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2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36)

  第502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36)

  偏偏程名振今天犯了拗,根本不理睬他的好心,四下看了看,非常直率地回應,「襄國與武安兩郡雖小,卻卡在了太行山和運河之間。北面與博陵大總管李仲堅的地盤接壤,西面對著河東李淵的巢穴太原。為將者稍有疏忽,便可能受到西、北兩個方向的攻擊。治政者稍有懈怠,便可能導致百姓棄主公而轉投他人。所以,這個總管之職,非文武雙全者不得接任。就末將這點兒本事,管一縣還差不多,再大一點,呵呵……」


  「程將軍不必自謙!」竇建德接過話頭,笑著安慰。他看得出來,程名振的確是不想當什麼襄國大總管。至於其中具體原因,有可能像他自己說得那樣,是覺得這個職位太重要,怕他自己的能力不足以任之。更有可能是因為他在賭氣,因為接連兩場戰鬥都被委派去監督軍紀而賭氣。無論是前一種原因還是后一種原因,竇建德都可以理解。畢竟少年人今天說話的立足點還在竇家軍的長遠利益上,於情於理都沒什麼大錯。


  只是如果程名振不肯擔任襄國大總管的話,這個職位的人選就非常難辦了。曹旦、王伏寶的領軍能力不亞於他,卻不擅長民政。宋正本、孔德紹都做過地方官,治政經驗頗豐,卻都上不得馬,掄不動刀。至於其他人,說實話,即便他們主動站出來請纓,竇建德還未必信得過,當然更不會把這麼重要一個位置放心地交予。


  正猶豫間,內史舍人孔德紹閃身出列,笑著進諫:「既然襄國郡的位置如此重要,主公何不分設文武兩職?文官只管民政,武將掌管軍務。平素文武各不干涉。一旦有事,主公另遣重臣,或者親領大軍來此,足可保證山河穩固!」


  「這的確是個好辦法,請主公斟酌!」祭酒凌敬想了想,也出言附和孔德紹的建議。他也看出來了,程名振今天的莽撞舉動讓竇建德很難下台,只有順著孔德紹的意見去疏導,才能避免當事雙方的尷尬。


  竇建德向來有勇於納諫的美德,略做沉吟,低聲答應:「兩位先生言之有理。竇某先前的安排,的確有些欠考慮了。多虧了兩位的提醒,也多虧了程將軍的堅持!」


  「今日之爭,不為名,不為利,單單為了主公之基業。傳揚出去,未必不是一段佳話!」孔德紹為人圓滑,笑呵呵地給剛才的爭執拔了一個高調。


  聞聽此言,眾人都露出了開心的笑容。對啊,主公委程將軍以重任,是出於對年青人的器重,唯才是舉。而程將軍的拒絕,亦是處於對主公的忠誠。這樣和睦的君臣哪裡去找,也就是在竇家軍內,才能看到如此感人的情景。


  出於各自的考慮,大夥紛紛開口,向竇建德表示讚歎。竇建德將這些話聽在耳朵里,本來肚子內的些許不快也迅速被溶解了。點點頭,笑著道:「日後如果我再有考慮不周到的地方,諸位也要想程將軍般坦率地提醒我。切莫因為給留我什麼面子。咱們家底子小,經不起折騰。只有事事小心,才有可能在這亂世中謀得一席之地!」


  「諾!」眾人轟然答應。一場突然而來的風波在為露出苗頭前便於鬨笑聲里化於無形。


  待大夥的笑聲弱下去,竇建德四下壓了壓手,繼續道:「眼下我軍實力可不足以與李淵、李仲堅等人爭,所以襄國郡也不能屯太多兵,以免招人忌憚。這郡丞一職……」


  他看了眼程名振,猶豫著又停了下來,「郡丞一職,當然是程將軍最為合適。但我軍現在武將多、文官少。你若是做了郡丞,襄國郡守又由誰來做?」


  「末將不才,願意接襄國郡守一職!」程名振抱了抱拳,毫不猶豫地說道。


  話音落下,又是滿堂沉寂。這年頭手中有兵才是根本,文官根本不值錢。郡守之名聽起來不錯,隨便一個校尉把刀架過來,也只能乖乖依著對方命令行事。看起來程名振今天真是睡糊塗了,先是放著好好的大總管不做,現在乾脆連手中的兵權都準備交出去。


  過了好一會兒,竇建德才勉強回過神,反覆打量程名振,皺著眉頭問道:「依你的治政之才,做個郡守綽綽有餘。但洺州營的將士們怎麼辦?你不帶他們,讓我將他們交給何人?」


  「主公可以將他交給王將軍,或者曹將軍!」程名振想了想,很誠懇地回應。「反正洺州營只有四千人,補充到哪位將軍麾下都不會成為拖累。如果主公覺得麻煩,讓他們轉為地方鄉勇也可以。平素在地方抓賊捕盜維護治安,戰時主公只要一聲令下,便又可以集結在主公的鞍前馬後!」


