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30)
第496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30)
「東翁過獎。一切均賴東翁栽培!」魏徵的臉色蒼白如灰,慘笑著回應。從這一刻起,他明白自己不再是大隋武陽郡長史魏徵,而是地地道道的流寇,並且還屬於流寇中的狗頭軍師那類,人人望而生厭。
「玄成的才華勝過老夫十倍。老夫已經向密公推薦過你,日後他必將對玄成有所倚重。」為了安撫魏徵的心,元寶藏笑著許諾。「密公上應天命,下得人心,代隋而立當時早晚的事情。屆時,玄成可是開國元勛,比蕭、王諸賢,亦不遜多讓啊!哈哈,哈哈……」
成為蕭何、王猛那樣的帝王臂膀,幾乎是每個讀書人的志願。可今天,這番鼓勵卻絲毫激不起魏徵的豪氣。苦笑了一下,他幽然道:「屬下不才,做個尋常小吏已經焦頭爛額了,哪有為帝王謀的本事?東翁真的是過獎了。他日若修成正果,重建太平,屬下情願退居林下,頤養天年!」
「年青人何必如此頹廢!」元寶藏輕輕搖頭,壯志滿懷。「老夫還指望因你而留名史冊呢?算了,算了,那都是久遠的事情,咱們先說眼前。關於竇家軍南下的事情,玄成大可放心。老夫在給程名振的信中,偷偷夾了一封給竇建德的信。向他表明了老夫乃密公從屬的身份,諒你竇建德現在的實力,也不敢與瓦崗軍起衝突!」
「東翁好謀划!」魏徵的思路有點跟不上趟,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元寶藏的安排。拜託黃牙鮑給程名振送信,實際上確是藉機通知竇建德,武陽郡已經屬於瓦崗寨的勢力範圍。以程名振現在的身份,想必不敢把給竇建德信私自扣留。如此,提出天下綠林攜手推翻暴隋的竇建德,便沒有理由跟江湖同道開戰,更沒有必要去招惹如日中天的瓦崗寨,武陽闔郡上下得安。
「老夫還寫了一封信,已經派人送給了博望山中的王德仁,請他帶領麾下弟兄進入武陽,協防此城!」唯恐魏徵不安心,元寶藏繼續交底。「此外,瓦崗寨三當家徐茂功,日前也率領數萬大軍殺過了黃河,兵鋒直指汲郡。汲郡太守張文琪肯定擋不住他,如果竇建德執意南犯的話,徐茂公便可放棄攻打黎陽倉,迅速北上與王德仁匯合!」
此番安排可謂天衣無縫,怪不得元寶藏有心情品茶自娛了!魏徵咧了咧嘴,由衷地為元寶藏的老謀深算而感到欽佩。元寶藏笑了笑,繼續道:「但有一個麻煩,需要玄成幫老夫解決掉!」
「東翁請講!」從震驚和沮喪中稍稍恢復過些許的魏徵站起身,肅然拱手。
「坐,坐,對玄成而言,不是什麼難事!」元寶藏放下茶盞,笑著示意魏徵放鬆心情,「儲主簿一直跟老夫同氣連枝,不會擎肘。但德深那邊,恐怕有些麻煩。他素來執拗,萬一王德仁入城時,他突然起兵搗亂,屆時恐怕……」
「魏郡丞不是食古不化之人,我可以去勸勸他。東翁,請給屬下一個機會!」魏徵大急,紅著眼睛祈求。武陽郡丞魏德深能力有限,為人卻非常忠厚。魏徵一直拿他當做自己的好朋友,無論如何都不希望看到他身首異處。
「玄成莫急!」元寶藏還是那幅波瀾不驚的模樣,彷彿早就預料到魏徵會替魏德深求情。「你勸他,肯定沒任何效果。他那個人素來是一條道走到黑,誰也拉不回來。但老夫跟他交往多年,也不想刀劍相向。所以想請玄成尋一個辦法,將他遠遠地支走!」
