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9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33)
第499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33)
竇紅線眼前擺的是一樣的粗茶淡飯,吃得也一樣的少。借著跳躍的燭光,可以看到她兩隻眼皮都腫了起來,眼角處隱隱還有水漬。竇建德心疼地走上前,打算跟妹妹開個玩笑緩和氣氛。不料才到桌案邊,竇紅線已經迅速從桌案邊站起身,斂衽為禮:「民女不知道大王蒞臨,有失遠迎,還請大王切莫怪罪!」
「你就別寒磣我了!剛才不是有外人在場,我才不得不做給他看么?!」竇建德一把扯住妹妹的衣袖,陪著笑臉解釋。
竇紅線輕輕掙脫,後退數步,半蹲著身子繼續說道:「剛才是我不懂事,不怪大王。日後若是民女有冒犯的地方,該打軍棍就打軍棍,該砍腦殼兒砍腦殼兒。大王千萬別為了兄妹親情,耽誤了你的雄圖霸業!」
「得,得,越說越沒邊了不是!」竇建德比自家妹妹大了足足二十歲,端得是長兄如父。「看這哭的,眼皮都腫了。給別人看見,還以為我怎麼欺負你來著。我道歉還不成么?你等著啊,當哥哥的這就出去找根荊條來背上!」
說著話,他真的拔腿便向外走。竇紅線見狀,趕緊上前一把將其扯住,「沒正形!還綠林總瓢把子呢,連小孩子都不如!」
「在自己妹妹面前,當什麼綠林總瓢把子!」竇建德打蛇隨棍上,繼續好言相求:「除了你新嫂子外,咱們家就剩下三口人,我再混賬,還能真的把你怎麼著?剛才我正跟宋先生講著如何嚴正軍紀,你恰好就闖了進來。如果不說你幾句,他又該笑我徇私枉法了!」
「以後我再不會來找你,免得耽誤你的大事!」竇紅線嘴上不依不饒,臉上的表情卻先軟了下來。
「我讀書的后帳,還有你嫂子那裡,你隨便進。但中軍大帳,你今後得多少小心些!如果不管你,我就沒臉皮管別人。今天是我不對,不該事先沒通知一聲,就開始沖你發脾氣。以後若是再出現同樣的情況,就肯定是你不對了!你得體諒我,不能給別人看咱倆兄妹的笑話!」望著親妹妹的眼睛,竇建德鄭重強調。
「懶得跟你爭!」竇紅線把頭偏開,不肯跟哥哥對視。她知道現在的哥哥跟原來不一樣了。原來兄妹之間可以無話不談,但現在,哥哥心中卻有偌大個江山在,不可能再事事都遷就家人。
「說吧,今天找我什麼事?」竇建德自管坐下去,給自己倒一盞茶,邊喝邊問。
「早就涼了!小心喝壞肚子!」竇紅線低聲嗔怪。搶過茶盞,連同茶壺、茶盤一道端出門外,交給待命的親兵去重新煮過。
「哪那麼金貴,當年大冬天的涼水不也照樣喝?」竇建德大咧咧地笑著。「到底什麼事情,讓你那麼著急?」
「也沒什麼要緊事情!我以後注意就是了!」竇紅線輕輕嘆了口氣,低聲回應。「我看到鵑子姐麾下的女兵很能幹,所以也想組建一個女兵團。打仗時可用替你們搖旗吶喊,過後還能替彩號裹傷敷藥……」
「不行,不行,哪就輪到你上戰場了?」沒等妹妹說完,竇建德迫不及待地否決。「洺州營的那些女兵我看了,的確都非常能幹。弟兄們也都和讚賞。但對於那些女兵來說,卻未必是什麼好事。天天在男人堆里鑽來鑽去,今後怎麼嫁人生子?」
「怎麼跟嫁人又扯上關係了?」竇紅線不滿地瞪了哥哥一眼,「彩霞、紅菱她們幾個都嫁了,並且嫁的挺好的!」