  「嗯……」竇建德長聲沉吟。他的確很希望將洺州營納入嫡系隊伍。可是,眼下程名振已經主動放棄了大總管職位,棄武從文,如果他再把洺州營撥給曹旦或者王伏寶的話,就做得太不近人情了。今天的事,親眼看到的人都矯舌不下,沒親眼看到的人耳聞之後,恐怕十有八九要笑他竇建德沒心胸,吞了程名振的地盤還連人保命的本錢也要拿走。


  以竇建德現在惜名如羽的心態,絕不肯幹什麼潑墨自污的舉動。因此,儘管非常欣賞洺州營的戰鬥力,他也決定忍痛割捨。「新襄國郡的地盤內,還有幾個縣城沒有明確態度。如果我親領大軍去征討,恐怕又會引起李淵等人的誤解。與其如此,還不如就將這幾個未定之地交給地方,由你這個郡守帶領郡兵前去平定。」笑著衝程名振點點頭,他非常坦誠地命令。「洺州營原定的增兵計劃取消,規模還是保持在五千人上下。算是郡兵吧,歸地方上直接調遣。此外,我再派曹振遠去魏縣駐紮。你若顧不過來,隨時可以向他求援!」


  「謝主公信任,臣領命!」程名振身份轉換極快,聽完竇建德的話,立刻換了一幅文官的口吻回應。


  「你啊……」竇建德搖頭而笑,不知道是被程名振的舉止給逗笑了,還是為了其他原因。


  「哈哈,哈哈……」看到事情得到了完美解決,曹旦、王伏寶、楊公卿等人也發出了輕鬆的笑聲。


  一直在冷眼旁觀的宋正本暗暗搖頭,想要說些什麼,看看眾人如此愉快的模樣,忍了忍,將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又吞了下去。此事竇建德處理得非常不妥帖,可以說,從攻打清河郡開始,竇建德對洺州營處理得就不太妥帖。而今天,他則繼續在原來的路上錯了下去,並且越走越遠。作為一個官場打滾多年的老江湖,宋正本現在能清醒地認識到今天這些事的微妙之處。可惜,他察覺得太晚了,想要補救已經來不及。


  「新襄國郡的治所就設在平恩,這個郡雖然是兩個郡合二為一,實際地盤還沒有武陽一個郡大。所以也沒必要設那麼多縣,四個足夠。至於縣令的人選,你自己決定吧。過後交給宋長史報備即可……」竇建德還在繼續下達命令,程名振逐一答應。但是,二人的話宋正本已經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了。


  主幹已經長歪,再光鮮的枝葉能起什麼作用。只可惜,除了當事人以外,幾乎沒人能看到這一層。即便當事之人,他們對自己的行為能理解多少呢?程名振知道他自己在幹什麼嗎?竇建德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宋正本猜不到,只是覺得被一股難言的疲憊遮住了眼睛,整個人不知不覺往下沉,一點點地往下沉。


  「小九子,你到底要幹什麼啊!」剛回到自家營地,程名振立刻迎來了劈頭蓋臉的一頓抱怨。第一個跳起來喋喋不休的是杜疤瘌,這麼大的決定,女婿事先居然根本沒向他透一點兒口風,這讓他老人家十分憤懣。此外,竇建德前些日子卷席般拿下半個河北,也充分展現了其強大的實力。跟上了如此好命又如此強大的大當家,程名振不帶領著洺州軍建立開國之功,卻偏偏選擇大步後退,除了被豬油蒙了心外,還能有什麼其他解釋?

  「我也是臨時才做出的決定。這裡邊摻雜的事情頗多,等喘口氣,我再仔細跟您老解釋!」程名振一邊接下腰間佩刀遞給杜鵑,一邊低聲回應。從今天起,他就是徹頭徹尾的文官了,再用不著每日將刀枕在腦後。江湖上的殺伐、競逐都與他漸行漸遠,有些留戀,但決不後悔。


  「你也是,怎麼不早點勸勸他!」杜疤瘌沒法沖女婿發太大的火,轉過頭,很不高興地堆杜鵑數落。「人家老竇可是誠心誠意地要增小九的兵,小九子這麼做,不是讓老竇熱臉貼冷屁股么?」


  「您別生氣,先喝口水,歇一歇。他這麼做,肯定有自己的道理!」杜鵑收好兵器,然後走上前,笑著把父親按在胡凳上,順手再將一盞茶塞在他的手裡。


  杜疤瘌被憋得只喘粗氣,卻拿女兒女婿毫無辦法。洺州軍是女兒跟女婿兩個一手創立的,他這個長輩只是個替人看門的管家。表面上權力不小,事實上卻無權做任何重要決定。


  側開頭,他又不甘心地找上了王二毛,「你呢,你不是平時很機靈么?怎麼今天連攔都不攔一下?」 「我站的地方已經是大帳之外了,根本聽不清裡邊在說什麼?」看在程名振夫妻的面子上,王二毛不願意跟他計較,隨便找了個借口搪塞。


