇建德心裡突然有些發虛,連聲替自己辯解。話說了一半,他分明意識到,就在半盞茶功夫之前,自己還信誓旦旦地說過,不會拿妹妹做蒲包去拉攏屬下。王伏寶也是自己的屬下?自己苦苦逼著紅線嫁給他,何嘗沒有拉攏的意思在?


  「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彷彿被妹妹看透了心底那點齷齪般,竇建德慌忙解釋。「我只是,只是覺得,伏寶,伏寶更適合你些。程名振跟杜鵑兩個這麼多年生生死死走過來,眼裡哪能再容得下其他人。你,你嫁給他,他即便勉強答應了,也不會好好待你!」


  急中生智,他把話題迅速繞到程名振和杜鵑的夫妻情分上,口齒也越來越利落,「你跟杜鵑是好姐妹,總不能逼著程名振休了她吧?可萬一她眼裡容不下你,鬧將起來,即便是哥哥我,也無權過問程名振的家事!」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