「她們是她們,你是你。她們嫁的都是底下的弟兄,互相知根知底,所以也不怕別人挑!」竇建德在此事上非常執拗,絲毫不肯鬆口。
「我怎麼了?」竇紅線氣得小嘴撅得老高,「鵑子姐不也嫁得挺好的么?你前天還說,程名振能文能武,是個難得的豪傑!」
「你當玉羅剎這名號是好詞么?」竇建德聳了聳肩,低聲開導。「程名振敢娶她,那是她的福氣。換了別人,卻未必有這個膽量。你根本不了解男人,跟女人逢場作戲時,大夥自然喜歡找那些大膽潑辣,敢說敢笑的。逗著過癮,玩著高興,反正轉頭即是路人,不必考慮太多。但娶回家裡的那個,有誰不希望是文文靜靜的大家閨秀?即便丈夫出了遠門好幾年,她也可以不問外邊的事,埋下頭來一心相夫教子?!」
「什麼道理?」竇紅線為之氣結。沒想到哥哥內心深處居然如此古板。「連自家婆娘都要猜疑的男人,我還不願意嫁呢?反正我自己掄得動刀,騎得上馬,這輩子縱馬馳騁,想去哪去哪,至少能圖個痛快!」
「又說孩子話了不是!」竇建德笑著搖頭,「咱們家如果不是遇到橫禍,從你十三歲那年起,沒事就要嚴禁出門了。這些年你跟著我,風裡來,雨里去,沒一天安穩時候,所以我也不能以尋常的禮節來約束你。但日後情況好了,你也該安下心來學一學針線女紅。伏寶是個不錯的男人,你嫁入他家,他必然能好好待你。但你也要好好伺候他,做好女人該做的事情,不能仗著我是你的哥哥就由著性子胡鬧!」
竇紅線聽得直發傻,眨巴著眼睛,越來越無法理解自己的哥哥。如果不是對這張皮囊熟悉,她簡直要懷疑眼前的竇建德是別人假冒。自打記事以來,什麼時候哥哥跟自己說過這種歪理兒。竇家當年不算貧困,但也算不上什麼大戶。十三歲就關進綉樓不讓出門,你當是那些世家大小姐呢?跟養豬一樣養起來,只待夫家領走?即便是豪門大小姐,也不是每家都如此無聊。人家河東李淵的兩個女兒都親自領兵打仗,那可是三代世襲的國公之家,跟河北各地那些喬裝大戶比起來,簡直是天上地下的區別。
沒聽見妹妹反駁,竇建德以為自己的勸解起了作用。想了想,繼續叮囑道:「伏寶今後要做統兵大將的,你今後見了他,別再呼來喝去,好像他欠了你一樣。一旦被他手底下人看見,肯定會影響他的威望!」
「誰答應嫁給他了!」竇紅線氣得直跺腳。「我不影響他的威望,他也甭指望娶我!」
「什麼話啊?」竇建德連連搖頭。「你們兩個都老大不小了。特別是伏寶,他等了這麼多年,不就是為了娶你過門么?」
「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與我無關!」竇紅線非常堅決地否定。
「到底怎麼回事?」竇建德警覺地看了妹妹一眼,眉頭擰成了個川字。「你不喜歡他了?還是你又看中了別人?這些日子,你天天泡在洺州營裡邊……?」
「沒有的事!」竇紅線又羞又氣,掀開門帘,飛也般逃走。「你別亂猜。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管!」
「你……」竇建德向外追了幾步,迫於形象,不得不停在了門口。「這丫頭……」他不住搖頭嘆氣。太不像話了,跟誰學不好,偏偏去學那個玉羅剎!可她到底因為什麼與王伏寶疏遠了呢?一團粉紅色的迷霧在竇建德眼前晃來晃去,無論如何也看不清裡邊的答案。