  以洺州營目前的規模,竇家軍的議事大帳中的確沒有王二毛的位置。杜疤瘌無法從王二毛的回答中找出茬子來,冷哼了一聲,咬牙切齒。


  看著父親那幅火燒火燎的模樣,杜鵑忍不住笑著搖頭。對於程名振今天的選擇,她也覺得很突兀。但夫妻之間相處這麼多年下來,對丈夫的脾氣秉性,杜鵑心裡多少也有了些了解。總體上看,程名振是個很隨遇而安的人,喜歡退讓,不願意與人爭競。如果沒有一雙手在背後推著他,遇到壓力時他首先就會本能地後退一步,以求真的可以海闊天空。然而,這種後退卻不是沒有底限的,一旦外來壓力讓他威脅到了他和他身邊的人,他則會毫不猶豫地進行反擊,並且在手段的選擇上無所不用其極。


  所以,杜鵑並不認為程名振放棄襄國大總管之職的選擇是一時衝動。也許他的確厭倦了刀頭舔血的生涯,想過幾天太平日子。也許他又感到了新的危險,因此不得不提前一步做出了防範。誰知道呢?他怎麼做,自己怎麼跟著就是。反正自己看問題還沒他看得清楚,不如閉上眼睛落得個清閑。


  「你看看,你看看,這就是養女兒好處!」杜疤瘌被女兒笑得更加鬱悶,拉起身邊孫駝子找幫手。


  「三哥,你就安靜一會兒吧,我覺得小九這麼做沒什麼不對!」孫駝子卻不肯買他的帳,看了他一眼,低聲說道。


  「怎麼對了,對在哪裡?」聽孫駝子不肯附和自己,杜疤瘌氣哼哼地質問。


  「至少他把平恩三縣保住了,不至於成了無本之萍!」孫駝子想了想,很嚴肅地解釋。「什麼大總管,大將軍,人家今天能給你,明天也能收走。自己手裡的地盤要是交上去,過後可是要不回來!」


  「老竇是那種人么?他可是在主動增小九的兵馬!」


  「老竇是什麼人,三個你應該比我們清楚!況且知人知面不知心,現在他當然不錯,可日後誰能保證他會怎麼樣!」孫駝子緊皺眉頭,針鋒相對地回應。


  「除了藥材之外,你懂個屁!」杜疤瘌氣急敗壞,豎起眼睛譏諷。


  孫駝子懶得和他一般見識,將眼前東西收拾了一下,便準備起身離開。程名振見狀,趕緊走上前拉住孫駝子的胳膊,「六叔,您老別跟急著走。今天的事情,我需要跟大夥都交個底兒。並且也需要您老幫著謀划謀划,下一步咱們該怎麼走!」


  「我就懂個藥材!還有你岳父的屁!」孫駝子翻了翻白眼,氣哼哼地回應。話雖這麼說,到底他還是坐了下來,端起茶盞,氣呼呼地等程名振的說法。


  「手頭有多少兵馬,就要承擔多大的責任。以眼下咱們的實力,我怕在襄國大總管這個職位上待不長!」程名振斟酌了一下措辭,低聲解釋。


  「打仗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李仲堅真的領軍南下,老竇他還能任由自己的地盤被人搶不成?」杜疤瘌余怒未消,瞪圓了眼睛反駁。


  「我不是那個意思!」程名振嘆了口氣,輕輕搖頭。「咱們的威脅不僅來自西邊和北邊,這些日子在竇建德身邊,我想了很多!」


  「你是說老竇?」杜疤瘌沒想到女婿會跟孫駝子想法一致,先是楞了一下,旋即從胡凳上跳了起來。「怎麼可能?如果他試圖對你不利,怎麼還會主動增你的兵?況且真的要防備他,咱們也是兵越多越安全!」


  「怎麼不可能!我看過他的相貌,雙眉下都有斜紋入目,是似忠實奸,氣量狹窄之相!」好像在故意跟杜疤瘌鬥氣般,孫駝子冷笑著接茬。


  「你還說過小九子跟周寧那丫頭有夫妻相呢!」杜疤瘌側頭瞪了孫駝子一眼,毫不客氣地揭了對方的老底。


  話一出口,他立刻就開始後悔。因為周圍的目光全轉了過來,幾乎每一雙眼睛里了都帶著責怪。


  「我不是,我不是那個那個意思,二毛,我……」杜疤瘌被大夥看得心虛,低下頭來,喃喃地解釋。自打周寧死後,王二毛就沒再招惹過任何女人。洺州軍眾位兄弟也很體貼,從不在王二毛眼前提起那段令人唏噓的過往。但儘管如此,每年清明前後,總有幾天大夥會看到王二毛獨自騎著馬去野外兜風,他自己說是去打獵,孤獨的背影卻瞞不住任何關注的眼睛。


  「沒事。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王二毛聳聳肩,做出一幅無所謂的模樣。


  見對方如此豁達,杜疤瘌心裡更覺得過意不去。「我,嗨,我老糊塗了!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我,我真的,唉……」


  「行了,三哥。咱們兩個都老了,就別瞎攪和了,凡事還是聽小九的吧!」孫駝子嘆了口氣,笑著建議。


  這回,杜疤瘌沒有跟他硬頂。點點頭,蔫巴巴地坐直了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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