「這是個兩全之策。大人希望我將他支到哪去?」魏徵毫不猶豫地答應,唯恐元寶藏事後反悔。
「越遠越好。最好這輩子咱們跟他永不相見!」元寶藏想了想,沉聲叮囑。
魏徵躬身領命,轉身出門。沒等走遠,元寶藏又笑著叫住他,低聲提醒,「德深乃忠義之士,玄成不妨在這「忠」字上做一做文章!」
「屬下明白!」魏徵快速點頭,逃命般離開元寶藏的書房。回到屬於自己處理公務的場所,他翻出朝廷過去下達的公文,慢慢開始臨摹。
作為對書法和金石均有心得的名家,模仿東都幾個大佬的筆跡,並用滑石偽造印章的勾當,對魏徵而言絕對沒什麼難度。但如何讓魏德深放心地離開,卻著實令人頭疼。洛陽的危機遠在黃河以南,竇家軍的兵鋒卻盡在咫尺。
思前想後斟酌了許久,魏徵最終還是決定自己親自跑一趟。將偽造的命令小心翼翼地吹乾,收好,他不帶隨從,只身前往魏德深練兵的校場。
校場上只有稀稀落落幾百殘卒,正有氣無力地堅持操練。指望他們來抵擋竇家軍,顯然毫無可能。魏徵嘆了口氣,走近在校場旁邊的營房,徑自來到魏德深的中軍所在。
門虛掩著,沒有衛士站崗。魏徵上前敲了敲,裡邊沒人回應。等了片刻,他順著門縫往裡掃了一眼,看見魏德深趴在桌案上,正在無聊地玩弄一支毛筆。
「德深好雅興!」魏徵推開門,直接闖了進去。
「玄成,你居然會來我這?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魏德深一愣,隨即站起來,哈哈大笑。「我這兒可是好些日子沒人登門嘍,唯恐給他們帶來晦氣!也就是你魏玄成,膽子大,心也大!」
「我本來就是晦氣之人,還怕什麼晦氣!」魏徵苦笑,仔細打量好友,發現幾日不見,對方頭髮已經全白,干皺的臉上寫滿了滄桑。
只有心死的人才會如此憔悴。魏徵心裡發苦,臉上卻不得不掛上虛偽的笑容,「有緊急公文從東都來,我怕遲了誤事,便親自給你送了過來!」
「什麼?」聽到「東都」兩個字,魏德深的精神立刻一振,從魏徵手裡搶過公文,迫不及待地展開。裡邊的內容很清楚,瓦崗軍威逼洛陽,朝廷命令他見到公文後,立刻帶兵南下勤王。但帶多少人,走哪條路線,沿途如何補給等問題卻寫得含糊不清。只是催促他儘早上路,免得耽擱大事。
朝廷做事一向糊塗,卻未必糊塗到如此地步。抬眼看了看好朋友,魏德深慘笑著問道:「玄成,你看我帶多少弟兄走合適?」
「德深兄隨意!」魏徵心裡一凜,苦笑著回應。「反正留下多少,都已經於事無補!」
魏德深盯著魏徵的眼睛,瞬間從裡邊讀懂了全部暗示。「於事無補,是啊,於事無補」放下公文,他幽然長嘆。「留在這裡,只能為大夥招來禍患。與其像楊善會那樣被人所賣,還不如我自己離開!只是不知道我走之後,武陽郡能得平安么?」
「應該……」魏徵心裡凄涼,一邊說話一邊咬牙,「應該有八成希望吧。郡守大人早有安排!」
「好,好,我明白了。多謝玄成苦心!」魏德深喟然長嘆,彷彿要把滿腔的憤恨全部從喉嚨里噴出來。他是最後一個障礙,他走了,留下的人就好辦事了。至於東都來的公文是不是偽造,又何必過於較真兒。
「多謝德深兄成全!」魏徵面紅過耳,長揖及地。 「其實,應該我多謝玄成!」魏德深苦笑,後退幾步,長揖相還。二人互相看了看,又對著做了兩個揖。誰也不再啰嗦,就此告別。