竇紅線的親兵奉命取來了熱茶和點心,卻發現偏帳中又止剩下了竇建德一個人,禁不住愣在了門口,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將茶點端進去,還是直接送回廚房裡。
「傻站著幹什麼?外邊有什麼好看的?」竇建德沒有糟蹋糧食的習慣,瞪了獃頭獃腦的親兵一眼,沒好氣地呵斥。「都送到我寢帳去,老子留著當宵夜吃!」
「遵命!」竇紅線的親兵答應了一聲,小跑著躲遠了。 「連點兒規矩都不懂,真把你們慣壞了!」竇建德一腔煩悶無處發泄,望著親兵的背影低聲數落。扭頭看見自己的貼身侍衛也在不遠處逡巡,眉頭不覺皺得更深,「你們幾個也別瞎忙活了。大營之中,誰還敢行刺不成?!該換崗的去換崗,該吃飯的去吃飯,別老在我眼前晃!」
這個時候,誰也不會主動觸他的霉頭。侍衛們插手為禮,然後結隊走向稍遠的地方繼續警戒。竇建德心煩氣躁,本想把侍衛們趕得更遠些,卻猛然意識到自己不能把火氣撒在無辜者頭上。恨恨地吐了口吐沫,慢慢向後營踱去。
直到進了自己的寢帳,他的心情還沒能平復。妹妹紅線跟王伏寶之間起了隔閡,不能僅僅將其看做兒女情長的小麻煩。因為王伏寶是他麾下最得力的將領,按照宋正本的評價,是將來唯一可領軍獨當一面的帥才。如果紅線執意要毀婚的話,對竇家軍將來必然會產生極其深遠的影響。
但如果硬逼著妹妹為了自己所謂的大業去嫁給一個她不喜歡的人,竇建德又實在無法下得了這個狠心。他只有這一個親妹妹,年齡跟他自己的兒子不相上下。可以說,這個妹妹是竇建德從小呵護著長大,如疼愛自己的孩子一般疼愛的親人。如果她因為婚姻大事鬱郁終生的話,竇建德自己肯定也會終生負疚。
「大哥今天怎麼了?有人故意頂撞你了,還是底下人陽奉陰違?」竇建德夫人曹氏心思細膩,發覺自己的丈夫悶悶不樂,立刻放下手裡的針線,柔聲詢問。
「唉!在咱們的一畝三分地上面,還誰有膽子讓我難堪?」竇建德嘆了口氣,苦笑著道。
曹氏一聽這話,馬上意識到竇建德跟小姑起了爭執。笑了笑,抿著嘴勸解:「紅線啊,她不還是個小孩子么?你也是,這麼個大人,跟她認什麼真啊!」
「還小呢,都快老姑娘了!」竇建德恨恨地捶塌,喘息著抱怨。「也怪我,沒事兒老跟她誇程小九幹什麼?這回好了,她全給聽到心裡去了。嗨,你說這叫什麼事兒啊?即便我不考慮伏寶那邊,她也不能嫁過去做妾吧!」
「做妾?」曹氏嚇了一哆嗦,整個人從胡凳上跳了下來。「大哥說什麼呢?哪有把自己親妹妹送人做妾的道理。這事兒在我們老家那邊,要被人戳一輩子脊梁骨!」
「你以為我想啊!」竇建德將氈塌擂得咚咚作響,「她這些日子沒事兒就往洺州營那邊跑,沒事兒就跑。我一時忙,也沒多加干涉。結果三跑兩跑,不知道怎麼就跟程名振對上眼睛了。我今天跟她說起她跟伏寶的大事,結果她立刻翻臉,說什麼也不肯答應,並且叫我這當哥哥的少管她的閑事兒!這能是閑事兒么?弟兄們誰不知道伏寶已經等了她好幾年?」
曹氏越聽越心驚,嘴上卻不敢跟丈夫一道數落小姑的不是,皺著眉頭給竇建德倒了盞茶,低聲勸解道:「大哥別著急。先喝口水順順氣。也許是你想歪了,情況並沒那麼複雜。」
「但願是我想歪了!」竇建德接過茶盞,一口乾盡,然後繼續喘自己的粗氣。「否則,即便伏寶能咽下這口氣,弟兄們背後也會說我處事不公。」
「程名振向你提親了!他可真有臉!他跟伏寶可是結義兄弟啊!」曹氏好像也很氣憤,順口接茬兒。