當夜,武陽郡丞魏德深帶領六百殘兵離開校場,趕赴洛陽。途中,被流賊截,身首異處。
第二天早晨,武陽郡城頭飄起了瓦崗軍的大纛。
早起謀生的百姓們抬頭看了看,有些發傻。很快又低下頭去,匆匆前行。這年頭,添飽肚子已經很困難了,誰還管城頭上的旗幟怎麼變幻。那都是英雄豪傑們才需要關注的事情,與大伙兒著實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註釋:
[1]一文錢棄市法。隋代的一種苛政。認為無論罪行大小,犯罪者若無悔改之意,即該殺。即便偷了一分錢,也可以判處死刑。
Chapter 5 飄絮
「虧得先生堅持!」竇建德非常懂得如何鼓勵屬下,「有你為納言,伏寶為上將,咱們幾個必然能打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來。至於楊公卿他們,跟著我一天,只要不過分違背軍紀,不過分禍害百姓,我自然不會虧待他們。哪天想走了,我也跟他們好聚好散。絕不會輕易再像當年一樣,做那種讓旁人看笑話的蠢事!其實他們幾個,只會到處流竄,打家劫舍。既不懂兵法,又不懂得怎樣治理地方。走到哪恐怕都是無本之萍,還不如踏實地跟著我!」
這話,聽上去也非常切合實際。宋正本笑著點頭,非常贊同竇建德的分析。猛然間,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情,心裡猛然打了個突,脊背瞬間僵直。
收到元寶藏的信之時,竇建德正在行軍途中。閱讀完全文,他大驚失色。皺著眉頭向程名振追問:「信什麼時候送來的,怎麼會送到你的手裡?」
「末將麾下一名姓鮑的兄弟被元寶藏所擒,元寶藏讓他帶信給末將,他不得不從。給主公的信就夾在同一個信囊里,末將不敢隱瞞,趕緊給主公送了過來!」程名振心裡好生沮喪,拱拱手,低聲回應。
「哦,原來如此。這個老奸巨猾的傢伙。」竇建德聞言,先是楞了楞,然後恍然大悟。元寶藏把信加在給程名振的信中,以程名振於竇家軍內初來乍到的身份,定然不敢將信吞沒。如此,自己便不能推拖沒接到元寶藏的信,繼續攻打已經變成瓦崗軍屬地的武陽郡。可被對方一封信就嚇得中途撤軍,自己這個大當家也做的太令弟兄們失望了。以後若是跟瓦崗軍爭奪天下,大夥誰還能提得起信心和勇氣。
想到這層,竇建德放鬆了語氣,笑著問道:「那位鮑兄弟在哪,他……,呵呵,程將軍為人仔細,想必已經問過他的話了!」
「屬下已經問過了,主公如果需要,現在就可以把他叫過來!」程名振輕輕點頭,回應得沒精打采。他倒不是因為竇建德說話時小心翼翼而沮喪,畢竟雙方剛剛走到一起,還需要時間來適應彼此的習慣。他之所以覺得晦氣是因為此事又牽扯上了瓦崗軍。以自身的經驗來看,凡事與瓦崗軍、李密扯上瓜葛的,就沒一件令人順心的。王德仁剛剛背後捅過自己一刀,轉過頭來,卻又變成了江湖同道,擋著自己不得向武陽郡上下尋仇。
「不必!」竇建德輕輕擺手,「你做事一向令人放心。如今,武陽郡還剩多少殘兵?士氣如何?」
「六百出頭,士氣低落!」程名振不假思索,快速報出竇建德需要的數據。「我軍若揮師攻城,一鼓便可破之!」