「還沒!」竇建德搖頭否認。旋即意識到妻子是在提醒自己。苦笑了幾聲,嘆息著解釋:「是我自己猜出來。紅線說她不想嫁給伏寶,我就順著她的話頭猜。猜來猜去,洺州營那邊能讓她看上眼的,也就程名振一個!」
「大哥是不是太關心紅線,一下子給氣糊塗了!」曹氏笑著搖頭,對竇建德結論不敢苟同。
竇建德仔細一想,也覺得自己的結論過於武斷。便將半個時辰前兄妹兩人之間發生的爭執原封不動地托出來,請妻子幫忙參詳。把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交代了一遍,他心情也跟著稍微平靜了一點兒,自己給自己斟了盞茶水,一邊品,一邊低聲數落:「你說,如果不是看中了別人,伏寶怎麼就突然不入她的眼了。兩個月前伏寶去平恩,她可是策馬追過去的!」
「不見得是看中了別人的緣故!」對於女兒家的心事,曹氏顯然比竇建德更熟悉。「要我看,她原來跟伏寶之間是太熟悉了,熟得像親兄妹一樣。但兒女之情卻太少。伏寶在這方面又是個粗心腸的,既不會粘著不放,又不懂如何表現自己!」
「要你這麼說,是伏寶一個人的錯了?」竇建德瞟了妻子一眼,皺著眉頭反駁。
「也不是什麼對錯。這種事情,本來就很難說清楚。原來紅線見過的人少,數來數去就是豆子崗那幾個,沒人比著,自然她也不會覺得伏寶比人差。但現在大哥一口氣打下了半個河北,麾下的英雄豪傑越來越多。紅線見的人多了,當然就覺得伏寶身上短了些什麼!」曹氏想了想,站在竇紅線的角度來仔細分析。
「有這種事情?」竇建德滿頭霧水。「你是說,她見了程名振這些人,然後就覺得王伏寶不是自己喜歡的那類?所以即便沒看上別人,也不想再委屈自己了!」
「差不多吧!」曹氏嘆了口氣,低聲答應。「女人家,誰不希望嫁個最順眼的,一輩子開開心心過日子?這種事最怕比。特別是拿自己的男人跟別人的男人比。我估計最近這些日子,紅線是看杜鵑和程名振小兩口看多了,然後心裡才有了想法。不是我多嘴,伏寶在這方面,的確差了點意思!」
「哦!」竇建德長出了一口氣。情況看來並不像自己想得那樣糟糕,「我說么,程名振看上去文質彬彬的,怎麼著都不像是跟自己兄弟搶女人的衣冠禽獸。紅線這孩子,人家程名振對老婆好,那是人家兩口子的事情。你看著再眼熱有什麼用?」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但心裡不舒服唄!她又是那幅心裡藏不住事情的性子。」曹氏又嘆了口氣,很理解自己的小姑,也很同情。
竇建德輕輕點頭,然後開始謀划解決之道,「等打下了武陽,我就讓伏寶回老家去給兩家先人的起座好墓。讓紅線跟著他一道去。兩個人多些時間相處,也許就不那麼生分了!」
「恐怕沒那麼容易!」曹氏毫不客氣地指出丈夫的想法過於一廂情願。「女孩子的心思,如果變了,九頭牛都難拉得回。伏寶在這方面又笨,既猜不到其中玄妙,又不會主動改變自己。」
「我找人教他!」竇建德衝口說道。然後不住苦笑,「這種事情,他奶奶的,誰也沒法教啊!還是你說吧,我怎麼處理才比較合適些!你們女人家對付女人家,肯定比我這糙老爺們辦法多!」
「我可不敢對付紅線!」曹氏瞟了丈夫一眼,低聲嗔怪。「她可是我的小姑啊,伏寶算什麼?跟我半點兒關係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