六百殘兵,即便是六千人,以竇家軍現在的實力,也有足夠的把握攻破武陽。但瓦崗軍的存在令此戰變得驟然複雜起來。聽從宋正本的勸告,眼下竇建德打的是天下豪傑攜手推翻暴隋旗號。正是憑著這面大旗,他才能順利地將河北各地的上百個大大小小的山寨、綹子逐一收攏於麾下。如果這個時候就跟瓦崗軍反目,難免不落人出爾反爾的口實。即便武陽郡的實力再弱,戰事進展再順利,底下也會有人議論紛紛。
可放著武陽郡不打,對竇家軍的發展又極為不利。此郡的位置不偏不倚,恰恰卡在河北道中間偏上位置,如一個水閘般,把東側的平原、渤海兩郡與西側的清河、武安等地截斷開來。日後如果竇家軍與瓦崗寨有了齷齪,瓦崗軍只要向北方稍一伸展,就能把竇家軍的勢力切成完全獨立的兩段,首尾難顧。
除此之外,洺州營諸位弟兄的感受竇建德也不得不考慮。武陽郡三番五次地主動向洺州營尋釁,洺州營早就準備下重手討還血債。如果他出言阻攔,身為主將程名振可能不會抗命,但底下那些都尉、校尉、寨主、堂主們會是什麼反應就不好說了。稍微處理不妥,很容易亂了軍心。導致剛剛歸附於旗下的洺州眾分崩離析。
想了一路,竇建德也沒下定決心到底該怎樣做。堪堪天色將晚,他命令大夥提前結束行軍。在運河東岸紮下大營,一邊讓士卒們有充足時間休整,一邊召集心腹將領商量怎麼應對新的形式變化。
同樣的問題落到宋正本眼睛里,就完全沒有了難度。「武陽郡我軍必須拿在手裡,否則日後肯定要受其擎肘。此乃問題的關鍵所在。至於元務本的信,誰能證明已經交到了主公手上?」
「這……」頭一次見到文人耍無賴,竇建德有些不適應,「這豈不是要陷程兄弟於不義?明眼人都知道,他根本不可能欺騙於我!」
「只要主公心裡明白,末將不在乎外人說三道四!」程名振趕緊表白,對宋正本的機智深表佩服。一句沒收到信,責任就可以推得乾乾淨淨。反正竇家軍又不是瓦崗寨別部,李密的實力再強橫,難道還敢到竇建德的老營來追究不成?
「對,咱們給他個一推二五六!」曹旦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性格,站在程名振身邊煽風點火。「便宜不能都讓他瓦崗寨佔了,咱們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地盤,憑什麼被他從中隔一檔子?」
其他人見曹旦帶頭,也紛紛鼓噪起來。都覺得沒必要給瓦崗軍什麼面子,先把眼前的實惠撈到手才是正經。竇建德見群情激蕩,很無奈地壓了壓手,盡量婉轉地解釋道:「我是說,我是說宋先生的理由經不住推敲!元寶藏既然敢送信給我,肯定已經料定了程將軍不會私吞信件這一層。況且以我軍目前的實力,暫時還不宜與瓦崗軍結仇!」
後半句話才是他心裡最主要的矛盾。瓦崗軍縱橫河南多年,旗下兵多將廣。最近都又收降了裴仁基、秦叔寶、羅士信等勇將,實力可謂如日中天。而竇家軍卻是剛剛形成規模,內部自身整合還不徹底,戰鬥力無法保障。貿然與瓦崗軍開戰,肯定是敗多勝少。
綠林道上向來講究誰拳頭硬誰有理。大夥聽了竇建德的言語,心裡雖然憤憤不平,表面上卻不得不暫且安靜下來。收拾掉元寶藏,隨便一支隊伍出去都綽綽有餘。可一旦徐茂公、程知節這些人領軍北上尋仇,任誰都得仔細掂量一二。
見大夥士氣稍沮,宋正本忍不住搖頭。「主公之言大謬。我軍與瓦崗寨之間也早晚必有一戰,與取不取武陽郡無關。李密志在天下,豈容我等在其身側徐圖發展?還不如早展露出些實力出來,讓其不敢輕舉妄動。」